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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陵,江南河码头,李元恺和许敬宗站在船头,望着码头上周二平带人将白莲邪佛石象的硕大头颅搬到另一艘货船上,再用帆布草席遮盖好,这才下令船队起航,沿着江南河溯游而上往江都驶去。
船队驶离了码头,许敬宗深深呼出一口气,浑身轻松地伸展手脚,笑道:“办完差事,咱们终于可以回去喽!”
李元恺瞥了他一眼淡笑道:“别急,这江南的气息,说不定你还能再呼吸一段时间呢!”
许敬宗两手撑着护板伸长了脖子去望河面上,船身吃水之下漾起的浅浅清波,闻言不以为意地道:“没多久了,七月之前,陛下肯定会下诏返京,咱们正好趁着这段时间逛逛江都城。”
李元恺笑了笑,许敬宗并未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不过他也不想点破,到时候再给他个惊吓好了。
将李元恺平安送到义兴后,来整留下百来人继续护送他返回江都,自个儿则先率军回历阳去了。
在朝廷还没有将他调职离开之前,来整还是历阳鹰扬府的郎将,未得军令是不可擅离驻地的。
萧瑀则接过了双副使的使命,正式对江南诸郡展开巡视,首当其冲的便是吴郡。
不过即便发现什么问题,也是萧瑀和江南阁之间去谈判妥协,不再和李元恺有关系,他手上也再无半点权力。
许敬宗趴在护板上,嘴里叼着根芦苇,顺着河面吹来的风让他满脸享受,偷瞄一眼望着远处出神的李元恺,小声道:“侯爷,其实我一直想不通,你为何会让我知道江南阁存有那样一份名单,而且你利用名单和江南阁妥协的事也让我参与进来。你难道没有想过,瞒着我将这些事做完?要知道,你与江南阁是如何调停息争,陛下或许不会多管,但名单的事一旦泄露,陛下肯定会大力追究。这种要命的事,不是应该越少人知道越好吗?”
许敬宗挤挤眼睛揶揄笑道:“侯爷就那么信任我?”
李元恺淡淡一笑道:“若是不冒点风险,这趟差事岂会如此快就能办妥?况且比起其他人来说,老许,你这家伙算不上什么正人君子,但关键时刻却是最值得信任的。因为,你这厮是一个最纯粹的利己之人,换句话说,你是一个才干俱佳的真小人!”
许敬宗嘿嘿笑着,噗一口将芦苇根吐掉,轻飘飘的芦苇根落到了水面上,很快就随着水波落在船后。
“愿听侯爷详细评说!”
李元恺淡然道:“你这人有一个与众不同之处,你对自己的优缺点非常清楚,也很明白自己想要什么。备身府的职位并不是你所喜的,你志在朝堂,三省六部才是你最终的目标。但论及家世背景,你许家并无优势,因此不可能像其他世家子弟一样,顺着父辈早已走过的路一步步走到朝廷中枢,掌握权力。像你父亲一样,做个清贵的礼部尚书已是到头了,可你又不安于现状,因此,你不得不选择其他有风险的路来走。”
李元恺注视着他,微笑道:“跟我南下这趟,对你而言就是一条展露才能的捷径。更何况你许家始终是从南边过去的,出卖江南阁于你而言,并无太多实际好处,更遑论你还会因此得罪我和萧氏,得不偿失!”
许敬宗大睁着眼睛,一脸钦佩地赞道:“知我者,莫过于李侯爷也!老实说侯爷,你远比我父亲还要了解我!侯爷目光如炬,被您老这么一看,我许敬宗心里这弯弯,只觉得无所掩藏。我爹要是有您看的这么通透,我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许敬宗摇头晃脑满脸唏嘘感慨,李元恺笑眯眯地轻轻踹了他一脚,没好气地喝道:“少跟我这胡乱拍马屁。快说,你心里是不是又有什么弯弯绕绕?”
许敬宗撇撇嘴委屈地嘟囔道:“哪有呐!侯爷您都把我里外瞧个清楚,卑职哪还敢在您面前耍花招!嘿嘿~只是侯爷如此信任卑职,卑职感动肺腑,故而有此一问。”
李元恺哼了哼,淡淡地道:“你还有什么想问的,一并说出来吧。不让你问个明白,我耳根子只怕难有清静了。”
许敬宗赶紧凑近小声道:“还有一事卑职不明,侯爷既然选择和江南阁做生意,为何要以粮食为主?咱大隋现下的盐铁实行市税制度,和其他商货一样征收市税,虽说税率要高些,但利润也不少呀!以侯爷的门路,只要到长公主和广宗郡公李敏那里打个招呼,以那二家的势力,只要侯爷插手这盐铁生意,税率怎么着也会下降不少。李敏家族就掌握着太原河东的几座大盐池,只要侯爷开口,货源是一定有保障的,稳赚不赔呀!”
李元恺笑了起来,在护栏上轻轻拍了拍,笑道:“老许,我问你,乱世之中,什么物资最为重要?”
许敬宗眨巴眼睛,毫不迟疑地道:“那当然是粮食啊!大灾大乱之年,谁手里有粮,谁就能当草头王!可那是特殊时期,现在太平盛世,粮价不过七八文钱一斗,官仓富余,陈粮堆积如山,粮食生意累死累活不说,获利还少,没几家愿意干。”
许敬宗对这项生意嗤之以鼻,大有不屑一顾之意。
李元恺神情不变,从容地笑道:“你说的不错,盛世年代里,粮食是最不起眼的大宗货物。可你想过没有,大隋存粮之多远超历代,那是因为自仁寿年间起,大隋就没有经历过大规模的战争,百姓们铆足了劲开荒垦田,北方的麦、粟、糜,江南的稻米,几乎年年丰产丰收。
所以这些年开凿通济渠、永济渠、江南河等诸多浩大工程,两淮和河北山东征发民夫数百万,死伤百万,朝廷依然有能力调集大批粮食赈灾,而没有酿成大乱。数十个郡的民夫被征发一空,上千万亩良田荒废,此等骇人听闻之事,放在大隋身上也不过是疥癣之疾,无法动摇这名强大巨人的根基。”
许敬宗深有同感地道:“侯爷所言不错,数百万的青壮不事生产而是在开挖河渠,修筑殿宇庙堂,而官府依然能有条不紊地供给粮食,这就足以说明我大隋如今之富庶,数百年来从未有过!”
许敬宗仰起头有种深深的自豪感,百姓不用为了吃饭而发愁,这才是一个盛世所能形成的基础。
李元恺叹了口气,幽幽地道:“可是老许,不知你有没有注意过,户部这些年的存档上,自大业年来,天下仓禀多出而少进,当年新粮的收获一年比一年少。这说明,大隋这些年的繁华,都是建立在吃老本的基础上!百姓赖以生存的粮食和布麻,产量年年减少。究其原因,无非是天子不惜民力,工程浩大而紧促,动辄百万计的民夫征发,如何能不影响全国的农事生产?若长此以往,坐吃山空,不恤民力,你说,这盛世还能维系多久?”
许敬宗听得一愣一愣,当听到李元恺竟然直言天子施政过失时,下意识地浑身一个激灵,咽咽唾沫贼头贼脑地四处瞧瞧。
许敬宗干哑着嗓子小声道:“侯爷的意思,今后国家恐有个别地域生乱,到时候粮食吃紧粮价暴涨,现在囤积到那时狠赚一笔?”
李元恺神情古怪地瞥了他一眼,这厮满脑子都是升官发财,要让他现在就看到将来的大变局,确实不太可能。
话锋一转,李元恺笑问道:“老许,若明年天子当真要举大兵伐辽东,你觉得征调多少兵马合适?”
许敬宗抠抠下巴上几根青胡茬,琢磨道:“高丽弹丸之地,国小民弱,只是占据地利苦寒偏远的优势,若我大隋想要一战而定高丽,至多三十万兵马顶天!再征调六七十万的民夫做后勤,有永济渠保证涿郡辽东大后方的粮草供应,半年时间,可拿下高丽全域!”
许敬宗满脸自信笃定,他说的倒也中规中矩,这也是朝堂和民间的普遍共识。
李元恺轻笑两声,也不作评价,长叹一声低低地道:“老许啊,天子的手笔,恐怕远比你想象的还要庞大!”
许敬宗一愣,喃喃不解道:“侯爷此话何意?”
李元恺却是不再言语,拍了拍他的肩膀,郑重其事地道:“老许你记住,若有一日你没了饭吃没了活路,就来找我。只要有我李元恺一口吃的,就饿不死你!”
说罢,李元恺顺着悬梯下到船舱里,他还要去看看谢氏三人。
许敬宗站在船头怔了好一会,心里有些莫名的感动,捏着袖口擦了擦微湿的眼角,忸怩着抽嗒了一下鼻子。
“侯爷还是小看了我许敬宗。哪怕只是为了交下你这位挚友,名单的事打死我也会保密的!嗯...可如果用刑的人是燕询怎么办?那个屠夫的手段可是比死还可怕呀!唉~~真是头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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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日之后,船队驶到了曲阿,进入了江都郡的地界。
刚到曲阿码头,停船休整时,船工禀告说装载石象头颅的那艘货船一侧漏水,需要抢修两日才能继续航行。
眼下江南河水道货物运输繁忙,一时半会找不到合适的船只运输,也只能停留曲阿两日,待船修好后继续赶路。
好在曲阿距离江都已不算远,渡江过了京口也就到了,李元恺也不急于一时,下令船工加紧修船,另有百余名武卒日夜驻守,想必也不会出什么事。
李元恺便在许敬宗的提议下,叫上周二平准备去曲阿县城逛逛。
三人换了一身普通士子袍衫,各乘一骑准备离开码头。
“老许,都安排妥当了?”
“放心吧侯爷,咱们要去曲阿吃酒过夜的消息已经放出去了,船上的防卫已经布置齐全,谢氏三人已经被秘密转运上岸。今夜只要那谢科敢来劫人,定叫他有去无回!”
“过了京口进入江都,谢科想要救那三人再无可能!因此,停留曲阿这段时间是他唯一的机会!”
“那谢科谢映登号称江南阁第一高手,眼下侯爷伤势未愈,来整又不在身边,光靠那百十名武卒想要擒杀谢科是否太过冒险?要不侯爷今晚留在曲阿,我趁夜偷偷绕回来坐镇指挥。有那谢科的父亲叔伯三人在手,谅他也翻不了天!”
李元恺瞥了眼自信满满的许敬宗,笑道:“谢映登能力压盛彦师等人成为江南阁第一高手,绝不会是浪得虚名之辈!你想要凭借这点人手拿他太过困难,还是我亲自回来指挥战斗比较稳妥一些。我虽然武艺大减,但比你还是要强不少的。何况这次抓捕谢氏三人引谢科出来,是为了将他击杀以绝后患,关键时刻恐怕还是要我出手才行。”
说罢,李元恺不再给许敬宗辩驳的机会,两腿一夹马腹,率先跃马先行,周二平朝许敬宗笑了笑紧跟其后。
许敬宗原本跃跃欲试也想要过一把行军打仗的瘾,没想到却被李元恺无情拒绝了,郁闷地抱怨两句,赶紧提溜缰绳跟上。
坐了好几日的船,难得有机会能够纵马奔驰,三人顺着一条布满车辙的土路朝着曲阿县城疾驰而去。
距离县城大概还有十多里路时,原本阳光明媚的天空骤然间阴云密布,一场大雨毫无预兆地倾泻而下。
大雨滂沱土路泥泞湿滑无法前行,李元恺三人的衣衫瞬间就被打湿,赶紧下马找地方避雨。
许敬宗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扭头四望,还真被他找见了路旁不远处的一条小河边,有一座小草庐。
“侯爷!快看!咱们去那避雨吧!”许敬宗的喊叫声几乎快被哗啦啦的雨声所掩盖。
李元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也见到了那座乡野间的小草庐,点点头牵着马拨开路旁长有腰高的野草走了过去。
待走到草庐前,李元恺才看见,这座乡野外搭建的草屋并非无主之地,草庐前,河边坐着一位身穿蓑衣的老翁正在垂钓。 隋末暴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