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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瑛没哄过人。
姜婉从前也没在他跟前哭成这样过。
怀里这人的委屈好像并不真的是因为一杯水而已,她好像只是借着这个宣泄口,让自己堆积太多的痛苦和压力,释放了出来。
姜婉靠在祁瑛的肩上,烧得浑浑噩噩,哭得声嘶力竭,反倒是出了些汗,身上的力气算是在这短短的两分钟里边全部耗尽了,他身上的味道让人觉得安心,姜婉止住哭声,抽泣了半响,竟然就这样还挂着泪痕的睡了过去。
祁瑛说了方才那话,用棉被裹住她的身子轻轻拍她的背,感觉到姜婉止住哭泣呼吸平稳下来后,祁瑛才小心的看了一眼。
睡着了。
祁瑛松口气,放轻动作让姜婉睡平,她刚才扔了一块帕子在地上,盆子还有一块,祁瑛拧干后搭上她的额头。
他把地上的脏帕子捡起来,正准备放到一旁去的时候,姜婉突然伸手拽住了他。
她睡得不大安稳,嘴里喃喃喊了一句什么,祁瑛猛地僵住,不敢相信又震动的望向姜婉,良久之后,他才把姜婉的手放进被子里,起身朝着门外走去。
静月方才便被姜婉的哭声吵醒了,大家轮守,她得抽着空睡会儿,怕明日还有得折腾,深夜里突然这样委屈的哭喊起来,撕得人心肝揪紧,静月慌张赶过来的时候,顺财和青梅正不知所措的站在门口,静月刚到没多久,品竹也被惊醒了匆匆赶来。
“这是怎么了?!”品竹明显从姜婉落湖开始就显得非常紧张和害怕。
当时姜婉被抬回来的时候,品竹的脸色不比姜婉好看多少。
她是知道姜婉身上的不对劲的,更清楚这副身子是不能这般大冬日里受冻的,这副身子里面埋了一根伏线,藏在所有合理的病症之下,躲在体质阴寒的欺骗里面,唯有殷正山诊出了些许不对,却也没有办法在医术里寻到蛛丝马迹。
这是宋玉娇从东曙皇室带来的枷锁。
东曙皇后承诺过,若宋玉娇能得宠有孕为东曙争取到利益和时间,那么这根伏线会有被剪断的那一日。
可宋玉娇不能死啊!
她要是撑不过这道坎儿,东曙派她前来和亲又有什么意义呢?!她是东曙的公主,理应为了东曙的利益倾覆所有,明明前几日她还亲口告诉自己,为了玄瑾公子,不会做糊涂事,这下倒好,直接就跳湖了!
就算是要博皇恩,也不至于拿命去开玩笑吧?!
品竹在门口来来回回的走,揣测不清楚现如今自家公主究竟成日里在想些什么,祁瑛在里面,又不敢贸然进去查看情况,即便手上还有可以应对的措施,也找不到合适的时机,所以担心得要命。
静月也握紧了双手,看了一眼在这儿守着祁瑛的长忠,他也被里头的动静惊得瞌睡都没了,见静月看过来,赶忙上前连声宽慰她没事,皇上就在里边呢,有什么会叫他们的。
可静月哪里能真的放下心来,就连长忠自己说这话的时候都在不安的搓手。
外头的雨依旧下着,长忠紧了紧自己的衣领,上前把静月拉到一边道:“要不你让人去把药热一热吧,娘娘想必是身上不舒服得厉害,何太医的药喝下去能好受些。”
能找到些事情做也是好的。
静月沉吟了一下,随后点了点头,正要去热药,突然听见里头的哭声弱下来了。
她顿住脚步,与长忠对视一眼,两人到门边听了听里头的动静,什么也没听到,长忠眨巴眨巴眼,小声道:“没事了?”
静月皱眉:“不知道啊。”
品竹在静月身后探头,想插话却又总是在长忠和静月之间找不到好的时机,正面面相觑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的时候,门突然被打开了,就靠在门边的静月和长忠还吓了一跳,两人立刻福身退到一边,轻声道:“皇上。”
品竹也赶紧在门边站好,远处原本轮到后半夜值守的顺财和青梅两人也跪在转角处的地方不敢抬脸。
祁瑛的脸色也不好看,这一宿几乎是没得睡了,他出来以后深吸口气,看一眼顺着屋檐落成长帘的雨线,新鲜空气里夹杂了几分泥泞的气味,反倒是有种静心的感觉。
站了两秒,祁瑛才低头发现自己忘了拿茶壶,他一抬手烦躁的揉眉心,外头候着的一群人都绷紧了心弦。
“你去。。”祁瑛疲惫的抬手一指静月,“去找人多烧几壶水来,待会儿你家小主醒了闹着要喝的。”
静月抬眸称是,对青梅摆了摆手,小丫头蹑手蹑脚进屋拿出茶壶来,转身快步朝着后厨去。
“皇上,咱们是不是回去了?”长忠上前小声问一句,眼见着再有一个多时辰就该预备着上朝了,朝服都还在金池殿那边,这会儿回去的话,还能小憩一会儿,明天看着也能气色好些。
祁瑛侧过身看他:“你觉得呢?”
长忠噎了一下,心想自己问什么不好,多嘴说这个。
“奴婢把旁边的房间收拾出来给皇上暂时歇息吧,这里奴婢们守着,娘娘有什么动静皇上也能知道。”静月看一眼长忠,上前来圆场。
祁瑛这才收回视线,颔首说了句好。
他藏在袖中紧握的手,在发抖,方才姜婉无意识念出来的话,让他到现在都没有回过神来。
静月领着祁瑛往旁边的房间去,梅惜宫大大小小的屋子全部都收拾过了,铺上厚棉垫便能睡,还算方便。
长忠也跟上祁瑛的步伐,顺便叮嘱顺财抬个炉子过来生火,再怎么小憩也不能让皇上跟前一点儿暖气儿都没有。
人一走,门跟前便只剩下品竹一个人站着了。
她盯着祁瑛走远的方向看了会儿,随后又把视线转向了半掩着的房门,品竹朝后方看了看,确定青梅烧水还没有回来后,轻手轻脚的推开门,朝着里边进去了。
屋子里的火是一直燃着的,微弱的光与炉火照相辉映,像是笼罩在夕阳之下般。
到了姜婉的床边,光线便暗下来不少,品竹站在姜婉的床前,撩起轻纱,定神看她。
姜婉闭着眼睛,睡着了。
她的脸因为高烧而泛红,嘴唇却苍白得厉害,品竹深吸口气,喃喃道:“公主,你可千万不能死啊。”说着,她从怀里摸出来一个不足半个手心大小的瓷瓶来,小心翼翼倒出一颗血红色的药丸来,又慎重的把药瓶装好。
品竹颤巍巍的把药丸塞到姜婉的嘴里去,怕她醒了,瞳孔看上去有些颤抖。
这段时间姜婉的改变实在是太大了,品竹甚至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现在对自家公主,竟然充满了害怕和谨慎。
要是换作从前,她早就厉声数落姜婉的鲁莽,拿出药丸来告诉她只有自己是能保她性命的人了。
可现在,品竹就是下意识的觉得危险,她不敢暴露自己手持的底牌,甚至连喂药这样的事情,都得悄悄摸摸的进行。
好在这药入口即化,没有任何的味道,待会儿姜婉醒了喝杯水下去,残留在唇齿间的也会随着水一并喝下去,等到明日,想必体寒能够得到控制,身体有了热度,自然就能出汗退烧了。
品竹喂完药站直身子,还一声不吭的在姜婉跟前站了很久,确定姜婉呼吸平稳,真的睡着了之后,才又悄声的朝外面走去。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转身朝外走的时候,床榻之上的姜婉,缓缓睁开了眼睛,正看着她的背影,眼中是刀刃一般锋利的光芒。
吃下去的东西没有任何的味道,姜婉轻舔了一下嘴唇,生病之后,她嘴里一直有些发苦。
方才靠在祁瑛怀里的时候,她的确很短暂的睡着了一会儿。
然后做了一个短暂的梦。
说是梦,不如说,是宋玉娇锁在这副身体里的记忆。
上一次,她躺在烈日炎炎下乘凉,爱笑爱闹,是个天真无邪的小姑娘。
而这一次,是在华贵的轿中。
她穿着漂亮华贵的东曙服饰,眼神无光的眺望着帘子之外,像是要记住这一路走过的风景一般。
姜婉就坐在她的身边,比上一次更加强烈的能够感受到她的绝望与痛苦,感受到她嘶喊不出来声音来的愤怒,感受到她再也流不出眼泪来的悲伤。
她好像突然下定了什么决心,一下子笑起来,眼底有晶莹的光在闪烁着。
然后取下手腕上的金手镯,用簪子细长的一端挑开一个小缝,倒出了几粒黑色的药丸来。
姜婉看着她手上的毒药,突然也苦涩的笑了。
宋玉娇手中的毒药她认得,原来这样的‘好药’,不止大晋皇室有,东曙的皇室,也有。
相隔三日,她在皇城之内,宋玉娇在盛京之外,服下了同样的毒药,自尽了。
这个毒不会让人太痛苦,死了以后,面容也不会难看狰狞。
宋玉娇吞下去的时候,和她一样,露出了一抹释怀的笑容来。
她轻靠在车厢壁上,很轻很轻的同自己说话。
她说:“我盼不到圆满的婚姻与爱恋了,我好恨,我恨你们所有的人。”
她说着恨,却用着似恋人低语的温柔语调。
爱得太深,即便是恨的,是怨的,可也依旧是爱着的。
闭上眼睛前,她还说:“我什么也等不到了,可我愿。。愿这世间痴心的女子啊,都能够等到她们的圆满。”
愿孤独的魂魄,等到归途的指引。
“我愿,这世间有情的儿郎啊,紧握住手中心爱的姑娘。”
“别让她伤心哭泣,别留她独自徘徊。”
“愿世间的有情人啊,得偿所愿,终成眷属。”
她得不到的,便盼着,这世上的各个角落里,都能开出绚烂夺目的花来。
宋玉娇的眼睛终于在梦中缓缓的闭上,姜婉只觉得有一股力量,将她吸入了一片昏暗的混沌之中,意识再度清醒过来的时候,听见了轻微推门的声音。
品竹已经足够谨慎了,只不过在姜婉的伪装前,依旧还是稚嫩了一些。
这会儿屋子里没了人,姜婉才觉得心脏处灼烧着有些疼,宋玉娇的面容和声音都栩栩如生,两人生前未曾见过,反倒是现在,以这样的形势认识了。
品竹的药很有效,不过这自然不可能是解除她体内潜藏病由的解药,顶多是东曙皇后以防万一给她随身戴着缓解宋玉娇病症的药丸,关键时候能救宋玉娇的命,比如现在,就是急需要用药的时候。
品竹知道的事情不少,但指望她了解更深的秘密和用意,便是徒劳了。
这会儿躺着,身上开始回温,药效终于发挥出它的效果来,伴随着越来越滚烫的被窝,姜婉觉得自己的眼皮开始变得非常的沉重起来,就连后背都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来。
这一回,才是真正的睡着了。
再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堂。
静月在不远处的桌边撑着脑袋打盹,姜婉睁开眼睛的时候便觉得身上轻松了不少,浑身汗津津的,寝衣全部都湿透了,她抬手去碰自己的额头,烧已经退了下来。
“静月。”姜婉喊她。
静月立刻便醒过来,快步往这边走了两步又想起今早上祁瑛走的时候的吩咐,回身顺便把茶壶和杯子拿上了:“娘娘醒了?口渴了吧?快喝些水。”
姜婉稍坐起一些身子来,接过静月手中的水杯灌水。
静月一边给姜婉续杯,一边喊着腊梅进来给姜婉找干净干燥的衣裳和被子来换,额头和身上的汗水都被用热水擦干净后,再躺上新换过的床榻上后,姜婉长舒了一口气。
昨晚折腾得厉害,喝过水姜婉便觉得乏力,稍稍坐会儿也又困又累,静月轻声唤她先别急着睡,片刻后清粥和药就都端上来了。
被静月盯着喝了小半碗粥,静坐片刻后药也凉下来正好喝了睡觉,姜婉脸皱成一团,耍赖道:“我已经退烧了,这药我不喝了行不行?”
静月摇头:“不行,娘娘必须要喝药,何太医说了,娘娘体质弱,要多喝两碗才能根除病根,免得反反复复烧起来,烧坏了脾肺!”
姜婉往下缩进被窝里,闷声道:“我不喝,太苦了,我不想喝了,你快端走端走。”
静月无奈的看着被窝里拱起来的一团,知道她从前没怎么生过病,也没怎么喝过药,如今突然换了副病恹恹的身子,同样是高热,却要比旁人多喝几碗下去有些受不了,但现在总归是已经这样了,受不了也没有办法啊。
“娘娘。。”静月还要再说,突然余光扫见旁边似乎站了个人,她心惊了一下,稍微侧脸一撇,就瞧见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祁瑛。
长忠在旁边给她挤眉弄眼的比手势让她别吭声,静月自然明白,祁瑛若不是想悄悄过来,早就已经有人通传了。
静月端着药碗退到一旁来,让祁瑛好坐到姜婉的床边去,他盯着被窝里蠕动的身形,一把扯住被子,往下一拉,姜婉的脸便露出来了。
两人大眼瞪小眼,祁瑛看着她,突然柔声道:“不爱喝药么?要不要朕喂你喝?”
姜婉:“皇上怎么在这里?”
长忠在一旁掐住自己的手背,深吸口气,这位敬妃娘娘还是一样的神武,张口闭口问皇上为何在这里,皇上在这里,您不得表现得高兴两分么?要知道,天海宫的那位,这会儿已经要一哭二闹三上吊了,这位小祖宗话里话外似乎还嫌弃皇上来得多了,且皇上语气这般和缓,您倒是给点好些的反应啊。
长忠服了。
可这回祁瑛没有生气,他盯着姜婉的眼睛,竟然率先躲开,有些局促和不知所措,片刻后,他才像是鼓起了几分勇气来,对着姜婉勾了勾嘴角,竟然扯出了一抹拘谨又讨好的笑意来:“你病了,不能到朕那里去,所以只好朕到你这里来了。” 凤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