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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浔州时正入了冬,忒冷,寒风刀子一样能给人脸皮刮下来,我把自己缩成个滚实的球,窝在马车角,恹恹的打瞌睡。
“长吉,长吉,”少爷拿脚踹了踹我,无奈道:“你倒是动弹动弹啊。”
我半睁开眼,撇撇嘴含混不清地咕哝:“少爷,您可放过我。”说罢,我又往旁边儿挪了挪,省得碍他老人家眼。
大约他赶路赶得也无趣,只能拿我找乐子,一面嫌弃又一面挨过来,捏着我的鼻子,念叨:“再睡就睡傻了,你怎么成天见跟头死猪似的,睡睡睡就晓得睡。”
天可怜见,我多瘦弱单薄一个小仆从,骨架细人也清秀,长那么大单靠这张脸没少捡过便宜。多大的愁怨,能让他说出这般丧心病狂的话来。
我不得不张开嘴,喘过两口气,才把头别开瓮声瓮气道:“早死了,从出京都就死了。”
京都多好,喧嚣繁华应有尽有,东西好吃,人也好看,我还没享够福,让少爷拽着后脖领拎小鸡似的给拎回了浔州。
秋儿说过了明年就嫁给我来着,现下我也娶不着她了,我一想起秋儿,鼻子就开始发酸,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少爷怔了一怔,松开捏住我的手,叹了口气,也瞥开眼不再说话。
我使劲儿揉了把脸,耷拉着脑袋把鼻涕擤在袖子上揩干净。我平日不大爱哭,这回掉猫尿,不只因为想秋儿,我还心疼公主,更心疼我家少爷。
我家少爷其实是个厉害极了的人。
李家人丁兴盛,白身很少,个个都很争气,而我家少爷便是其中最争气的一个。若不是出了那档子破事,他还要更争气。
少爷上头有三个哥哥,大爷承了家业,二爷在朝廷里做御史,还有一个三爷在边疆当将军。老爷和夫人都疼小儿子,自小给他请最好的先生教导功课,找最好的师傅教习功夫。因为还有三位兄长护着,少爷没吃过什么苦,人又聪明有天赋,书读得刻苦,不到十九就连中三元,皇帝亲自题了状元府的匾额,少爷带着我从浔州迁到京都,一时间成了城中炙手可热的红人,说亲的媒人把门槛都踏破,春风得意少年郎,好不风光。
人越得意就越要提防,少爷顺路走惯了,没设防于情字一事上狠狠栽了个跟头。
公主不是受宠的公主,皇帝老儿七八个女儿,公主排了最末。因为当今圣上是藩王乘乱打上来,篡位篡得不怎么正当,连带着公主的生母出身贫贱,很上不得台面。
就是那么个不起眼不受重视的八公主,偏看上了高中后与同年进士一起骑马游街的状元郎。讲句掏心窝子的话,少爷簪红花骑高头大马打御街行过那日,实在俊得不像话。我若是倚在高栏处春心漾动的女儿家,我也瞧上他。
巧的是,三公主跟八公主都想要少爷做驸马。三公主可与八公主不一样,人家生母是皇后娘娘,真正的金尊玉贵天潢贵胄。二爷、三爷连同一个不多么起眼的我,都恨不能把心呕出来劝少爷,应了吧应了吧,三公主人漂亮还和善更是当今圣上当眼珠子疼的宝贝,这笔账怎么算都不亏。
但我家少爷生来就爱与旁人反着走,闻言把脖子一拧,跪在圣上面前说,八公主天真烂漫一团可爱,他甚倾慕,当日骑马游街时只看了一眼,每每思及便辗转不能入眠。
苍了个天,少爷您说这话也不怕让雷劈。
且不论游街那日人山人海他一打眼像对着群看不清脸的大萝卜,反正我横瞧竖瞧上看下看也没琢磨出八公主那张平平淡淡的晚娘脸到底怎么个烂漫法。
可后来我发觉,八公主挺好,尤其她身边的侍女秋儿更是好,眼波浅淡蓄了一汪水,会软着声儿叫我“小长吉”,叫得我半边骨头都软成京都的龙须酥。
我便觉得,少爷若能做了八公主的驸马,其实也很适宜妥当。
但三公主觉得这样不妥。
南国前来求和,漂亮和善的三公主往圣上跟前一拜,八妹天真烂漫善良懂事,最是合适不过,不若就把这桩造福百姓为国为民的大事交由八妹吧。
于是不过两日,一道圣旨劈头盖脸砸下来,少爷的八公主带着我的秋儿,一起嫁去了南国。
后来的事我不愿意提。
总之少爷带着我回京都时,一双腿因为跪在大殿前三日三夜,险些废掉。二爷三爷与朝中旧友顶着掉脑袋的风险一齐上书,才将将把少爷一条命保下来。
我给少爷被打断的左腿上药时,一面骂一面哭,可少爷疼得脸都白了,还是垂着眼睛不说话。我不忍心,只能劝他,我们少爷模样好看家世也好,更是写得一手好字作得一手好诗,即便真的…真的跛了也没所谓。
怎么会没所谓?少爷的功夫是三爷和三爷师傅手把手交的,我这辈子,再没见过他这样文武双全惊艳得让人瞧一眼就移不开目光的少年郎。
反倒是少爷比我看得开,他瞥了眼血迹斑斑的裤子,淡淡道:“她都看不着了,跛不跛的,没什么差别。”
我的少爷,浔州李家惊才风逸的小公子,不及弱冠就中了状元,本该前途无量潇洒恣意,如今却成了一生不得入仕,被人奚落嘲笑的跛子。
老爷夫人心疼得日日抹泪,想要给少爷说门好亲事,找个好姑娘,仗着家中权势,让他安安稳稳度过余生。
得罪了圣上与公主的人,谁敢嫁?
从前千方百计与李家攀亲的姑娘家,这会儿全没了踪影,兔子似的跑得尾巴毛都不剩。
少爷自己更不上心,他说,他一颗心已经没了,饶是娶妻也只能做到与人家相敬如宾,别白白耽搁了人家姑娘一辈子。
夫人不信邪,她以为自己的儿子自己清楚,少爷与和亲的八公主相识不过半年,哪能没了她就连日子都不过了。何况这算什么,年少情谊才最难能可贵,她记起方家替友人抚养的小女儿,那个少爷年少时险些让人家兄长拿刀砍死也要偷偷扒在人家墙头看红了脸才肯罢休的梁小姐。
梁景小姐模样周正性情温顺,行事大方得体,是个让长辈看了就心生欢喜想要握着她的手领进自己家门的世家小姐。
说来也怪,这般样貌性子家世都顶好顶好的姑娘,早该嫁了人,娃娃都能生两个,却生生拖到十八还待于闺中。一打听,才知道求娶的人络绎不绝,皆让梁小姐斩钉截铁的回绝了,想是一个都没看上。
夫人愁得皱纹多生了好几道,少爷十五六岁时,她就往方家走过一趟,话里话外虽没挑明,但也说得差不多。结果不仅人家方夫人含糊其辞,梁小姐向来温润和善的义兄脸色也沉得像抹了碳的锅底。少爷风光得势时且如此,现下岂不是更要吃瘪?
但我们家夫人,向来有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好习惯。
她备齐好礼,扬起笑脸,摩拳擦掌准备去再碰碰南墙,结果这回南墙自己塌了。
梁小姐虽没当即应下,然而破天荒也没拒绝。而是难得同方夫人说,容她想一想再做决定。她这一想,足想了三日,到第四日一早,她的贴身丫鬟小桃悄悄送来一纸信笺。
我没能瞧着上面写了什么,倒是少爷看了,那么多日紧紧皱着的眉头松开,他很快给梁小姐回了封信,差我送过去。
这回我留了个心眼儿,悄悄打开看了一眼。
上书:“神女既无心,襄王亦无梦,一片痴心难解,流水落花两相不犯。若效连理,誉之重之敬之,持礼以待之。”
我看完,又折了两折塞回去,顺带翻了个白眼。天杀的,欺负我长吉读书少?可痴心啊连理啊都是好词儿,我挺为少爷高兴。
这事儿就算那么定下了。
两家父母兄长皆高兴得不得了,夫人热泪盈眶就差在府门前挂两串炮仗点,让我们几个下人跪着拦下了。
接下来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一切从简。
纳征的聘礼,少爷送了十三箱明珠,铺陈开来能撒满整间屋子,夺目生辉,熠熠如天上星子,皎洁若海底明月。
老爷夫人同三位爷没防住他这般胡闹,吓得又送了几箱珍宝首饰,生怕那边儿悔婚,儿子腿脚本来就不好了,可别让人家以为脑子也坏了。
孰料梁小姐并未有任何不悦,听闻似乎还激动得哭了一晚上。
这么想,梁小姐与我家少爷,挺配。
府里众人全忙着为少爷成亲做准备,而我作为少爷最亲近最信任的小仆从,自然要忙得比别人多些。
我不仅要时时盯着礼数事宜,还要记得关照后院里那个瘫了的疯子。
少爷与我回浔州时,从路边捡到的疯子。 不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