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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三千右翊卫军士奉旨入宫的动静很大,消息很快就传出宫,立时间,洛阳城内无数的目光朝紫微宫汇聚,无数的暗探像黑暗中的蟑螂一样倾巢而动,都想在第一时间探听清楚,宫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值得禁军入宫的大事。
齐王杨暕便是最先得到消息的人之一。
夜深人静,悬挂齐王府旗帜的马车在王府卫队的保护下,悄然无声地出现在宣辉门前,杨暕要从这里进入紫微宫最西面的宝城。
虽然宝城和紫微宫中间还隔着西隔城,但只要入了宣辉门,也算是进入宫禁范围,在未得旨意的情况下,杨暕也不敢率领自己的大批护卫入内。
他匆匆下了马车,吩咐王府卫队在城门前等候,只带上一名贴身宦官,亮出了齐王令牌后,顺利叫开了城门。
宝城内同样宫殿林立,其中正北方第二座殿宇五明殿,被皇帝特赐予安伽陀居住,以示恩宠。
杨暕赶到五明殿时,已有一名眉清目秀的小道童手捧拂尘在殿外等候。
若是往常,杨暕肯定不会搭理这名小道童,他一直非常讨厌这个喜欢斜眼看他,并且笑容中总带着那么一丝嘲弄之意的小东西。
这小道童的眼睛很亮,犹如繁星,每次被他斜眼盯着,杨暕都会有种错觉,自己里里外外,所有的秘密和缺点,都会暴露在他的目光之下,让他有种很难堪的感觉。
可是今日杨暕神色匆匆,他必须尽快见到安伽陀,好商讨下一步该如何行事,所以,他也只能耐着性子主动搭理一下小道童。
“童儿,安先生还未曾歇息吧?烦请带小王入殿求见先生!”
杨暕一脸谄笑,变戏法般从袖袍里掏出一小盒酥点,笑眯眯地塞到小道童手里。
小道童习惯性地斜了一眼杨暕,一点不客气地打开盒子,两根手指捻着一块酥点扔进嘴里,像只吃到了鱼干的猫儿一样,眯缝眼里全是满足之色。
“嗯嗯~先生早知你要来,故而让我在此等候。你跟我进来吧!”
或许是看在那盒酥点的份上,杨暕觉得小道童今日对他稍微客气了些,斜睨眼里那些让他感到不舒服的光亮也少了许多。
小道童自顾自地捧着盒子边吃边慢悠悠地转身走进殿中,杨暕心中冷哼越发不悦了,这个不知尊卑的小东西,竟敢走在他的前头,连拜见王爷的话都不会说一句。
冷眼瞟着小道童嘴巴不停,腮帮子塞得胀鼓鼓的,还没走到殿中,一盒酥点已经见底,杨暕心中冷笑鄙夷,撑死你个小王八蛋!
也不知是不是巧合,杨暕在心中暗骂的同时,小道童忽地偏头眼神古怪地斜了他一眼,嘴巴上还沾着点碎末,含糊不清地道:“齐王下次来,可以另换一种口味了,这种花酥太过甜腻,我有些不喜,不如核桃、杏仁、胡麻几种酥点可口......”
“哦对了,齐王也莫要小气,下次不妨多带一些,小道可以多吃两顿!我这人食肠宽大,吃这么点东西撑不死的......”
小道童将嘴里塞满的酥点使劲咽下,抹了抹嘴巴又笑着补充了一句,还顺手将空盒子递到杨暕手中。
杨暕捧着空盒子愣在原地,望着小道童施施然地朝前走去,面皮狠狠颤了颤。
随身伺候的王府宦官见势不妙,赶紧主动上前将盒子接了过来。
杨暕恶狠狠地怒瞪他一眼,将火气全撒在了这个倒霉的宦官头上,才重重地怒哼一声,一甩袖袍紧跟上前。
大殿北门处,一个瘦高的人影一动不动地伫立在此,仰头望向天空,观览漫天星宿。
杨暕顾不得理会那无礼的小道童,忙快步上前,揖礼疾呼道:“安先生,事出意料,李元恺今日竟然从内苑活着出来了!连杨吉儿都未伤到分毫!那头虎...那头虎居然被李元恺活活打死了!?”
杨暕只觉喉咙发干,李元恺侥幸逃命他还能勉强接受,可是把一头猛虎打死扛了出来,这就太过惊人了!
那头猛虎杨暕见过,不愧是兽中霸王,凶猛无比,隔着兽栏被猛虎注视,杨暕都会觉得两腿打颤。
如此可怕的凶兽都奈何不得李元恺,那小子莫非真的拥有神魔之力?
安伽陀转过身来,神情平静,似乎对这个结果早已预料,那双白得渗人的四白眼在黑夜里犹如一对鬼眼,愈发衬托他浑身透露的鬼蜮气质。
小道童坐在门槛边的小马扎上,翘着腿斜靠在立柱上,斜瞟一眼安伽陀,撇了撇嘴,从身上斜挎的小布袋里掏出一把松子,一颗颗扔进嘴里有滋有味地嗑了起来。
安伽陀淡淡地道:“观今夜的天象,贫道已然知晓此事。”
杨暕惊慌地道:“今日情势危急,李元恺咬定是洪尽忠陷害于他,强逼严松招供,还好严松撞石身亡,没有留下把柄!父皇虽然杖毙了一批照管兽栏的内宦,以严松失职为由了结此事,但小王知道,以父皇的性子,肯定还会让鸣蝉暗中调查!小王得到消息后心绪不定,特地连夜赶来求教先生!”
安伽陀淡然地道:“王爷毋须忧虑,内宫之中自有洪尽忠善后,以此人的精明,绝不会留下任何把柄!王爷放心,经过此事,洪尽忠除了彻底投靠王爷外,再无其他退路!等他反应过来为时已晚,此事若泄露,王爷倒台,他也难逃死罪!用不着王爷吩咐,洪尽忠也会尽心竭力妥善处置!”
听安伽陀如此一说,杨暕顿时松了口气,擦了擦额头虚汗:“这就好...这就好!只要洪尽忠无事,那么父皇一定不会联想到我头上!”
严松是洪尽忠的左膀右臂,洪尽忠舍弃此人才得以抽身,杨暕虽未在场,但也知道当时情况的危急。
若是严松不死,关入大牢严刑拷打,说不定还真会受不住酷刑将洪尽忠供出来,那样一来,他杨暕也要跟着倒霉。
幸亏当时父皇犹豫了,幸亏严松死得及时,杨暕想想真是后怕不已。
杨暕满脸不甘怨毒地道:“安先生,李元恺此子实在太过可怕,他一日不除,我便一日寝食难安!还请先生再出计策,尽早斩除此人!”
安伽陀摇摇头,指了指头顶晴朗星空,漠然地道:“杀机已散,既然李元恺已经逃过此劫,不可再强求!要除此子,必须等到下一次天显杀机之时!”
安伽陀看了眼杨暕,淡然道:“经过此事,宫内必然会紧张一段时间,无人再敢轻举妄动。王爷须得耐心等候,切勿焦躁,眼下天子南巡在即,王爷当以伴驾为重,不可再节外生枝!”
杨暕点点头,纵使心里不甘,但洪尽忠送出宫的密信里,同样是如此告诫他的,各种风声汇聚以后,他也能感受到来自内宫的压力。
“既如此,就暂且先让李元恺再快活一段时间!等南巡回来后,再想办法除掉他!”杨暕恶狠狠地说道。
吃了安伽陀的定心丸,杨暕神情顿时松懈下来,打了个哈欠,拱手笑道:“多谢先生指教!安先生早些歇息,小王也告退了。”
说罢,杨暕瞟了一眼专心嗑松子的小道童,冷哼一声就欲拂袖离去。
“齐王~”安伽陀忽地出声叫住他。
杨暕扭头不解地道:“安先生还有何吩咐?”
安伽陀白厉的眼睛盯着他,沉声道:“贫道有一事告诫,万望齐王谨记!近段时间,若有唾手而来的美色送上门,齐王万万不可接受!”
杨暕一怔,不明所以,失笑道:“安先生说笑了,小王府里不说三千佳丽,但也是美女如云,怎会轻易受人引诱?安先生放心,小王记住了,告辞!”
杨暕拱拱手,带着身边宦官离开了五明殿。
安伽陀望着杨暕远去的背影皱起了眉头,他知道杨暕并未将他的告诫放在心上。
小道童身边一圈都是他嗑落的松子壳,斜睨一眼安伽陀,小道童笑道:“你又何必出言告诫,杨暕本就是色中饿鬼,你这么做不过是多此一举!”
安伽陀微微一笑,轻叹道:“终究是杨暕举荐贫道入宫廷,也算是有知遇之恩,劝谏之言,听不听就由得他去了。”
小道童噗噗两口吐掉嘴里的松子壳,指着安伽陀捧腹大笑:“你这个一心祸乱大隋江山的歪门邪道,竟然也会有报恩之心?笑死小道我喽!哈哈~~”
安伽陀也跟着笑了起来,只是他似乎非常不习惯如小道童那样开怀大笑,笑得很僵硬,笑声也很阴沉。
安伽陀望着小道童,那双冷漠的白厉眼极其少有的浮现丝丝温热,轻笑道:“休要说我,倒是你,杨暕好歹也是大隋齐王,皇帝嫡子,今后你还是对他客气一点。”
小道童撇撇嘴不屑地道:“一个注定一事无成,登不了皇位的废物王爷,我为何要对他客气?看在那几盒酥点的份上,同他说几句话,已是小道所能做到的极限!若是将来这天下当真支离破碎,他的亲王头衔,将会一文不值!当他死于非命的时候,小道我还能逍遥人间!”
安伽陀盯着小道童看了会,忽地问道:“将来的天数,你当真看清了?”
小道童斜了一眼他,哼唧道:“连章仇太翼和齐云山那个敲我脑袋的老混蛋都早已在数年前就放弃了推演天数这种虚无缥缈的事情,你说我还会去干吗?”
小道童挖了挖鼻孔,曲指偷偷朝安伽陀的方向弹了弹,老神在在地淡然道:“想要判杨暕这种人的命理,哪里扯得上什么天数玄机,洛阳城里随便找个算命的老瞎子,都能说的头头是道。你想要祸乱大隋江山,根本用不着扶齐王上位!这天下啊,真龙蛟龙蛇虫鼠蚁全都冒出来,已经够乱的了。等皇帝听信了你的鬼话举大兵征伐辽东,嘿嘿,老安,你这妖道乱天下的目的已经达成了三分!”
空寂的大殿里响起了安伽陀如朽木闸转动“咯喳咯喳”般难听的笑声,他盯着小道童,忽地道:“其实贫道有件事很好奇,你斜着眼看我,斜着眼看杨暕,斜着眼看皇帝,听闻当年你第一次入齐云山求道,正眼瞧紫阳真人的时间也不过片刻,之后因为你老是斜眼视人,紫阳真人气恼之下才在你头顶拍了三下,怒骂一声‘黄冠小儿’!那么世间谁才会让你正眼瞧他?”
小道童摊了摊手,翻了个白眼道:“那有你说的那么玄乎?天下间能让我正视之人比比皆是,只不过从我到洛阳后,先是碰到你,然后就随你入宫,见皇帝、齐王,很不幸的是,这都是些倒霉的家伙。嗯~比如说你和杨暕处心积虑想除掉的那个李元恺,如果碰到他,我想我会很乐意正眼瞧他!毕竟,我的小命可比一头猛虎的命金贵多了,而杀我比起打虎来说简直不要太轻松!”
小道童耸耸肩,神情诚恳,清秀的样貌,很容易让人误以为他和那些逍遥遁世,隐于世人中的道观里的童子一样纯真无邪,懵懂不识世事。
安伽陀禁不住感慨:“若此生能收你为徒,承你唤一声师父的话,贫道甘愿就此罢手,舍弃这一世的仇怨,带着你隐世而居,终老于林泉之间!”
小道童似乎有些生气,气呼呼地站起身,瞪着他不满地道:“当年拒绝齐云山老混蛋的时候我就发过誓,此生绝不会再拜第二人为师!我有师父,他的道行虽然没有你和章仇太翼那么高深,也比不上老混蛋,但他却是领我入道门之人!老安,你再说这些话,我可真就走了!”
安伽陀摆摆手苦笑道:“罢了罢了,不说不说。你我乃忘年之交,天下间,恐怕也只有你一人,能识我安伽陀之心!”
小道童眨眨眼,有些扭捏起来:“老安,其实你也不用那么惦念我。我跟你说过的,等咱们把太玄甲子数算清楚,我就要走哩!我还有好多人要去见,好多地方要去走走!”
安伽陀微笑道:“不妨事,等你想走了,贫道绝不阻拦!不过你得让我知道,离了洛阳,你会去哪里?”
小道童搔搔头,想了想道:“章仇太翼被你弄到仁寿宫闭关,怕是见不到了。我想去巴蜀走一趟,听说那里有个家伙叫袁天罡,算命算得挺准的,我想去找他切磋切磋,顺便也请他为我算上一卦!”
安伽陀哑然失笑:“你自己的命,还要请别人算?”
小道童翻白眼哼哼道:“医不自治的道理,你不懂吗?”
安伽陀点点头,仰头望了眼璀璨星河,喃喃道:“天下就要大乱了,你去巴蜀躲一躲也好。”
安伽陀看了眼他,又笑道:“只是以你的本事,难道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贫道混淆天机,江山离乱而无动于衷吗?”
小道童撇嘴不以为意地道:“老安,你也太高估自己了。这天下乱也好,不乱也罢,都不是人力所能为之,冥冥之中大势所趋,你也不过是往一堆即将点燃的干草垛上,添了两把茅草而已。况且,乱就乱了吧,打几场仗,死一些人,将这天下的污秽祛除干净,重头再来过便是。大争之世,必有英主执不世锋芒,扫平九州,澄清寰宇!将来等我玩够了,就去找他讨个官当当,嘿嘿~~”
小道童说着,大大地打了个哈欠,撑了撑懒腰,揉揉眼睛嘟囔道:“好了,我要去睡觉去了。下次招呼人这种事,你还是别找我了,特别是杨暕这种,完全让我提不起兴趣......”
小道童挥挥手就朝大殿一侧的一处阁房慢吞吞地走去,一只手还在屁股上抓了抓。
安伽陀忽地又出声道:“可否在临走前为贫道卜上一卦?”
小道童脚步一顿,转过身眼眸复杂地望着安伽陀,叹了口气道:“其实初见你时,我就想说了,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安伽陀高声一笑,揖礼道:“愿闻其详!”
小道童认真地道:“皇朝往事,过眼云烟,你又何必执着不放?天下终究没有稳坐江山的皇族,既然权势已散,神器易主,你就该懂得放下。纵使你能祸乱了这大隋江山又如何,那些本就不属于你的东西,终究回不去了。如果你能及时收手,从此隐遁于世,必享百岁高龄,成一代名士。如果你依然执迷不悟,终将......”
小道童忽地闭上了嘴巴,没有继续说下去。
安伽陀身子震了震,那双白芒却柔和的眼睛流露出毫不掩饰的赞叹和欣赏,小道童没有让他失望,果然一语道破了他的来历。
安伽陀轻笑道:“终将如何?”
小道童叹息道:“终将不得好死!”
安伽陀沉默了一会,纵声大笑起来,整座大殿都在回荡他的疯狂笑声。
“此结局不差!不差!杨隋当年夺我大周神器,我便诅咒他国祚夭亡!只要能实现这一心愿,我死而无憾!”
安伽陀笑声顿止神情狰狞地怒吼,脖颈上青筋暴起。
小道童眨眨眼,摊摊手无奈道:“劝善开导非我李淳风的强项,结果告诉你了,怎么做由你自己选择!好了,我真的要睡觉去了!”
小道童说罢拍拍屁股逃也似的溜了,大殿里独留下安伽陀一人。
殿里的烛台灯火早已熄灭,清辉的月光从夜空中倾洒而下,安伽陀斜长的身影重新没入黑暗之中。 隋末暴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