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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快到了。”
和沈君顾差不多时间、差不多地点,也有人说出了差不多的话语。
在离他们栖身的仓库不远的暗处,埋伏着一群蓄势待发的黑衣人。仔细看去,都是匪气十足、煞气滔天的硬茬子。方才说话那人蓄着浓密的络腮胡子,身材矮胖,脸上的横肉堆叠,挤得他那双小眼睛几乎都快要看不见了。
若是岳霆在此,定会认出这位爷就是鱼龙帮的李胖子。
鱼龙帮在数十年前便是江浙一带横行无忌的帮派,掌控了这一带大大小小的水系,但凡在这片水系上混生活的渔民商船,都要给他们交一定比例的保护费,可谓是一手遮天。不过近年来却渐渐销声匿迹,早已鲜为人知。一是因为青帮逐渐控制了大部分地盘,二是明面上鱼龙帮转换了名头,摇身一变成了南京裕隆航运公司,成为了合法的正当生意人,背后还有了英国人的注资。
他们此时此刻埋伏在此处,倒还真和国宝无关。
身为南京的地头蛇,李胖子自然知道自己的地盘上多了一块人人艳羡的肥肉。但这块肥肉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吞下去的,囫囵吞下肯定是要噎死个人,就算是悄悄撬下一块吃下,恐怕也会消化不良,引起无穷后患。
因此,李胖子尽管和其他人一样对国宝垂涎不已,但也生怕在自己的地盘出什么事,被人栽赃陷害,蒙受不白之冤,反而暗中加派人手保护这批国宝。他求神拜佛地祈祷这批国宝赶紧安顿下来或者干脆离开,也好过放在浦口火车站风吹日晒,简直就像是明晃晃地放在虫蚁面前的蜜糖,诱人犯罪啊!
李胖子强迫自己忽视这堆蜜糖,也就根本没留意到这批国宝在不久之前便分批离开了浦口火车站。
他此时带队在此,是为了另外一件事。
自从那些洋人们插手中国内河航运以来,这里就变成了他们的另外一个小战场。航线、资源、轮船,无一不是在争抢的范围之内。他们鱼龙帮也被逼无奈,选择了一个靠山,否则甭管他们鱼龙帮之前有多牛逼,也会被挤对得毫无容身之处,就像是他们今晚要做的这样。
他们今晚来堵的这条货船,属于纯粹的国资航运公司。船长张德胜是个硬骨头,据说以前在戴生昌航运公司做事,后来筹了钱自己买了几条船,自立山头。但每行做事都讲规矩,他这异军突起,自然受到了排挤,前阵子听说在长沙码头和戴生昌那伙人抢地盘失败,灰溜溜地转到了汉口至上海的航线上。
从道义上讲,李胖子还佩服张德胜是条汉子,宁肯生意失败也硬扛着不向洋人低头。但从生意上讲,他却是容不得对方。
有能耐你继续在长沙一片儿混啊!来抢老子地盘算是怎么个事儿?本来沪宁一带的航运公司这些年就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许多,竞争不知道有多激烈,再来一个硬茬子分杯羹,他李胖子第一个不同意!
所以在接到消息说今晚张德胜会有一艘货船靠岸的时候,李胖子便点齐了人手,打算给他个好看。
这艘货船叫德利号,李胖子早就打听好了,今晚德利号上的货物是从汉口给上海青帮运送的一批军火,是张德胜千辛万苦搭上的一条线,对方亲自押船。他李胖子劫了这条货船,一是警告张德胜不该在不属于他的地盘上做事;二也是恶心一下青帮,出一口前些日子抢地盘失利的憋屈之气;三是直接把这批军火占为己有。这一箭三雕的好事,李胖子自是摩拳擦掌,蠢蠢欲动。
德利号停靠浦口码头,为了掩人耳目,所以选择的凌晨时分。但这货船并不像是客船为了方便旅客上下船,都有明确公开的停靠时间,李胖子只是得到了消息说货船今夜会靠岸。他带着队伍守了许久,也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老大,您别急,看样子也快出现了。”李胖子身边的手下一边点头哈腰地劝慰着,一边替他满上滚烫的茶。他们现在是坐在临江的一个茶楼里,茶楼早就熄了灯关了店,但这茶楼是属于他们裕隆航运公司的产业,自然是想待到什么时候就待到什么时候。从这里向下看去,正好能看得到江面上的情况和岸边码头上接驳的趸船。
李胖子的茶喝得已经不想再喝了,他捶了捶坐得酸疼的腿,脸色越发阴沉难看。
那手下知道自家老大的性子急,能在这里坐这么久已经是破天荒了,连忙安抚道:“老大,今个儿白天风小浪平,船速慢点,耽搁了一阵也是正常。”
李胖子百无聊赖地举起手中的望远镜朝趸船看去。一个小时前有几个人上了趸船,他还以为是前来接应德利号的人呢,结果还是空欢喜了一场。那些人恐怕也是在等德利号,只是不知道是什么来头。
不过因为人数太少,李胖子便没有放在心上,心想着若是德利号来的时候这几个人还没走,那就不能怪他殃及池鱼了。
“咦?那是什么?”李胖子忽然挺直了腰板,轻松的表情立刻变得严肃起来。
手下也拿起了望远镜,朝自家老大看的那个方向望去,发现了一队人簇拥着若干个板车缓缓地走来,最终在他们盯梢的那艘趸船前停了下来。
“老大,这些人像是来搭乘德利号的。”手下低声道。
李胖子冷哼了一声,毫不在意地嗤笑道:“来加菜的,欢迎欢迎。”虽然夜里看不太清楚,但大概人数还是看得出的。这些人就算全部是训练有素的打手,要护着这些货物,也施展不开。尤其只要他们上了趸船,另一面是长江,更是无处可逃。
而正在此时,密切关注上游动静的手下低声来报。
“老大,看到德利号了!”
沈君顾感觉非常不好。
心中像是吊着块大石头,胸口总是喘不上气,双脚像是灌了铅一样沉重,每迈出一步都费尽了全身的力气。他的反常连粗神经的章武都发现了,还以为他是身体哪里不舒服。
只有沈君顾自己知道,他这是因为欺骗了唐晓,愧疚感使然。
“小沈子,你要是身体不舒服别忍着,我带着药呢!一会儿上了船给你熬!”章武关切地说道。他们准备周全,各种病症的药都事先备好,有些都是按照《起居注》中的清宫脉案抄来的药方抓的药,好用着呢!
“没事,我只是……”听着耳畔哗哗作响的江水流动声,沈君顾头疼地捏了捏鼻梁,“我只是有种不祥的预感。”
“啊?会出什么事吗?”章武立刻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均是一片黑暗,没有什么异常,“小沈子,你是怕唐九爷赶回来吧?不用怕,这码头离旅馆还有段距离,再加上那块怀表并不是丢在屋里的,就算找也要找上一阵。除非那唐九爷是长了翅膀,否则在我们走之前,是赶不回来的。”
他不说还好,一说起来,沈君顾心中的愧疚感更是如排山倒海般袭来。随着章武说的话,他的脑海中适时出现了各种画面。唐晓奔波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汗流浃背地在旅馆中翻找着他那块并不是很重要的怀表,甚至可能还会惊醒那个小肚鸡肠的旅馆掌柜,被扯住纠缠,无法脱身。
这就是他所计划的,可是为何只是想象,都会让他觉得难以忍受。
那可是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唐九爷,不应像小丑一般被他戏耍得团团转。
沈君顾不是第一次骗人,他从少年时独自生活起,就不知道用多少谎话哄过人了,但还是头一次这样愧疚得不能自已。
不过事已至此,就像是已经离了弓弦的箭,无法回头了。他就算再愧疚,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下去。
板车在码头的青石板路上发出骨碌骨碌的声音,从仓库到码头趸船的距离并不远,但沈君顾却觉得自己像是走了一辈子。
“小沈子,船来了。”
身旁传来了章武惊喜的声音。沈君顾抬头向江面上望去,影影绰绰地看到一艘货轮缓缓朝他们驶来,远远地就传来了蒸汽发动机的轰鸣声。
他们倒是都不用把箱笼搬下来,一会儿直接把板车沿着接驳的木板推到货船上去就行了。在等待货船靠岸的时候,章武朝四周又看了看,抓了抓头疑惑道:“奇怪,只有我们这一家上船吗?”
“这是岳霆好不容易弄来的门路,否则这艘德利号不会在此时靠岸的。”沈君顾听岳霆说了一些情况,所以也隐约猜到了德利号现在船上的货物也是比较敏感的。
章武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不放心地再去点了一遍板车和上面箱笼的数量,确保一件不少。
德利号是一艘蒸汽江轮,由一座燃煤锅炉推动一座往复式蒸汽主机,船身长五十余米,排水量三百余吨,在长江中也就算是普普通通的一艘江轮,不算起眼。
沈君顾倒是满意地点了点头,不起眼的好,不起眼才会更安全。
德利号稳稳停靠,船舷的木板还没搭好,就已经有人从船上直接跳了下来,咚的一声踩在了趸船的甲板上。
借着德利号上昏暗的风灯,沈君顾不着痕迹地打量着面前的这个人。此人看起来三十岁刚出头,身材中等,满面风霜。不过因为他的那双眼睛黑白分明清澈透亮,让人多看几眼就要怀疑他的真实年龄恐怕要更年轻一些。因为饱经风霜的人不会拥有他这样,像是对整个世界都充满了热情和爱心的眼眸。
有可能是经常在江上讨生活风吹日晒,张德胜的皮肤黝黑,此时正朝他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朗声问道:“这位兄弟,可是雷兄弟介绍来的?”
天知道那雷兄弟是谁。沈君顾琢磨着岳霆肯定不知道拐了几个弯才搭到的这条线,便没有多说话,只是点了点头,把怀里岳霆交给他的信物递了过去。
这信物也很随意,就是一张旧船票。沈君顾拿到的时候就看过,是十多年前的一张旧上海的船票,也不知道岳霆是从哪里找来的。不过对方倒是非常在意,看过便珍惜地放在信封里贴身藏好,之后才爽朗一笑自我介绍道:“久等了兄弟,我就是张德胜,咱们到船上再聊,先让东西上船吧!”
“你好,我叫沈君顾。”沈君顾没想到这人就是那张德胜,虽然意外了一下对方的年轻,但依然很开心对方亲自在这货船上。不管怎么样,有靠谱的人在,整件事就能更靠谱一些。
德利号上的船员搬来了木板,连接货船和趸船,沈君顾这边的人便推着板车把国宝运了上去。因为这一部分国宝都是青铜器居多,一块木板险些被压断,还好德利号还有多余的木板,垫了两层才稍微好一些。
虽然对于这批货物是什么感到好奇,但张德胜却没有开口询问,也没有擅自指挥船员上前帮忙推板车。在货物开始陆续上船的同时,船上也跳下来几名船员,腰间都鼓鼓囊囊的,警戒着四散开去。
沈君顾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反而赞同对方的小心谨慎。
只是他却并没有因此而感到轻松,因为他知道,如果这时候唐九爷回来的话,那么场面一定会十分难看。
“动作再快点吧。”沈君顾跟工作人员吩咐着,迟疑了片刻后又加了句,“当然以货物安全优先。”
一切像是按部就班地按照计划进行着,沈君顾是一刻都不敢放松,整个人像是绷紧的弓弦,脸色难看得吓人。一旁的张德胜想跟他说两句缓和下气氛,也毫无效果。
“沈兄弟……”身旁的张德胜忽然唤了他一声。
沈君顾听出了他声音中的异样。之前都是轻松明快的,这一声却透着无奈的苦楚。沈君顾下意识地转头看去,发现张德胜正看向江面。
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沈君顾只看到了一片漆黑,完全不知道对方为何一脸凝重。
“唉,倒是连累了沈兄弟……”张德胜黝黑的脸容上闪过复杂的情绪,最终化为一声长叹。
沈君顾正想追问出了何事,就听到江面上一声脆响。
这声脆响就像是某种信号一般,瞬间江面上便亮起了一盏盏灯火,鳞次栉比,密密麻麻,一眼望去能有上百盏之多。跳动摇曳着的渔火倒映在江面上,和着夜空中的繁星点点,本应是美不胜收的梦幻之景,可是岸边上看到的人都心中一沉。
每一盏渔火都代表着一条舢板,而每条舢板上都站着几个身穿劲装之人,手中不是拿着枪就是握着刀,煞气冲天,不用说也知道来者不善。
沈君顾当机立断,立刻让板车从货船上退下,打算赶紧离开。而章武面色惨白地回来汇报,说周围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已经被包围了。
“小……小沈子……怎么办啊这?”章武六神无主地喃喃道,“这……果然是那个九爷搞出来的鬼吧?”
“噤声。”沈君顾低喝阻止了他乱说话。他下意识地不想别人误会唐晓,更何况张德胜都说了是他连累了他们,说不定他们还真是遭了无妄之灾,这些人并不是冲着国宝来的。此时自然是少说话装低调,也许还能逃出生天。
江面上有上百艘小舢板,岸上被举着火把的数百名凶徒包围着,怎么看,都像是掉入了无法逃脱的陷阱。
沈君顾观察了一下情况,发现他们没运送上船的板车只有三辆,便使了个眼色,让章武等人继续把板车往德利号上装。他虽然不懂道上的规矩,但也知道尽管看起来现在的局势很吓人,可张德胜也不是任人欺负的主儿。最坏的情况不就是德利号整个囫囵被人劫了嘛!那他们的国宝是在船上还是船下也没有什么区别。反而是放在船上更安全些,给一会儿船下他们打架腾出地方。
周围数百双眼睛都寂然无声,眼睁睁地看着那些板车依旧稳稳地往货船上推去。身穿劲装的黑衣人们都无法阻拦,毕竟人家也不是要往其他地方去,而是推到德利号上嘛!不过总觉得哪里不对的样子。
张德胜倒是颇为佩服这位沈兄弟临危不惧的胆气,却不知道这实在是沈君顾毫无办法之下的唯一应对了。
没多久,这种古怪的寂静就被一阵狞笑声打断了。几人排众而出,被簇拥在最前面的是一个足有两百斤的大胖子,肚子上的肉都随着他每走一步而颤巍巍地抖动着。在这样艰苦的战乱年代,还能吃成这样的体型,可见此人有多养尊处优。
“李爷,长沙一别,现在应有五年未见了吧?见到李爷风采依旧,小弟深感欣慰。”张德胜主动迎了上去,拱起双手为礼,一副亲热熟稔的样子。“本想着运完这趟回来就上门拜会,没曾想居然在此地遇见,真是太巧了太巧了!”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这张德胜一上来就是这样自来熟的模样,让准备兴师问罪的李胖子一下子就愣住了。等他回过味来,更是气得七窍生烟。
哪有抢人家地盘走人家航线还这样脸皮厚的?五年前……五年前这小子指不定在哪里当个小水手呢!谁能记得住他啊!
张德胜也没等李胖子反应过来,就笑呵呵地继续道:“既然在这里有缘和李爷遇上了,那小弟准备好孝敬您的礼物直接奉上!希望李爷不要嫌弃!”随着他话音刚落,就有船员从德利号上搬运下来几个沉甸甸的箱子。
李胖子眯了眯他那双已经被横肉挤得看不出来的小眼睛,不得不承认,这个张德胜是个会做人的主儿。不过……他抽了口烟斗,喷出一串浓重的烟雾,阴森森地冷笑道:“臭小子,别以为上杆子认大哥就能摆平这事儿,这点东西,打发叫花子呢啊?”
周围的手下也适时地发出哄笑声和威胁声,气势惊人。
张德胜脸上的笑容不变,反而更深了一些,“小弟初来乍到,当然需要李爷多多指点了。”言罢向前走了两步,压低了声音,用手比了一个数字。
李胖子咬了咬烟斗嘴,心里觉得这姓张的还真上道。这一上来就跟他商量走航运的分配比例了,如果谈成了,他的裕隆航运公司就相当于白白分走了张德胜的辛苦钱。不过李胖子当然不会这么想,他想的是既然用了经过他地盘的航道,自然就要交买路钱。
而且,这个买路钱交多少,还要按他说的算。
两人讨价还价暂且不提,这段时间已经足够沈君顾等人把板车都推上德利号的了,大部分工作人员都是国宝在哪里他们就在哪里,均上了德利号。而方少泽派来的士兵们都站在船下,站成半圆形护卫着没有上船的沈君顾和章武。
沈君顾心乱如麻惴惴不安,表面上还要做出一副淡定如常的神色,其实额角早就已经布满了细汗。他一瞬不瞬地盯着那边谈话的两人,虽然听不到他们说什么,可从表情上也可以判断一二。
也许是很短的时间,但在沈君顾感觉却是度日如年,李胖子和张德胜终于谈妥了分成比例。看那李胖子一脸得色和张德胜强装出来的笑容,也猜得出来到底是谁占了便宜。
张德胜按捺下心中的怒火,口中说着令自己都觉得反胃的恭维话。
没办法,形势逼人。他初来乍到,被压榨也是正常的。若不是他和戴生昌那边有着解不开的仇怨,他又怎么可能自立门户,开辟新的航道?
万事开头难,今日暂且忍耐。他就不信度过这段艰难时期,他还会永远被这死胖子压制!张德胜憋着一股火,好话说尽,这才转头打算离开。
可就在他刚刚转身的那一刻,李胖子阴恻恻的声音再次响起:“慢着。”
张德胜闭了闭眼睛,转回身时,又是笑得一脸灿烂:“老大,您还有什么吩咐?”
李胖子听张德胜已经改口管他叫老大了,心情愉悦,用烟斗点了点停靠在码头边的德利号道:“既然来了,那这船上的东西,就当见面礼都给我留下吧。”
这句话音刚落,张德胜一方的所有人脸色都变了。
这船货是张德胜费了千辛万苦才搭上的线,若是丢了,恐怕他没法跟青帮的人交代。就是因为太过重要,他才忍气吞声地答应李胖子那么苛刻的分成条件。他没想到都如此忍让了,李胖子还是不依不饶强人所难。
不过也有可能就是因为他忍让,所以李胖子的胃口才会那么大。
沈君顾本以为留下买路钱就可以解决了,刚松的那口气还没呼出来,就又被李胖子的这句话给砸回去了。船上的东西?不也包括了他们刚运上船的国宝吗?!
这怎么行!这可怎么办?
如果被这帮人拿走,这批国宝可不是之前曾经被掠走的那一车厢书籍会被人弃如敝屣,这里面都是些一看就很值钱的青铜器和金银器,他可不信这帮水匪能把持得住。
张德胜脸上的表情几番变化,也是在衡量忍受或者反抗的得失。而李胖子此时也不急,饶有兴趣地咬着烟斗,像是抓到了猎物的猎人,享受着戏弄猎物的过程。
而沈君顾却已经在琢磨着这批国宝要是被李胖子等人抢走,他该求助谁才能弄回来。现在这种情况,张德胜就算是不接受李胖子的过分要求,李胖子也不可能善罢甘休。张德胜八成也是知道这点,只是无法甘心这样轻易就把货物拱手相让吧。
沈君顾也是一样,即使认识到几乎无法挽回的劣势,但依旧不想承认。难道要在他手上丢了这些国宝吗?他岂不是成了千古罪人?
心里像是破了个大洞,空荡荡的,难受得让人几乎窒息。
谁……谁能来救救他……救救这批国宝……
“李三狗,多年未见,你倒是嚣张得很啊。”一道清冷的声音突兀地传来,就像是一柄利刃出鞘,毫不留情地破开了暗夜。
“谁?!谁在喊老子!”李胖子像是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气得暴跳如雷。自从他在道上混出了名声之后,就没人再喊过他的本名。
沈君顾听到这个声音之后双目一亮,旋即又更黯淡了下去。
是唐晓回来了。
但这样的情况,唐九爷就算再传奇,也孤掌难鸣,除了再陷进来一个人之外,没有任何改变。
再说……再说,唐九爷只要不是傻的,扫一眼现场就应该知道自己之前是被他骗走了的。如果没有这李胖子耽误时间,唐晓回到这里时,他们早已乘船离开了。
沈君顾低着头,连看都不敢看向来人,生怕在对方眼中看到愤怒或者漠然的眼神。
可是,又生怕对方遭遇到什么不测,只挣扎了一秒钟,沈君顾就又把头抬了起来,正好对上了唐晓那双微微上挑的凤眸。
唐晓就是这样轻轻松松地走进包围圈的,她虽然只有一个人,却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如有实质的杀气,让想要拦着她的人只要近前一步就会腿软,甚至有人还悄悄地后退了一步。
沈君顾也无法分辨出那双凤眸之中的杀气是否有对他放出的,但他依然无法克制地向前迈了两步。
唐晓一扬手,沈君顾便发现有一物朝他飞来,他下意识地伸手接住。
入手一片温暖,还带着对方的体温。沈君顾低头一看,发现正是他“丢”的那块怀表。
“给你找到了,这回可以走了。”唐晓的声音淡淡的,让人无从分辨她说的话是不是反讽。
“九爷,我……”沈君顾握紧手中的怀表,想要解释什么,可是喉咙里就像是被人强塞了一个核桃,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唐晓也没有给沈君顾解释的机会。她没等李胖子动作,就直接一脚踢开他身边的手下,几下起落,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轻轻松松地用掌中的手枪对准了李胖子的太阳穴。
简直就是在呼吸之间,掌控了整个场中形势。
周围一时数杆手枪都对准了唐晓,却由于唐晓钳制住了李胖子,倒像是这些枪口都对准了他们两人。
李胖子初时气急败坏,但多少也是经历过风雨之人,旋即恨声道:“九爷,我李三敬你是条汉子。你不是想要他们走吗?好!我放他们走,你要留下来!”
“九爷!”沈君顾闻言失声惊呼。
“你甭想劫持我上船!否则我宁可让我手下开枪!我李三的话就撂在这儿了!”李胖子一脸横肉都开始狰狞了,他没想到快要吃进嘴的肥肉还会掉了。他可以放张德胜他们走,但这唐九爷可必须留下。
他就不信,在自己的命和别人的货物之间,这唐九爷会选择后者。
可今晚老天爷就是处处与他作对,唐晓连一秒钟都没有迟疑,干脆利落地朝沈君顾那边一点头,沉声道:“快走。”
张德胜一怔,虽然不知道这唐九爷为何如此大义凛然,但这个好时机却是不能浪费,他连忙带着人往德利号上撤退。
唐晓相信这李三狗说的是真话。这李胖子当年被称之为拼命李三,也是用命搏出来的名声和地位。如果今晚给他惹急了,硬把他当挡箭牌拽着上了船,恐怕这李胖子宁可横死当场也要拽着他们一起下地狱。
“让江上的兄弟上岸。”唐晓冷冷地吩咐道。
“九爷真是仗义啊!”李胖子邪邪一笑,朝旁边的手下扬了扬下巴。
手下举起手电筒摇晃了几下,在空中画出一个约定好的信号,江上的小舢板便开始动了起来,陆续全部都靠了岸,舢板上的所有人也都上了岸。
“九爷!九爷你不要这样!”沈君顾意识到了唐九留下意味着什么,说什么都不肯走,被章武和张德胜一人拽着一个臂膀,往船上拖。
唐晓并没有回头。
“九爷!你快走啊!快走啊!是……是我骗了你!”沈君顾见劝不动唐晓,便不管不顾地开始口不择言起来。章武闻言更是震惊,一边努力地想要去堵他的嘴,一边加快速度把他往船上拽。章武膀大腰圆,平时都是搬运巨大的青铜器的,此时拖着沈君顾,后者根本毫无反抗之力。
唐晓的眼帘微颤,但拿着枪指着李胖子的手却稳如泰山。
“我让你回去拿怀表,就是想要支开你!我不相信你!你为什么这么傻还要回来!”沈君顾挣扎着嘶吼道,但趸船并不长,此时他已经被章武半抱着拖上了德利号。张德胜已经叫船员升起船锚,汽笛声鸣响,迅速起航了。
李胖子听着这一出戏,幸灾乐祸地挑拨离间道:“哎呀,我说九爷,这小书生心眼儿够多的啊!你就甘心这样放他走?白白戏弄你一回?要不咱还是把他留下吧!你看……”他还想再取笑两句,却接触到唐晓那如寒冰般的眼神,立刻识相地收了声,不过心底却是更记恨了她几分。
等着,再过一会儿,让她好看!
沈君顾趴到船舷处,想要接应唐九爷,可不管他怎么等,船身却已经离开了码头,渐渐地离岸边越来越远了。
而唐晓那纤瘦的背影却依然一动未动。
他真傻,真的。
沈君顾心如刀绞,双眼不知不觉中已被泪水模糊。
九爷那么傲气,他都说出真相了,九爷又怎么可能会跟他们一起走?
船越开越远,沈君顾使劲睁着眼睛,却再也看不到唐晓的背影,只能看到码头上的点点灯火。
他就那样愣愣地看着,根本不能接受方才发生的一切。
直到岸边传来一声清脆的枪响。
沈君顾再也坚持不住,双腿一软,直直地跪在了甲板上。
【上部完】 守藏(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