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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掷傲的声音其实根本就传不出那么远。
他喊了好多声,还是姜婉抬起头来看见城墙上挣扎的身影时,发现的已经哭得声嘶力竭,脸颊也充血的小孩子。
姜婉呼吸一滞,这样危险的场面,她看了都心惊肉跳,那么小的孩子,被自己的父亲这般对待,还是为了引出自己的母亲来,如何承受的住?!
宋掷傲已经疯了!他这个人已经没了人性,连自己的亲生儿子也能利用来做这样的事,真是千刀万剐也不足以泄愤!
姜婉看向已经冲上前方的士兵,攻城自然是不可能停下来的,她答应了明蔷要保住她的儿子,虽然没有见过,但看现在这个场景,也不需要见过了。
姜婉回身,准备让人传话给祁瑛,让他拉一弓直接射杀宋掷傲,旁边的东曙士兵已经回过神来,都在劝阻宋掷傲这样的行为,宋昭华的腿和身子已经被好几个东曙士兵拉住了,宋掷傲被射杀后松手,孩子也不会掉下来,现在是最好的时机。
可姜婉能够这样冷静的分析并且制定出计划,明蔷却不可以。
她原本就在人群之中,明月臣和明菖最先和姜婉会师,此时在后方等待着下一步的行动。
明菖愣了一下,反应比明蔷稍微迟钝了一些,她愣神的功夫里,明蔷已经失去理智,冲上前去了。
她首先是一个母亲。
而宋掷傲是个疯子。
明蔷知道自己不该这样冲上去,可她更知道宋掷傲这样做是为什么。
她必须出去。
这样她的儿子才能够安全。
在这种时候,由不得明蔷想太多,也由不得身边的人迅速做出第一时间阻止她的举动来。
明蔷义无反顾的朝着皇城之下过去了,她手被绑住了,可双腿还能跑,她混进大晋士兵里,片刻就和明菖阻隔开很远,已经拦不住了。
明菖大喊明蔷的名字,声音不知道怎么传到宋掷傲耳里的,或者说他原本就已经找红了眼,一点点不同于士兵走向的异动,他都可以第一时间发现。
明蔷出现了,她果然在这里。
宋掷傲嘴角扬起一抹残忍的笑意来。
明蔷在下面惊慌的喊着,宋昭华哭得快断气了,他也看见了正在靠近的明蔷,哭声更加的凄厉,一声一声的喊着娘。
脆弱无比的孩子,内心深处能够紧紧依靠着的,永远只有自己的娘。
明蔷被那一声声哭喊喊得肝肠寸断,她恨不能上前去,恨不能把宋掷傲千刀万剐。
有什么冲着她来!放过她可怜的孩子!
可宋掷傲不会放过,他自己逃不掉,那么所有身边的人,一个都不要想跑掉。
他终于癫狂又阴冷的笑起来了,他命令身边的皇兵就这样拽着宋昭华,谁都不许拉他上来!
宋昭华哭得太久,倒挂着身子太久,已经开始有些缺氧了。
但宋掷傲不管,他拉圆了长弓,让其他的弓箭手也都拉弓射杀下面的大晋士兵,随后他对准了还在往这边跑的明蔷。
他没有看见的是,远处的明菖,也已经架上了长弓,对准了他的方向。
两支长箭齐发。
划破长空的箭羽,精准的射中了目标。
城楼上绽放开鲜血,宋掷傲嘴角还挂着让人毛骨悚然的笑意。
他知道自己会死。
在城墙上会死,到皇宫里也会死,每个人都会陪着他一起死,所以他先走一步,少受一些折磨。
倒下去之前,宋掷傲看见那支长箭射中了明蔷。
他的笑容凝固在脸上,成为永恒。
而下方的人群里,明蔷也往前跨了一步,直直的跪了下去。
她依旧看着城墙上宋昭华的方向,看着她的孩子被手忙脚乱的皇兵拉上去,看着宋昭华紧闭的眼睛,不知道情况怎么样了。
她喉咙里涌上腥甜的血,胸口的一支长箭,让她渐渐失去了意识,轰然倒下。
视线的尽头,是旋转的场景,场景里,她看见朝着自己狂奔而来的明菖。
随后,陷入了黑暗。
破皇城并没有浪费太多的时间。
姜婉和祁瑛踏进东曙皇宫里的时候,几乎所有的大臣官员及其家眷,都和东曙帝后一起,挤在原本宽敞的大殿之中。
皇子,公主,大臣,帝后。
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很精彩,姜婉扫眼看向正中间依旧坐的挺拔的东曙皇,心里五味陈杂。
她也算是,和宋玉娇共生过一段时间的人,真的到了她生活过的地方,真的见到了她生命里存在着的人,那种感觉还是很不一样的。
东曙皇虽然已经年老,可依旧能看出和宋掷傲有几分的相似。
他一直很空洞沉默的坐着,像是已经做好了十足的准备,要迎接自己的死亡。
直到他看见了明月臣。
东曙皇死水无波的眼眸,终于激起了一点涟漪,随后波纹渐渐放大,渐渐变成汹涌的惊涛骇浪。
他猛地站起身来,整个人的身子颤颤巍巍,他想了很久,也想不出应该怎么喊明月臣。
因为被宣判死刑的时候,明月臣并没有名字。
他是被抛弃的。
明月臣的目光更是沉静而冷漠,他这是第一次见到明蔷口中所说的,他所谓的父亲。
明月臣对此并不承认,这只是一个陌生人而已,如今更是大晋的阶下囚,他持有对阶下囚该有的冷漠态度。
和明月臣对视许久的东曙皇,突然像是想明白了什么,又像是从明月臣的眼里看明白了他的疏离和冷漠,短暂的情绪波动后,东曙皇换上了一抹更加空洞的笑意。
他笑得很惨淡,这段时间以来,似乎也想到了很多往事。
他疑心发妻,宠溺妾室。
要杀掉自己的亲生儿子,只因为毫无根据的天灾。
之后又因为与皇后两相厌弃,又纵容贵妃毒害皇后,最终还让她成为了继后。
再之后,便是宋玉娇的出嫁。
这一辈子,好像也没有干过几件好事。
报应不爽,该来的。。都来了。
他没有在最后的日子里指责坐在自己身边的继后,他只是独自想明白了很多事,也接受了很多事,最后的日子里,大家都是要死在一起的人,指责与否,还有什么重要的呢?
继后也从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
她没看见宋掷傲,也没看见宋昭华,他们怎么样了,不用猜也能想到。
在祁瑛宣判他们的死刑之前,姜婉大步走到了继后的跟前,盯着她的眼睛,替宋玉娇,替那缕天地间的幽魂问了一句:“黄泉路上,你能走得安心么?”
死也别想得了痛快。
宋玉娇在那条路上,等着她。
·
东曙帝后及官员尽数看押入狱等待处决。
皇宫里被大晋士兵占据,皇城里也全都是大晋士兵的身影。
姜霆夜来迟,到的时候皇城已经开始肃清。
姜婉在东曙皇宫里漫无目的的走着。
有种隔世的恍惚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曾在梦境中看见过这皇宫的冰山一角,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和宋玉娇共享过身体的缘故。
东曙皇宫和大晋无一处相似,姜婉却觉得似曾相识。
祁瑛跟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看姜婉在这空空荡荡的宫廷里漫步。
一路走到了梦中的后花园,看见了那颗树后,姜婉才停下脚步,抬起头瞧又发新芽的大树。
宋玉娇曾在这里乘凉,饮冰。
那时候她母后也还在。
那时候玄瑾也还在。
他们还是小公主和伴读公子,一切的悲剧都还没有发生,一切的因果都还未曾萌芽。
宋玉娇知道自己曾经有个哥哥的事情么?
姜婉忍不住想,也忍不住抬起手,触碰到树干。
和普通的树没有什么不同,那些存在在记忆里的人早已经消逝了,未曾留下半点痕迹。
姜婉在那树下站了很久,祁瑛安静的陪着她,她站了多久,他就等了多久。
姜婉收回手回过头的时候,正看见祁瑛阳光下柔和的眉眼。
宋玉娇没能等到玄瑾。
也没能知道一切的真相。
而她和祁瑛,是幸运的。
“走吧。”姜婉收敛心神,上前握过祁瑛的手。
这片宫宇很快就要涅灭了。
从此,北水南淮一统,淮河再也不是分割两个国度的分界线,这样恢弘的皇宫,盛京有一座,这里也就不需要再存在第二座了。
东曙这么多年的底蕴不少,这回祁瑛和姜婉没再摧毁,而是都小心翼翼保存起来,全部运回盛京去。
东曙有一处专门存毒的地方,殷正山得了姜婉的特许,两眼放光的进去研究去了,这些东西要怎么保存运送,没人比他懂,除了毒自然还有各种名贵珍稀的药材,殷正山觉得自己活过来了,徜徉在自己的天地里,他就快要快乐得升天了。
处理东曙皇室及官员的事交给祁瑛头疼,东曙皇宫重新整理了几间常年没人住过的厢房出来给姜婉和江莠她们歇息。
战争结束了,消息已经一路从最北边往盛京一路传过去,可什么时候能回去,依旧没有一个定论。
从出生到现在,历经整整两年八个月,祁炎都已经三岁了,每次一想到这个,姜婉就自责不已。
为了家国山河,她把自己刚满百日的孩子留在了宫中,义无反顾的站了出来,踏上了征途。
她缺席了孩子的三年,细细想来,姜婉还是觉得很遗憾的。
只是祁炎生在帝王家,有些事情也是他该当承受和历练的,静月和江莠时时开导姜婉,生来就注定了不会平凡的孩子,将来是能够理解她和祁瑛的决定的。
他担下这天下的时候,就该明白当年的父皇母后做出了多大的牺牲与奉献。
他只会为之骄傲和自豪。
两人轮番劝说,搭戏台一样你一言我一语,姜婉被她们两人都笑,也就不再纠结这个问题了。
在东曙皇城停留了半月之久,一直没跟她提起处置问题的祁瑛,突然在今晚的时候捏着折子开了口:“玄瑾一心求死。”
从知道宋玉娇死了,大晋要对东曙宣战开始,玄瑾就知道东曙赢不了,也没有了想要求生的念头。
但他依旧尽力出谋划策,却最终没能阻止吉城的失败。
大军攻入皇城的时候,玄瑾是所有官员里面,最平静的那个人。
他欣然接受自己的结局。
可祁瑛却有爱才之心。
如此大的一片疆土收纳,接下来的统治管辖都不简单,他手里急需要可用之才,现成的,祁瑛只看上了玄瑾。
可劝说了好几日,都没有什么进展。
陆燃也不在这里,能劝说玄瑾的人选都没有,祁瑛觉得头疼,斩了又着实可惜,这才在姜婉面前提了一句。
姜婉抬起眼帘:“皇上想用玄瑾?”
“东曙这边的民情他最熟,是很好的人选。”祁瑛点头,“陆燃也与他惺惺相惜,斩了可惜了。”
姜婉沉默下来。
片刻后,她才道:“或许臣妾可以一试。”
祁瑛看她。
姜婉浅笑:“或许,他更愿意听听看宋玉娇的话。”
两人之间的心结,总是要有解开的时候。
宋玉娇不在了,另一个人也该背负着她未曾拥有的人生,好好的活下去。
姜婉见玄瑾的时候,也是明月臣往天牢里去见东曙皇的时候。
当年很多事,明月臣想亲口问问,其实内心没有什么太大的波澜,只是既然已经知道了故事的梗概,也就不介意再知道的彻底一些。
他对东曙皇没有什么怨恨,自然也没有什么心态,故事的完整不会影响到他,最大的用处,只是让明月臣能够填补一下自己前六年人生的空白。
明月臣觉得有必要填补,所以祁瑛让他去了,明菖不放心,可明蔷失血过多一直昏迷不醒她也放不下,最终还是姜霆夜跟着明月臣一块儿去了天牢里。
而玄瑾被押送着,送到了姜婉的面前来。
玄瑾看向姜婉的眼睛,他和这位大晋鼎鼎有名的皇后,是第一次见。
可她的生平事迹,已经听得太多太多了。
听说她死而复生,就在宋玉娇死后不久。
多么神奇的巧合和奇迹。
玄瑾从始至终都表现得很平静,他没有下跪,只是这般站在大堂中心。
他不知道姜婉和自己能有什么好说的,大堂里连祁瑛都不在,只有皇后和他两人而已,但玄瑾相信,如果自己敢轻举妄动,四周立刻会出现无数人把他当场斩杀。
不说别人了,光是皇后自己,就足够应付他了。
姜婉打量玄瑾,几年没见,他消瘦了很多,骨子里面的尊严还在,但眼里的光已经消散得干干净净。
要怎么开口呢?
姜婉想了很多,但玄瑾真站在她面前的时候,姜婉发现自己曾与宋玉娇共情过的灵魂和身体,早已经告诉了她答案。
“你觉得,你就这样随她去了,她就会原谅你么?”姜婉的声音很轻,空空荡荡的大殿把她的声音传出去很远。
玄瑾的瞳孔微颤,半响后,他扯了扯嘴角:“皇后娘娘怎么知道,她不会原谅我呢?”
姜婉和宋玉娇根本就没有时间线的交叠,姜婉来跟他说这样的话,玄瑾觉得有些好笑。
但他的笑容还没来得及绽放,姜婉轻浅的声音又响起:“因为是她,成全了如今的我。”
玄瑾愣住,片刻后在姜婉这句话里品出了太多的意思来。
他脑海中闪过各种各样的念头,却又觉得实在是过于荒诞。
姜婉并没有让他独自胡思乱想太久,她和宋玉娇的这段奇妙缘分,的确太匪夷所思了。
这是一个很漫长的故事。
姜婉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
四周都只剩下了她的声音,娓娓道来如故事一般的叙述,直到结束,玄瑾依旧没有回过神来。
大殿里的沉默被无限拉长放大,姜婉甚至能看见玄瑾渐渐发红的眼眶,和颤抖的身子。
他无法反驳姜婉,连一句荒唐都说不出来。
因为姜婉梦中的细节,是真实的发生过的。
那是属于宋玉娇的回忆。
还有一些,他和宋玉娇之间的回忆。
如果姜婉说的是假的,那么她又从何得知这些事情的呢?
这般荒诞的言辞,竟然是真的。
玄瑾深吸口气,忍住了自己快要崩塌的泪。
姜婉没有催促,她在耐心的等着玄瑾的回答。
这是他亏欠宋玉娇的。
往后余生,他该背负着两个人的回忆活着。
他该每一日思恋她,他该让这份感情在这天地里还有承载之处。
他不配得到解脱。
这是他欠宋玉娇的,他要还得干干净净,因与果,都要有始有终,下辈子,他们才能好好的,再相见。
玄瑾缓缓闭上了眼睛。
他内心死水一般的情绪,因为姜婉的话,激起万层波浪。
良久后,玄瑾才终于睁开了眼睛。
姜婉看见了他眸中不一样的光,和来的时候,已经不一样了。
他颤抖着嘴唇,很轻很轻的落下音来:“好。”
·
晋元八年。
北水东曙灭,天下一统。
同年,玄瑾归降大晋,成为唯一一个得以重用入朝的东曙官员,暂留东曙处理后续事宜。
一切尘埃落定。
祁瑛和姜婉踏上了归途,朝着九仙和盛京进发。
家人在等他们回家。 凤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