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雒濱坊,一座民宅后园内,杨玄感一身黑色粗麻缺胯衫,前后衫子一角撩起掖进腰带中,内衬的小口裤卷起裤腿,露出小腿杆,正在抡着锄头卖力地翻耕土地。
面积只有三四分大小的后园尽是一片光秃秃的土地,铺满松散湿软的深褐色土壤,这是一块刚刚翻新过的齐整好田。
杨玄感脚上只穿了一双黑布鞋,踩在土地里,两条露在外面的小腿上沾满泥土。
他干的很起劲,神情如寻常处理政务一般严肃认真,结实的胳膊十分有力,每一次抡起锄头都能深深挖进地里,翻起来一大块沉甸甸的厚实土块。
他两鬓满是湿漉漉的汗水,额头的汗珠子颗颗滴落进泥土里。
仿若一阵微风拂过,一双红鞋子轻飘飘地落在他身旁。
似乎觉得脚下蓬松的土地有些陷脚,或是又担心泥土弄脏了自己的红鞋子,张出尘轻轻蹙了蹙眉,撅撅嘴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杨玄感恍若未觉,直到把最后靠墙的一行地翻完,才杵着锄头把子长长地舒了口气。
张出尘递上一块毛巾,笑嘻嘻地道:“瞧你挥锄头的架势,简直像个耕种了一辈子的关中老农,哪里会像堂堂右相呢!”
杨玄感接过毛巾擦擦汗,吁了口气笑道:“以往每年开春之前,父亲都要带着我们兄弟回华阴老家,一人一把锄头,不把摊派给自己的几亩地翻耕好就不许走,落在最后干完的那个,还要被罚留在老家,和佃农们一起劳作到春种之后才能走!”
“为了不耽误立春时朝廷的籍田礼,更是不想被罚留下,我们兄弟几个可都是玩命般干活,从早到晚不累趴下不歇息!这么多年下来,我只有一次落在最后受了罚,那次还是因为陪同先帝去骊山秋狩扭伤了腰,才让几个兄弟占得先机!哎~~一晃眼,十七年过去了......”
张出尘莞尔一笑道:“我还记得有一年你们回来以后,二哥玄纵抱怨义父连牛都不给一头,锄头坏了也要自己烧炉子打铁修补好,没想到这些话被义父听见,直接将他撵回华阴去,陪着受罚的六哥万项,一直到收完夏粮才准回来!那次六哥可把二哥埋怨惨了,说是他害得自己又多干了几个月!”
杨玄感稍微有些恍惚,想了会才拍拍脑门记起的确有这件事,叉着腰仰头哈哈大笑起来。
“老六从小喜欢偷奸耍滑,出工不出力,只要他在,每年落在后边的肯定是他!老二这厮年年都想跟我较劲,小时候跟着爹练武,有次失手把老二的胳膊打折了,从此后这厮就跟我杠上了,在爹面前总想压我一头!”
杨玄感笑得眼泪水都出来了,两颊那漂亮的长髯不住抖动。
双手杵在两膝上弯着腰歇口气,杨玄感低着头忽地笑声止住,声音有些低沉:“七个儿子如今都已成家立业,父亲他却早早过世!父亲英雄一世,是我们当儿子的太过无能,看着他倒在病榻上,他说,他的病,能医却不能活,他是主动求死啊!~看着父亲弃医求死,我们七个除了跪在榻前痛哭流涕,却是什么也做不了!父亲以求死换我华阴杨氏一门存活,对于我们这些活着的人来说,真是莫大的耻辱......”
张出尘伸出一只手轻轻扶住他的胳膊,柔声道:“你现在做的,总有一天能洗刷掉杨氏的耻辱!终有一天,杨广会对当年逼死父亲而悔恨终生!”
杨玄感手一抄将锄头扛在肩头,擦了擦眼角,和张出尘相视而笑。
“开春以后,我要在这里种些菜。这一边种些菘菜,这一边种些藿叶!还有荠菜怎么样,我记得你喜欢吃......”
杨玄感兴致勃勃地指着翻耕好的土地笑道,边说边扛着锄头往院里走去。
张出尘跟在后面,刚想说好,转念一想蹙眉一脸嫌弃地嘀咕道:“这土里埋了死人,我才不要吃这里长出来的菜~~”
“哈哈~~这天下有哪块土地没有死过人?埋过死人的地才够肥!要都是你这般讲究,干脆饿死得了......”
屋里,杨玄感简单地擦洗干净后回来坐下,端起案几上的大茶碗,将一碗凉透了的粗茶水灌下肚,这才舒了口气。
“大理寺那边都办妥了?”杨玄感拨弄着身旁的木炭盆笑道。
张出尘细细擦拭着青虹宝剑,随口道:“小事一桩!大理寺看似守卫森严,可在我眼里漏洞百出,那些笨蛋想发现我,再练一百年吧!”
“你的功夫以身法见长,但也不可大意,碰到厉害的高手纠缠可就麻烦了!”杨玄感有些无奈,语气里却是充满关怀和宠溺。
张出尘明亮的眼睛转了转,嬉笑道:“本来我还想近距离观察一下李元恺,看看那小子究竟有何厉害之处,后来发现新来的那个大理寺驻军统领好像有点本事,带着人在监牢附近转悠,我怕惹人注意,办完事后就回来了!”
“胡闹!”
杨玄感瞪了她一眼,茶碗一搁就要张口教训,张出尘白了他一眼嘟囔道:“好了好了!我这不是回来了嘛!我只是说说而已!”
“说说也不行!就算想也不能想!”杨玄感故作严肃地喝叱她一句。
缓和了一下语气,又苦口婆心地道:“李元恺非等闲之人,若是你靠得太近,极容易被他发现!连雪女和张仲坚在他手里都讨不了好,你不过是仗着轻身功法了得,若是被他缠住,后果不堪设想!”
“那他得先跟上我再说!”张出尘气鼓鼓一脸不忿,飞快地回了一句嘴。
杨玄感拿她没辙,只得叹了口气再次郑重其事地告诫她万事小心不可大意,张出尘哼哼唧唧很敷衍地道了句“知道啦”。
杨玄感沉吟了一会,道:“等会你再跑一趟窦原那边,确定一切准备妥当!鱼儿已经上钩,我们坐等好戏开场!”
张出尘应了声,想了想有些不解地问道:“我们这个时候安排黄天虎身死,是不是痕迹太重太明显了一些?”
杨玄感笑道:“无妨,即便他们猜到些什么,也无可奈何,只能顺着这条路往下走!因为他们别无选择!如果他们够聪明的话,在抓到王峙以后,就会懂得收手!况且到最后,王峙不管是死在李元恺手里还是死在司马德戡手里,他们都会面临江南阁的报复,注意力自然而然就会被转移过去,再也无人会发现这背后还有我们的身影!”
“如果李元恺或者司马德戡抓王峙的时候也一块死了呢?”张出尘又问道。
“那岂不是更好!”杨玄感笑了,“不管这二人谁死,都会激怒杨广,杨广一定会拼命追查江南阁的线索,他绝不会允许大隋的土地上有这么一个庞大的反对朝廷的势力存在!”
“总之,这件事不管如何发展,我们都是稳操胜券!王峙死了,江南阁的怒火必须有人来承受,而白莲逆案和皇帐刺驾案,也要有个主谋来承受杨广的怒火!我们,只是旁观者而已!”
张出尘见杨玄感捻须一脸笃定淡笑,撇撇嘴道:“你让他们去碰窦家,他们敢吗?明明可以找个简单点的人物对付过去......”
杨玄感眯起眼睛冷笑:“他们不敢也得敢!不碰窦家,他们就没办法向杨广交差!一旦碰了窦家,窦原罪名坐实,则必死无疑!杨广杀了窦原,与窦氏必定心生嫌隙!早在我父身死,贺若弼、宇文弼、高熲等人相继而死后,关陇的裂痕已现,我只不过是把这道口子再撕开一点罢了!”
张出尘盯着他看了会,摇摇头认真地道:“你真是个可怕的家伙!如果你这样算计将来都成不了事的话,真不知道这天下还有谁能继承杨隋的皇统!”
杨玄感哈哈一笑,忽地一下握住张出尘一只微凉的手,无比温柔地望着她轻声道:“如果我将来成功了,你一定要做陪在我身边的那个人!好吗?”
张出尘愣了下,面颊飞上一团红霞,稍一用力将手缩了回来,嗔怒似的瞪了他一眼:“成天胡思乱想,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说罢,张出尘提上宝剑起身逃也似地跑了出去,只留下一句:“我去窦原家里瞧瞧准备得如何了~”
杨玄感轻笑着摇摇头,望着炭盆里不断窜出的火星子,缓缓闭上眼睛低声呓语:“爹啊,您恐怕想不到,孩儿有一日,会亲手推翻您为之付出半生心血的大隋!将来地下相见,您可不要怪我!这都是他逼我的,是他逼我的......” 隋末暴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