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凭良心讲,薛宁做方逾明的时候,挺快活。
他被人救起来时,身上穿着方少爷的衣衫,手上戴着方家祖传的玉扳指。才一睁眼,就看见泪眼婆娑的方夫人紧紧攥住他的手,小心翼翼地喊“明儿”。
盯着他的那群人,眼里担忧胆怯混杂,生怕他一张口说出什么令他们失望且不能接受的话来。譬如掉下山崖的是方逾明,譬如他们其实认错了兄弟两个,譬如躺在这里耗尽无数珍奇草药才救回一条命的其实是不该活下来的祸害薛宁。
薛宁向来会看人眼色,脑子还发懵,浑身各处都闷闷地疼,仍找回神智软下声音很是妥帖亲昵地唤了声“母亲”,把方夫人唤得泪珠子啪嗒啪嗒往下掉,心神一松扑在他身上哭着喊“菩萨保佑”。
菩萨保佑什么?是保佑她心尖上的宝贝儿子平平安安性命无虞,还是保佑她另一个亲生骨肉粉身碎骨横尸荒野?
薛宁不愿意去想。
有些事情先得把自己骗过去,才好去骗别人。
做方逾明很好,吃穿用度皆按少当家的礼制来,卧寝由府里最偏僻的西头搬到东边儿宽敞明亮的大院子,侍候的小厮仆从细数有数十个,在他面前恭恭敬敬大气都不敢多吭一声。
他说东没人敢说西,往南没人敢指北,咳嗽一声就有温得正好的热茶奉上来,若稍皱眉头,慈爱温柔的母亲就会细细询问身体是否有恙,哪里不够舒心,并小声责怪父亲不够体恤儿子,给他过多压力。
他如今是方逾明,方家大小事几乎皆由他掌管决断,方成珅大有尽数放手的意思,只偶尔在关键抉择间点拨几句。骤然掌权于他来说其实并不多么困难,方逾明料得自己活不长久,暗地里教过他许多,经商之能用人之道,他虽拿捏得不甚娴熟,倒并未让人瞧出错处。
毕竟比之于自小当将来家主培养的逾明还是稚嫩许多,有时事务压下来,为免旁人说闲话,薛宁要熬个通宵,第二日眼里血丝密布,眼眶底下晕着两团青黑,走路都要打飘。他心底却并无厌烦疲惫,反而悄悄生出点儿雀跃的欢喜,被人真正看重与信任的欢喜。
连从前同他不冷不热的梁景,也会乖巧黏人地跟在身后糯糯地小声叫哥哥,被他逗一逗就要红了脸。他仗着方逾明天生心疾,时常装病倚在梁景身上,面上一本正经,暗地里不是揉揉她的头发就是装作不经意牵住她的手,把人家小丫头逗弄得话都说不出来。他倒懂得见好就收,每每把梁景捉弄得窘迫难当让他占尽便宜,过后还要被忽悠得睁着双大眼睛认真地问他心口是不是还不舒服。
她与柳芸、与方成珅一样,总怕他是不是生了病,又哪里难受忍着不肯说,极近关切爱护,将他当作捧在手心里的琉璃娃娃,恨不能举到高高的云端之上。好像他生下来就该睥睨众生被人追捧,那些烂到地底下的腌臜污泥,他一个指头都不能碰,要离得远远儿的,再也见不着才好。
这是给薛宁的假意,也是给方少爷的真心。
但是真心假意,又有什么所谓?
薛宁已被埋在土里,碑上孤零零一个名字,无父母亲朋,无兄弟姊妹,所立之人不过“方氏”二字,名姓都吝啬。他们不肯认他,自出生伊始,至死也无半分改变。
坟在郊外,打理得干净,四周空荡荡一片荒芜。他去看过,冷淡地站在一旁,看似哀伤不忍的眸底尽是厌恶嘲讽。他晓得的,因方家并未有意去寻,底下其实没有尸骨,不过几件所谓薛宁旧时衣物,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棺材里,板子一盖,巨大的闷响下,是众人齐声长舒的一口气。
身旁的小姑娘轻轻攥住他的手指,坚定温柔,劝他不要为弟弟太难过,像是安慰。他垂目,不多言语,掌心逐渐冰冷下去,仍旧执拗地不肯把反手握住的那只小手松开。
薛宁再明白不过,这些眷注温暖体贴珍视,皆是他偷来、骗来、抢来的,他必须要牢牢攥住,不能有半刻松懈,因为也许自己只是一恍神的功夫,就会再一次被当作没用的废物扔掉。
他见过死人扒过尸体,从四岁流落在外就再没掉过眼泪,多疼都能忍着,可那皆是他忘了什么是甜的时候。而今他尝惯了蜜糖,再回去吃苦,他也许会真的疯掉。
薛宁长那么大,头回晓得什么叫怕。
然而再怕,也都是咎由自取。
他这样的畜牲,自私懦弱,狡诈冷血,活该活在一辈子的恐惧愧疚里。
他开始夜夜都做同一个梦,梦里是山崖边使力推在他腰间的一双手,他趔趄着摔倒在地,回身看去,与他相貌相同的男人浑身是血,骨肉都烂掉,还在朝他温和地笑。
他颤抖着自噩梦中惊醒,因惊惧而徒然睁大的双眼什么也映不出来,只有深切的焦灼无助,身后不知出了几层的冷汗把衣衫打得湿透,死掉的毒蛇般黏在皮肉上,就像那些无所遁形的贪念欲望。
可他如今是方逾明,做方逾明是件十分值得庆贺高兴的事情,人人都希望他是方家大少爷,干净尊贵,温和有礼。
而这世上没什么值得方家大少爷恐惧的事物。
于是他只得任由那些内疚自厌一点一点将自己尽数蚕食,甚至他的精神也在日复一日的崩溃中衰败下去,头痛与心悸严重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他视这种自我折磨的痛苦为赎罪。
无用的赎罪。 不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