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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际亨感到了一丝寒意,他上一次来石柱宣抚司面见秦良玉的时候,马家的人还算是客气有礼,可是这一次,他们却弓上弦,刀出鞘,平端火枪,一个个怒目圆睁。胡际亨清楚,这是因为他身后的那个人——袁宗第的弟弟袁宗道。
袁宗第指示,这一次前来谈判,先不提改编的事情,先谈借道,看看能不能让秦家军让出忠州,袁宗第还先拿出了一万两银子的军饷以示诚意。袁宗道的地位虽然不高,但毕竟是袁宗第的亲弟弟,派他来最能显示袁宗第的诚意,保靖土司的彭柱朝也在谈判队伍之中。
道路两侧的士兵一齐将手中白蜡杆制成的长枪倾斜,交叠成一条通道。袁宗道和他的三十名卫士昂然不惧,从中大步走过,彭柱朝和胡际亨也都是见过大世面的,虽然心中紧张,脸上却也是镇定自若。来到大门前,大部分卫士都被拦下,只有袁宗道、胡际亨、彭柱朝以及两名裨将得以入内。
秦良玉如今已是年逾七旬,近来她的身体不太好,已经是风烛残年了,但是从那一双带着寒光的眼睛中,依然能感受到她当年驰骋沙场的气魄。五名谈判使者向秦良玉长揖施礼,秦良玉说:“上次我在信中说,要想借路,先献上谷可成、马世耀二贼首级,怎么没见你们带来。”胡际亨不知该如何回答,望向袁宗道。当年张凤仪战死,正是马世耀攻破了她据守的村子,放火烧死了张凤仪和最后一批誓死不降的白杆兵;而在襄阳之战中斩杀马祥麟的则是谷可成。袁宗道说:“忠侯僻处山野,尚不知外面已天翻地覆。去年鞑子入寇,蕲侯谷可成将军于庆都壮烈殉国。今年年初,我闯军主力与鞑子会战于潼关,巫山伯马世耀将军所部七千余人与鞑子血战到底,全部牺牲,无一人投降。”
秦良玉的孙子,马祥麟和张凤仪的儿子马万年、马万春抽刀在手,马万年说:“死得这般干脆,算是便宜了这两个狗贼。”马万春说:“杀不了谷马二贼,杀你也是一样的。”袁宗道轻蔑地睙了他们一眼:“马秦二族世代英豪,后代子孙却是这般货色。”秦良玉的手指在交椅的扶手上敲了两下,马万年和马万春愤愤地退到了一边,秦良玉说:“也就是说,袁宗第就想凭这一万两银子,就让老身忘了这血海深仇?”袁宗道笑了笑:“血海深仇,老将军自己早就忘了,又何须我们帮忙。”
秦良玉的子侄部下们无不大怒,秦良玉一抬手,让他们安静下来:“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我倒要听听他能说出什么。”袁宗道对身后那个高大的裨将点了点头,那人把一直背在身上的一个大包袱解了下来,哗啦一抖,一堆各种颜色的旗帜落在了地上。袁宗道说:“在场各位应该有识货的,认得这些是什么吧。”
那是一面面沾着硝烟和血污的破旧军旗,秦良玉当然认得,这是清军的旗号。袁宗道拎起其中一面:“这是满洲镶红旗都统叶臣的旗号,他是在山西灵丘被我闯军的大将武安侯刘芳亮击毙的。这些旗帜,每一面都是我闯军将士从鞑子手上夺来的。鞑子的衍禧郡王罗洛浑,被我们闯军的炮火打成了肉泥,鞑子的承泽郡王硕塞,被我们的郝摇旗将军敲碎了脑袋。我们杀了和讬,杀了阿济赉、阿喇善,杀了狗汉奸金玉和、高勋、孔希贵、姜琳、姜瑄、王应晖、王辅臣。我们杀的鞑子成千上万,杀的汉奸堆成了山。这就是我们的诚意,这才是我们共同的仇人。”
秦良玉说:“你身后的那两个裨将,不是一般人吧,一个太威武,一个年纪太大。你们两位也说说话吧。”袁宗第身后的两名裨将摘下帽子,那个高个子一拱手:“晚辈袁宗第,见过忠侯。”旁边那个花白头发的说:“老嫂子,还认得我皮熊吧。”
秦良玉笑了笑:“我就知道,哪有六十多岁还做裨将的。”皮熊当年在平定奢安之乱的时候,与秦良玉、马千乘夫妇相识,皮熊说:“多年不见,嫂子英武不减当年。”秦良玉转向袁宗第:“袁大将军好壮的胆气,就带这么几个人,就到我的地盘上来,就不怕我杀了你吗?”袁宗第说:“身为大明之官,在大明之国土会见大明之名将,何惧之有。”
彭柱朝说:“我的叔父、兄长,都和忠侯的兄长一样在浑河殉国。今上是先帝嫡子,英明仁慈,我们接受皇上的封赐,为朝廷出力,正是忠义正途。闯军的诸位将军,在大明各军之中抗清之功最多,故而皇上授以高官显爵,命之统兵抗清。说得不好听些,如今闯军的各位已经做了宋公明、卢俊义,我们若再和他们为敌,那岂不成了高俅、童贯了。”皮熊说:“当年马大哥也是被天启皇帝的阉狗害死的,嫂子尚且依旧忠于大明,现如今难道就因为朝廷招安了闯军,嫂子便不奉大明的号令了?”
秦良玉说:“是宋江还是方腊,现下也不急着作定论。石柱之人死于流贼之手者不计其数,不只是我儿子儿媳而已。如此大仇,凭你们三言两语便想揭过,那是万万不能。”袁宗第说:“这是自然,袁某也没想靠空口白话便说服忠侯,今日前来,只求忠侯给袁某三月时间。”秦良玉说:“给你三月时间便又如何?”袁宗第说:“三月之内,袁某让夔州一府百姓过上太平日子,以此为礼进上。不知这样,忠侯能不能相信我们是大明官军,不是反贼。”秦良玉说:“那倒也不必,这年头,杀人放火抢东西的才是真官军。不过你这个条件我答应了。三月之后,正是秋收之期,今天年景算是不错,并无大灾,百姓所苦者,唯有兵匪横行,涂炭生灵,你若能让夔州百姓平安秋收,老身自当卷甲来归,石柱宣抚司上下听凭袁将军调遣。可如若袁将军食言,那又输给老身什么呢?”袁宗第说:“袁某便把这颗四川权将军的大印输给忠侯,请忠侯领着我们北上抗清。”秦良玉说:“这可不敢,不过到那时,老身自有一件事要将军答应。”袁宗第说:“忠侯吩咐之事,自是为国为民之事,不论赌赛输赢,袁某都听凭差遣。”
秦良玉自去休息,命人设宴款待朝廷使者,席上气氛十分压抑,没有一人说话,石柱的人对闯军依旧满怀敌意。袁宗第知道这不是演义小说,双方互相攻杀十几年,这等仇怨岂是区区几句话就能说开的。但是经过这次会面,很明显秦良玉的态度已经松动,石柱土司既阻挡了他进取重庆的道路,但同时也能防止曾英顺江而下来偷袭,这样一来,袁宗第便可以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对付摇黄十三家上了。至于和秦良玉的赌赛,袁宗第并不担心,只要解决了摇黄的队伍,夔州的其他小军阀便不可能再抗拒闯军,清剿土匪、保护秋收的工作,闯军在湖北、陕西等地已经做过多次了,早已驾轻就熟。秦良玉是个道德观念极强的人,对于这样的人,只要拿住大明朝廷这个大义名分,等到清军南侵的时候,她终究会成为友军的。袁宗第打心眼里并没有把四川的各路兵马放在心上,压在他心头的最大一块石头还是张献忠,袁宗第知道自己不是张献忠的对手,而且张献忠的举动越来越不正常,袁宗第越来越摸不着他的脉。张献忠已经自称大西皇帝了,想招降他的可能性几乎为零,然而如果不能招降,难道要打内战吗?农民军中最强的两大力量闯军和西军如果火并,对抗清事业必将产生难以预料的恶果,袁宗第嘴里吃着饭菜,却食不甘味。 让明末不留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