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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曙使臣的官函,在姜婉收到玄瑾信件的五日后,终于送到了金池殿祁瑛的手里。
偏有那么巧,与东曙官函一并送来的,还有东南水涝的折子。
东曙与大晋似乎是天生犯冲的。
上回公主出嫁,遇上皇后新丧。
这回使臣来访,又正逢民生疾苦。
东南临海,多江多河,早朝上百官各抒己见,给了不少的法子,却没有几个能着实派上用场的。
待到百官离殿,四下皆寂,江莠和祁道却还在这大殿里站着。
祁瑛面前摆着拨款赈灾的折子,听杵在原地的这两人气氛刚缓和些,此时又吵起来。
祁道如今虽是实权王爷,很多事情早就已经不亲历亲为了,但骨子里的武将做派却还在,当年在祁瑛手下领兵打仗的脾气此刻又蹿了起来。
朝廷那么多赈灾款拨下去,竟然是杯水车薪,见效慎微,落在涝害上的到底有多少?祁道的意思是与其在这里说来说去,不如让他领了牌子一关一关下去查,旁人或许有顾虑,但是他没有,旁人有不敢杀的人,他也没有,到时候逮着一个算一个,砍一个贪官少一个,绝不姑息。
江莠却沉稳得很,冷笑说他不仅是异想天开,更是意气用事。
层层官员,恰如参天大树,大晋五州三十郡,一波压下,一波又起,盛京山高水远,灾民如今还能仰仗的,偏就是那些祁道要斩之人。
祁道气得面色铁青,也得亏站在这里的人是江莠,祁道到底还是收敛了不少火气,但表情看着特别不好惹,忍了半响,还是忍不住道:“你也好自诩百官之首,坐着丞相的位置,眼睁睁能瞧见的蛀虫你却要留着,哪本圣贤书是这么教你的?”
朝堂上的事,祁道很少这样呛声江莠。
但郭氏一族的前车之鉴还摆在这里,百人的哀嚎声还在中心广场回响,各地官员的自廉折子还在祁瑛桌上放着,转眼就出这样的事,祁道咽不下这口气。
江莠脸色也不好看,祁道能想到的这些,她想不到么?郭氏的教训,她不清楚么?但就事论事,眼前这件事,便不是一蹴而就的。
她咬紧牙关,半响后挤出话来:“斩杀贪官要紧,灾民活命更要紧,虽说常衫郡郡守一次一次讨要灾银,却不见得就是他有问题,如今虽银款多拨,但常衫郡尚有好转便是幸事,先安民,后除贪,此间种种牵一发动全身,层层盘查绝非一日之事,若事事都像王爷想的那般简单,逮着一个就要砍一个,大晋官员数千人,怕是过半要做你剑下亡魂,国家社稷,当即断送!”
江莠近来与祁道关系缓和,有些时候没喊他王爷了,两人说话相处也渐渐温和些,现下是真被祁道气得狠了,才又当殿怒称‘王爷’。
偏偏今日祁道也来了火气,江莠这人和江有一样,讲求个行一步观三步,放在打仗的时候,叫深谋远虑,如今搁在朝政上,祁道便只觉得事事三思,样样顾忌,憋屈得要死。
他语气颇重,江莠已然是捏紧拳头站着,当下竟然还要再理论。
祁瑛看不下去,也听不下去,再这么吵,两人好不容易缓和的那点氛围算是功亏一篑,祁瑛叹口气,猛地站起身来,亲自下场走到两人中间。
“江丞相,乃是朕的左膀。”
“你是朕胞弟,自然当得起朕的右臂。”
祁瑛左手拽住江莠,右手拉扯祁道,声声真挚,长叹口气:“你们两个都是大晋的顶梁柱,是朕的臂膀,吵来吵去,不都是为了大晋,为了国民之事么?别在殿上伤了和气。”
说罢,祁瑛看向祁道,狠狠捏了他手腕一下。
祁道抽了抽眼角,稍微冷静下来以后,大概明白祁瑛的意思,他抬眸看江莠,只看见江莠一脸的平静。
也不知道是生气了还是没生气。
江莠察觉到祁瑛手上似有动作,刚想把手抽回来,祁瑛已经两手回拢,把祁道的手,生生搭在了江莠的手背上,一副劝和的模样,但脸上的笑容不管怎么看,都透着两分小心思得逞的开怀。
祁道掌心滚烫,反而显得江莠的手格外冰凉。
祁瑛观察两人脸色,犹觉不足,干脆一手托起两人的手掌,一手还在上面郑重其事的拍了拍,祁瑛已然这样拽着了,两人也不好抽回,只能硬着头皮听祁瑛叮嘱朝堂和气这一说。
祁道抽空偷瞄江莠,只瞧见她漠然一张脸,半垂着眼帘。
被祁瑛‘开导’过后,祁道和江莠一并走出金池殿,两人脸上的表情各异,祁道攥紧了那只搭过江莠手背的手,轻咳一声正要说话,江莠已经径直走过了他,大步朝着台阶下去了。
不理人。
果然还是生气了。
·
那一天,西城瞧见自家主子捏着自己的手在院子里坐了整整半个时辰。
脸色忽白忽红,时而故作正经严肃,时而又露出一抹叫人起鸡皮疙瘩的笑容。
可见是着魔了,脑子里不知道想了多少有的没的。
上朝还能上成这样的吗?
西城:感到害怕。
而第二日,思衬了一晚的祁道,早早便起来亲自刷马了,他今天准备骑马上朝,看上去心情不错。
至金池大殿外广场前,祁道瞧见了江莠正从马车上下来。
他慢悠悠的往江莠那边靠过去,分行两道之上,问安问好的声音不绝于耳。
“江丞相好!”
“靖王爷好!”
来来回回,每日如此。
只不过今日的祁道给了点回应,点头的弧度稍微大了一点,亲切得令人感动。
因他这一亲切之举,问安声更加响亮了,此起彼伏,交叠在一起,听着有些杂乱。
祁道和江莠大部分休沐的时间都是一样的,所以只要不是江莠特意请假在家,祁道上朝总能掐准时间跟她遇上。
祁道是知道江莠走路一向要慢些的,大概是这样姑娘家步子小,不过这样也的确更显得她风姿卓绝,翩然若仙些,祁道之前瞧不顺眼,现下觉得还是蛮好看的。
但一向行事风风火火,策马若飞奔的祁道要跟上江莠这样的步伐,属实是为难他了。
被祁道这样别别扭扭跟了一路的江莠连个眼神都没给他,早朝上两人虽然没再吵起来,但祁道还是坚持要查,被江莠一句东曙使臣就要到了为由驳回。
邻国来使,绝不能被看了笑话。
下朝后,祁道率先离了殿,被江莠一票否决,靖王爷早前的高兴劲儿又没了。
不过他没走远,在御道尽头站成一杆标枪挺拔的祁道背手等了许久,等到身边纷纷投来好奇目光的大臣们基本都坐上马车走光了,余光才闯进来一抹白色锦衣。
祁道深吸口气,探过身子,凑近了江莠边上,语气里带了两分无奈的笑:“丞相大人脚上这是锁了铁么?需要本王扛你吗?”
江莠惊得往后撤一步,被祁道一把拉了手甩不掉,她瞪眼,越是想挣扎开,越是被祁道拉得更近些。
他嘴角勾着笑意,宫道上不少人都看着,江莠窘迫的抬眸,低声道:“王爷自己要等在这里,怎么还怪我走得慢了?都瞧着呢,请王爷放开。”
祁道挑眉,不喜欢她这样又要逃离自己的语气,低声喃喃了一句‘有人看着又怎么了?’不等江莠反应过来,已然半抱着她径直钻进了丞相府的马车里。
马车厢里空间不大,江莠被死死圈在祁道怀里边,整个人都侧坐在他腿上,江莠又气又急,捏紧了拳头,牙花咬紧两分,上手就要揍祁道这个登徒子。
祁道由着她的自己双臂环绕着的狭小空间里折腾,等她快没有力气了,这才眸子深深的看下来,压低了声音道:“你再这样动,别怪我。”
江莠身上一僵,一下回味过来祁道这话什么意思,脸一下涨红,气势十足却威慑不足的命令他:“放我下来!”
祁道全当没听见:“我为什么等在这里你不清楚?方才你一直打断我的话做什么?嗯?”
江莠恼羞成怒,见祁道不肯放,抬手还要揍他,被祁道一把拽紧了手腕,一副‘话不说清楚还想走?’的模样。
江莠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了。
她本来就不想搭理他,此刻想来,自己那样冷着脸,祁道现下霸道的跟上来,怎么那么像是上赶着来哄她的?
她又干嘛因为祁道凶了她这样生气?
完全像个。。像个闹别扭的小媳妇。
这个念头冒出来,江莠的脸就更烫了,她深吸口气,干脆豁出去了,把手往回一扯,抬起脸来将祁道望着:“涝灾耗费大量人力物力,你能亲自去办了贪官污吏,还能替那么多人办了那些繁琐复杂的层层工序么?他们虽然小贪,该死,但朝廷依旧需要他们上呈圣意,下平民怨,若是什么事情都要亲历亲为,大晋还要那么多的官员来干什么?!你生气,我明白,我也生气,但生气是没用的,呵斥他们收敛一些,先顾好涝灾才是道理,我已上呈折子,选了几个世家里的好苗子往常衫郡去督察历练,而现下眼见着东曙使臣就要来了,你再闹这么大的动静出来,杀个百十人,存心叫东曙来瞧咱们大晋笑话的?!”
江莠一说这个便脸色难看,她挣扎着又要下来,祁道晃神的功夫险些被她得逞,他皱眉把她重新捞回来,抱紧了也不吭声,也没了动作,江莠默默翻个白眼,认了。
马车穿梭在人潮鼎沸的大街上,江莠僵直着身子实在受不住,最终还是把身体的重量借到了祁道身上,她正好贴近祁道的心口,能听见他心跳的频率,还有他稍稍挪动身子的微小动静,江莠等着祁道再同自己力争,可惜一直到了府门口马车停稳,祁道也没再说话。
马车里的人没动静,外面的人也不敢催促,都只远远站着。
江莠拍他:“到了!放我下去!”
祁道眯眼:“不放你能怎么办?”
江莠这下是真急眼了:“祁道!你别太过分了!”
祁道一愣,原来逼急了,她还是会喊自己名字的。
他突然觉得心情愉悦,勾了勾唇角后,乖乖放了手,但没准备让她下车,而是拽着她在自己身边坐好:“你不让我去,是怕我离开太久?”
江莠原本是想方设法也要跑的,听到祁道这自恋的话,突然神色一凛,不走了。
她端正坐好,深吸口气,挑眉望祁道,眉眼间又带上了几分清冷孤高。
满朝文武官员,偌大个大晋,敢这么在祁道面前没大没小的,对他呼来喝去的,扳着手指数也超不过三人。
江莠算是在几个人上拔了头筹的刺儿尖,今日这般闹腾,祁道都没再跟她计较。
见她看过来,祁道没说话,只歪头环手将她盯着,觉得此番谈话一时半刻怕是结束不了了。
江莠盯了会儿,突然问道:“王爷打过狗吗?”
祁道微眯着眼,唇角还残留着笑意:“没有。”
江莠:“盛上京繁华,却也有阴暗潮湿的角落,野狗聚集,三两为伍,七八成群,王爷若是瞧见过,便知道狗群相处,虽常常也因为几根骨头狂吠撕咬,争夺不止,可若是有人提着棍子要去恶犬嘴下夺食,那也是要被群起攻之,讨不到什么便宜的。”
祁道不自觉的抽动了一下眉梢,江莠这张小嘴,叭叭的总有说不完的道理。
“所以王爷以后若是要打狗,千万记得,一只一只打,关上门来打,这再恶的狗落了单,想必也不是王爷的对手的。”
祁道盯着江莠突然笑起来的面容,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突然抬手,在她眉心轻轻一敲:“本王要打狗,也不惧它是多是少,关门与否也不重要,本王要它死,自然一个都活不了。”
江莠哎哟一声,抬手捂住自己额头。
她揉得认真,可见是真疼了。
祁道视线黏在她身上,微不可闻的叹口气:“还不如把你娶回家去,上不了朝,你便没那么多借口拦着我了。”
他说得小声,江莠好像是没听见,她揉过额头,气呼呼的撂下一句:“王爷能说动皇上的话便去吧!左右不该是我管的事。”后,撩起帘子便下马车了。
下了马车以后,江莠才想起这是自己家的,遂又回身,使劲敲了敲厢门:“王爷占着我家的马车还要多久!我家车夫等着牵回后院儿去呢!丞相府贫寒,丢不起这马车!王爷尽快下来吧!”
厢内传来一阵憋不住的笑声,渐渐放大。
江莠耳根都红透了,不管义伯在旁边说了什么,转身逃也似的往府里冲。
祁道的笑声还在身后断续的传来,江莠慌不择路,进门的时候撞了一下胳膊,疼的咧嘴,侧身揉肩膀的时候,突然看见了挂在墙上的那把木剑。
江莠怔住,耳根的红意也渐渐消散了下去。
她看了很久,才伸出手,把那把木剑从墙上取了下来。
这东西。。是祁道送给她的。
是十来岁的少年祁道,拿着小刀一点点削出来的。
从九仙到盛京,再从盛京回九仙,这么多年,她弄丢了很多东西,她和祁道远离又靠近,争执又和缓,唯一未曾弄丢的,就是这把木剑。
她还记得,祁道送这把剑给她的时候,眼里的星辰。
他本就是嫉恶如仇的少年。
连木剑两面,都要刻上‘战无不胜’‘邪祟不侵’的话,爱憎分明到了极点。
他曾说,自己要保护一方臣民,也要做战场上战无不胜的大统领。
如今战事已平,但他心里,想来还揣着那个曾经的少年,才会对那些心思不正的人,有那样强烈的反应。
自己那样拦着他,祁道没当场跟自己翻脸,真的已经算是。。很宠爱了。
甚至,有点溺爱。
江莠不是姜霆夜那个木鱼脑袋,祁道的微妙变化,每一句话和每一个表情,她稍一回味,就能知道他的不对和改变。
他刚才那声自语,自然也听见了。
不是故意要装着没听见,是方才那样的情景,氛围烘托得过于暧昧。
祁道脑子不清楚,她脑子也不清楚,没有继续顺着那些话聊下去的必要。
义伯从外头匆匆跟进来,瞧见江莠握着这柄木剑看得入神,一时不好开口,就在江莠身后安静站着。
等到江莠回过神来,把那木剑重新挂回墙上之后,才开口道:“主子,王爷方才已经回府去了。”
江莠应声:“他回不回去的,你同我说做什么?”
义伯搓了搓手:“王爷让奴才带句话,说。。常衫郡不去了,都听主子您的。”
江莠刚消下去的耳根子瞬间又因为这句话蹿红起来。
她回身,想瞪义伯,反应过来这话是祁道托义伯说的,想不到该瞪的人,江莠抿嘴半响,垂下眼帘:“谁要他听我的?无聊。”
义伯还没说完,被江莠的反应惊了一下,随后掩不住内心的狂喜,笑起来:“王爷还说,打狗确实该关起门来一只一只收拾,主子说得都对。” 凤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