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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进秋浦县城,李元恺四人便觉察到和城外截然不同的气氛。
古老的小县城处处透露出腐朽颓败气息,晴朗的湛蓝天空,春日的暖阳本该将小城烘的暖洋洋,可是李元恺一行人走在清静的街道上,浑身却禁不住泛起一丝寒意!
小县城的屋舍略显破旧,街道狭窄,三三俩俩的百姓走在街上,路旁有几间商铺,门大开着,里面黑乎乎一片,却见不到做生意吆喝的人。
街上冷清安静的可怕。
一名推着三轮拖车满身泥垢的汉子从街上路过,目光警惕又阴沉的注视着四个外乡人。
很快李元恺四人便发现,不光是那莫名抱有敌意的汉子,几乎街上遇到的所有秋浦县城百姓,都会以同样的眼神警惕而又冷漠地盯着他们看。
李元恺略一皱眉,从那些百姓的神情中,他看到了厌恶和排斥,那股子深深的敌意不知从何而来,仿佛整座县城都在宣示着不欢迎他们这些外乡人的到来。
南北对峙分立三百余年,大隋统一不过三十年,江北和江南依然存在巨大分歧。
江南的许多城村,对北边来的,特别是关中洛阳等地来的人,都抱有很深的警惕性和戒备心理,因为关中和洛阳是大隋王朝的中心,江南百姓对于这些地方过来的北面人,第一印象就是有官身的官府中人。
过江之后,大隋的官府力量越往南越削弱的厉害,当地郡县官府衙门,必须依靠本地乡绅士族的力量,才能有效的治理地方。
而江南士族,不论大小,都是一个比较排外的团体,特别是对于北边来的官府人士,天然就报以审视怀疑的目光,担心这些北地官员是不是想从江南得到什么好处,是不是想到江南来瓜分这里的利益。
江南士族,土地固有观念相当严重,他们虽然承认并且臣服大隋的统治,但心里依然把大江以南的土地看作是他们的地盘,江北和江南在他们心里区分的很清楚。
从江都一路走来,越往南李元恺对这些问题的感触越深。
但是,秋浦县城给他的感觉却更加诡异不寻常。
城中空荡冷清缺乏生机活力,行走路上的百姓恍如行尸走肉,神情麻木两眼空洞无神。
他们也穿着干净朴素的粗布麻衣,也并非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乞丐,却一个个沉默寡言神情警惕,特别是在看到城中突然出现了一伙外乡人后,更是让他们平白无故紧张起来,瞪着一双双戒备阴冷的眼睛,那股子强烈的敌意根本掩藏不了。
许敬宗打了个冷噤,被那些路过的县城百姓盯着看,浑身不自在,这些人在他眼里就跟怪物一样,殊不知,他们这些外乡人在秋浦百姓眼里,比妖魔鬼怪更加可怕。
明明一片春和景明之像,许敬宗却只觉周遭气氛鬼蜮阴森,他实在受不了这种冷寂,开口说道:“我说徐县尉,秋浦县城怎么着也得有万八千百姓吧?怎么城里如此冷清?人呢?”
朝前领路的徐公佐转身笑了笑:“本县户籍造册一千二百三十八户,共计七千四百一十六人,加上南来北往的流动人口,城里常住的确有近万人。”
许敬宗干笑两声,疑惑道:“如此说来,秋浦县即便放眼江南,也算得上是人口大县,县府治理有方啊!可是这城里怎么如此寂寥,连贩夫走卒都看不到几人?”
徐公佐客气地拱手笑道:“不敢得元公子夸奖。只是这两日谷雨时节刚过,正是田间地头秧苗需要细心呵护之时,城中百姓多以务农为生,想必百姓们都出城看管自家田地去了,有的或许是待在家中。秋浦县民风淳朴,一向如此,元公子无需惊奇。”
许敬宗又是敷衍似地干笑两声,心中暗骂,这徐公佐明显是在睁着眼说瞎话,这鬼气森森的县城里没有一丝烟火气,就算到了农忙之时,也不应该清冷到这种程度。
李元恺跟在许敬宗身后,忽地,路旁一间民宅院门咯吱一声打开一条缝,李元恺心有所感地扭头望去,门缝后有两双漆黑清亮的眼睛,两个小孩趴在门缝边好奇地往外看。
那两双孩童的眼睛,却是李元恺入城以后见到的唯一称得上是正常人的眼睛,有着孩子特有的懵懂和天真新奇。
徐公佐带来的两名差役也发现了路边有人窥探,一名差役大踏步走上前,没好气地指着门缝低喝两声,那两名孩子立即满眼惊恐地嘭一声将院门闭拢。
李元恺低着头,心中一声咯噔,一名县府地位低下的差役,竟然能让民众畏惧如虎,这秋浦县县衙,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存在?
徐公佐领着四人来到距离县城北边县府不远处的一间馆驿,命人收拾房间伺候元公子入住,找了个借口将李元恺三个手下人支开,单独领着许敬宗到正堂招呼。
许敬宗戏演得很足,完全投入到了元汝承公子的角色身份上,大大咧咧地就跟着徐公佐坐在正堂里品茶,挑着眉面带不屑地打量四周环境,关陇贵公子的做派十足。
“来来,元公子请品鉴一下,此乃南阳所产黄芽,用山泉水煎泡,不加别物,茶香浓厚甘醇,香味持久!现如今,我江南名士多喜用此法饮茶!”
徐公佐十分热情地亲手为许敬宗倒了一盅清茶,许敬宗瞥了眼他,见此人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心中冷笑一声,端起茶盏嗅了嗅,小小地抿了口。
许敬宗咂吧嘴,眉头紧皱起来,神情似乎在很认真地品尝一下这茶的滋味。
很快,许敬宗满脸不喜地将茶盏搁在案几上,还剩大半的茶水泼洒出来,许敬宗摇头哼唧道:“这哪里是喝茶?一点滋味都没有,淡如清水!”
徐公佐见许敬宗满脸嫌弃,眼中划过一丝鄙薄,脸上的笑容却是诚挚了几分,忙赔礼道:“既是元公子不喜,那下官就命人更换!来人,煮茶奉上!”
许敬宗满意地笑道:“这就对了嘛,吃茶哪能这么清淡?你们南人喝的惯,我们关陇人却不喜欢!特别是本公子吃的茶,作料一样不能少,口味越浓越好!”
徐公佐笑着点头,心里狠狠地鄙视了一番这些北方的关陇子弟,粗鲁鄙陋,就喜欢吃那种粥糊一样的茶汤。
等重新换了茶汤上来,许敬宗美滋滋地喝了一大碗,徐公佐才又故作随意地笑道:“听闻元公子回云中老家养病,不知是何时回来的?”
许敬宗嘿嘿笑着满脸奸滑气,压低声音道:“本公子做的行当,虽然来钱快,赚的也多,但毕竟上不了台面。我元氏堂堂关陇豪门,自然容不得有损名声的事发生。本公子的伯父是何许人也,徐县尉想必是知道的,这些年我没少为元氏赚钱,伯父为了保护我,同时也是顾及到家族名声,才让我暂且消失几年。现在风声小了,你看,本公子不是又出来了嘛!”
徐公佐一脸敬佩地拱手轻声道:“元老令公思虑周到,既不耽误赚钱的事,又不会损害家族声誉,下官佩服!佩服!”
二人狼狈为奸似地相视而笑,许敬宗神采飞扬地得意道:“本公子为元氏立下汗马功劳,伯父承诺我,再过两年就征辟我进入六部任职,将来接替他内书令的职位!”
徐公佐很是上道地敬服道:“那下官就提前恭贺元公子将来平步青云了!将来公子高升,下官还要倚重公子提携!”
“好说好说!”许敬宗拱拱手,傲然地道:“这次的事情有劳徐县尉多多费心,只要挑选到足够让我满意的货物,价钱不是问题,万八千两的小钱本公子还不放在心上,到时候也少不了徐县尉的一份辛苦钱!”
徐公佐笑吟吟地点头,眼睛里充满了贪婪之色,望着许敬宗好像望着一头任人宰割的肥猪。
又闲谈了一会,徐公佐找了个借口告辞离去,请许敬宗好好留在馆驿歇息,说是今晚为他接风洗尘,顺便介绍秋浦县另外几位主官给他认识。
许敬宗站在正堂目送徐公佐离开,瞧了瞧四周无人盯着,才急匆匆回到后院,推开门闪身钻了进去。
砰地紧闭屋门,许敬宗顾不得说话,忙找了些清水咕咚咕咚地灌下肚,一抹嘴巴喘着气:“姓徐的王八蛋,煮了好浓的一锅茶汤,盐巴像是不要钱似的放,咸死我啦!给我喝的一肚子怪味,弄不好明日得拉稀!”
李元恺坐在案几边,朝沈光使了个眼神,沈光会意点点头,拉开门四处望了望,闪身钻了出去。
片刻后,沈光回来,关好屋门,低声道:“侯爷,这条走廊东西顶头两间屋内有人,想必是盯哨的暗桩,几个打扫院落的杂役神情鬼祟,想必是他们安排监视我们的人!”
李元恺点点头,淡淡地道:“不用管他们,只要保证没人靠近听到我们的谈话就行!”
沈光一拱手:“侯爷放心,属下把风,一旦有人靠近便发警讯!”
沈光说罢便出了屋子,在屋前院后游走,确保没有可疑之人靠近。
李元恺看了眼大诉苦水的许敬宗,笑道:“姓徐的试探你了?”
许敬宗道:“那可不!姓徐的聪明,一来就拿清茶试探我,关中人向来喝不惯这种清淡茶水,云中元氏乃是出自拓跋鲜卑,更是喜欢吃传统茶汤或是羊奶茶,口味颇重!我在家时,就常随父亲饮清茶,不喜浓茶汤。结识侯爷以后,侯爷从不饮茶汤,我就更不会喜欢喝了!今日捏着鼻子灌了几大碗,还要装出一副回味美妙的样子,可把我憋惨了!”
李元恺轻笑两声:“这徐公佐倒是个心思细腻之人,你没在他面前露馅,很好!”
许敬宗一脸苦兮兮,本想等来李元恺几句褒奖,好半天却只听见这么干巴巴的一句很好,有些幽怨地小声嘟囔了几句。
李元恺故作不知,淡淡地道:“还有呢,你们还谈了些什么?”
哀怨归哀怨,许敬宗不敢耽误正事,忙道:“姓徐的问了不少哩!关陇各世家的关系背景,人事辈分,很多细节问题,若不是属下平时交友广泛,消息灵通,未必能蒙混过去!那些问题,只有真正的关陇世家子弟才会知道。看来他们暗中对北方世族做了不少调查。”
李元恺颔首,沉声道:“从这里便能看出,他们的情报网撒的很广,身处淮南,关中河南的情况依然瞒不过他们。”
许敬宗一脸苦闷地点点头,原本以为凭借他混迹洛阳多年的经验,冒充一个元汝承骗骗这些南人不成问题,可现在看来,人家也并非两眼抓瞎,这出戏还得用心演,否则极容易露出破绽。
“今晚拿出你的酒量,和他们好好喝一场,尽快让他们带你与流民接触!”李元恺拍拍许敬宗的肩膀,鼓励了一句。
许敬宗苦着脸点点头,眨巴眼睛,小声问道:“侯爷,其实属下有个问题。侯爷也是北地人,为何喝不惯茶汤,反而对清茶情有独钟?侯爷这是第一次到南边吧?”
李元恺瞥了他一眼,没有理会,起身拱手,略微提高嗓音道:“公子早些安歇,属下告退!”
说罢,便朝周二平使了个眼色,两人推开门各自去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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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刻,秋浦县县衙内,兴冲冲赶回的徐公佐往堂内一瞧,只有县丞周顺带着几名书佐在理事。
周顺悠然地捧着热腾腾的茶盏品茗,瞧见了徐公佐,笑道:“观徐兄模样,想必是收获不菲!”
徐公佐一撂衣袍对案而坐,笑道:“这元汝承的身份基本可以肯定了,应该不会有错。他头次来便要买走百八十号人,和他搭上联系,今后咱们有的赚了!”
周顺放下茶盏讶然道:“买这么多?他带了多少钱?不会是信口开河吧?”
徐公佐冷笑道:“无妨,到时候咱们带他去挑人,只要在秋浦县地头上,不怕他耍花样!拿不出钱来,他休想从秋浦带走一个人!”
周顺点点头,想了想笑道:“元氏家大业大,想必这点小钱不成问题!”
徐公佐又问道:“县尊呢?此事还要尽快报请县尊获悉!阁中定下规矩,秋浦县一切听从县尊号令,我等不可擅自行事!”
周顺低声道:“刚才县尊和张主簿吵了一架,气呼呼地回后宅去了。”
徐公佐皱眉道:“两个都是张家子弟,为何总有那么多分歧?”
周顺不以为意地道:“张主簿历来不主张阁中以白莲圣佛的名义行事,对秋浦县的事也向来反感,他和张县尊不吵才怪呢!”
顿了下,周顺低声道:“只是县尊知晓此事,就算生意做成了,五成的钱都进了张氏账本中,其余大部分三家瓜分,能到你我二人手里的,可着实有限呐!”
徐公佐看了眼他,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淡笑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毕竟秋浦县以张家的势力居大,这些年张家在这里的投入最多!不过周兄想多捞一点,也不是没办法。”
“哦?”周顺顿时来了精神,“徐兄请指教!”
徐公佐眯眼阴笑道:“咱们年初挑选的那批奴婢,到现在也玩腻了,到时候找那元汝承谈个好价钱,统统卖给他!那批女人容貌不差,扔在流民中也算上等货色,那姓元的纨绔是要把人卖到楼子里去,不会挑剔那么多的!”
“这倒是个好办法!”周顺眼睛一亮,旋即又有些可惜地道:“早知能把那些女人卖了换钱,我下手的时候就轻些,算起来死了得有六七个,损失不小啊!”
徐公佐满脸淫笑,低声道:“周兄花样之多,徐某也是佩服万分!”
二人相视阴恻恻地低声笑了起来,都在憧憬着能从那财大气粗的元汝承手里弄到多少银钱。 隋末暴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