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若是喜欢,就直接带走吧。”秦翊倚在帘边,双手环胸,漫不经心地说。
他是男人,当然知道陆锦画这样的美色逃不过秦燮的眼。何况当年,秦燮毫不隐藏地嫉妒他身边有陆锦画这样一个小人儿跟在身后,对他死心塌地。
被声音打断,秦燮动作一滞,顺手替陆锦画掖好被角,不动声色地直身而立。回看秦翊,他唇角微微扬起:“三弟还是如此爱说笑,锦画是朕的弟妹,朕身为兄长,理应关心她的伤势。”
秦翊拂开珠帘,颤动的紫晶晃着他的眼。
“原来如此,皇兄关心人的方式真叫人大开眼界。”
秦燮笑着往外走,途径他身边时,伸手按住他的左肩。
危险气息顿时袭来,秦翊面不改色,还是那般置身事外的模样。
“若朕真想要她,就没你什么事了,”秦燮笑意渐深,“朕是天子,用不着三弟为朕操心做主。”说罢阔步往前,扬长而去。
秦翊目色骤然阴沉。
夺走皇位不提,秦燮如今竟还明目张胆打起小锦的主意。方才若非他及时赶到,秦燮定然会做出那等下作之事。可气这女人睡得还很是香甜,对逼近的危险一无所知。
秦翊暗暗咬牙,又无奈一叹:“真是小笨蛋。”
……
安雯煎药回来,听院子里两个丫鬟你一言我一句说“皇上来过了”“王爷也来了”,吓得脸色煞白,急急往屋子里跑。
看到陆锦画仍在熟睡,除此之外并无其他人在,她瞬间松了口气。走到床前轻轻唤醒陆锦画,打算喂她喝药。陆锦画朦朦胧胧醒来,用手揉揉眼睛。倒忘了手里还攥着玉穗,一动作,玉穗便扫在了脸上。
“一不小心就睡过去了,”她噙笑喃喃,“上月哥哥呢?”
安雯几分为难。
闲王即将有新王妃的事,眼下怕是只有陆锦画不知情。而且安雯还听说,秦翊答应得十分痛快,为迎新人入府,直接言出要废陆锦画的王妃之位,让她当个伺候人的婢妾。
太欺负人了!她想,小姐一直都真心实意待他,为他付出了那么多,到头来小姐在他心中还是没有多少分量。
安雯感同身受,微微红了眼眶,沉默着舀起一勺药汁,凑送到陆锦画唇边。
而陆锦画还是满脸期待神色,捏住安雯的手软软道:“好安雯,你去叫上月哥哥来喂我,眼下我病了,他不会拒绝的。”
见她还如此欢喜,安雯心里一塌,彻底绷不住,眼泪扑簌簌地滚下来:“小姐,您还是别提他了吧!”
“为什么?”陆锦画陡然惊慌,“上月哥哥出事了?”
安雯的声音带了哭腔:“哪儿能出事啊!他要齐人之福,娶什么青丹部落公主当王妃!让您当婢妾!”
陆锦画手指一颤,玉穗从掌心跌落,摔去地上。
一连数日,陆锦画闭门不出,呆坐在床上,不言不语。
她原以为安雯所言是从哪里听来的胡说八道,直到那位捧月公主的送亲队伍已至西梁城下,她才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
而今,王府四处张灯结彩,列锦铺绣,比过元宵这等大节还热闹华丽十倍不止。
隔着窗户,她听到大堂遥遥传来的丝竹声,再想两月前自己的那场婚礼,没有喜轿,没有喜乐,没有喜宴,唯一的证明,不过是在喜房门口挂了两盏单薄摇晃的灯笼,穷酸落魄得可怜,鼻尖不自抑地再次酸涩。
其实这些……她都可以不在乎的。
她想听秦翊给她一个解释,哪怕是谎言,只要他开口说,她就信,而且还会像之前那般对他死心塌地。
可惜他没有再来过。
坐在床上,陆锦画紧紧抱住自己,用力蜷缩成一团。她满心迷茫,不知自己该何去何处。
安雯走进屋中,看到陆锦画这般仿佛丢魂的模样,不禁红了眼眶。
府中风向朝夕变化,自从知道捧月公主要入府,所有奴才奴婢皆以能侍奉新王妃为荣,至于陆锦画这个身份卑贱,还流言缠身的市井女子,恐怕死在角落还会被人嫌碍眼。
听到动静,陆锦画微掀眼皮,发现安雯手里握着上次被她不慎摔裂的玉穗,瞬间怔住。
“小姐……”安雯抿抿唇,“王爷让人修补好了,他说,让您好生放着。”她是不想传这话的,分明他绝情绝义在先,如今却要叫小姐还守着这份心意过活,简直是十足十的坏男人。
但陆锦画却如同受了刺激,凤眸骤然明亮,一把抓过那条玉穗,鞋也顾不得穿,赤着小脚朝门外狂奔。
“小姐、小姐!”安雯赶紧提鞋追去。
奔到芝兰斋前,门口候命的朱逢春吓了一跳,慌忙伸手阻拦。
“侧妃主子,王爷正在里头更衣呢,您看——”
陆锦画捏着玉穗浑身颤抖,轻声祈求:“我只想和他说几句话,就几句!朱叔叔,看在以前我们相识的份上,让我进去好不好?小锦有分寸,不会乱来的!”
“这……”朱逢春面露迟疑。陆锦画的性子他不说十成十,七八成他还是摸透了的。这丫头生得一张乖巧脸蛋,骨子里却极其倔强。万一她进去跟王爷大闹一场,耽误了吉时,那他就要倒大霉了。
陆锦画见朱逢春并不松口,又求道:“朱叔叔,小锦要是想做什么,早就做了对不对?我真的,真的只是想和上月哥哥说几句话……”
“王爷说,让她进来。”一个陌生女人开门传话。
朱逢春侧身。
陆锦画小跑而去。
路过那女人时,发现对方有一双异瞳,她不免留神一分,继而浅浅一笑,算是感谢。
双门合上,秦翊站在镜前,修长的手指不慌不乱地整理着朱红色的婚服。
镜子里的他还是那般丰神俊朗,桃花目灼灼潋滟,尽是掩藏不住的情绪。
陆锦画还记得他们成亲那日,他只是穿着平素常服,目色也如寒冰一般冷漠。可见在他心里,她根本就不是个重要角色。
……我到底算什么?
从镜中看到她失魂落魄的迷茫模样,秦翊正在整理衣襟的手指蓦然滞住,缓缓转身。
几日不见,这个小笨蛋瘦得明显,领口下一圈薄薄锁骨突兀,竟仿佛要透出皮来。
“小锦。”
熟悉的称呼像是压垮她的最后那根稻草,她紧紧拽着玉穗,瞬间扬头,直视他那一双平静的桃花目,浑身难以自抑地不停颤抖。
她很想痛骂他,又想质问他,可过往那些场景反反复复在眼前回放,像锁链将她牢牢捆缚。
复杂情绪反复交替,到最后,她还是放纵了自己随心而去,奔到他身前用力将他抱住。
不管其他的,她只想在他推开她前,多抱抱他。
这个留不住的男人,能留得住一分,是一分吧。
只是……
半盏茶时过去,她以为要发生的事并没有发生,反而温热自背上蔓延,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温度。
紧接着,他更为用力地回应了她。
泪水溃然决堤,她止不住地抽噎:“上月哥哥,算小锦求你好不好?不要丢下我不管……小锦以后会很乖很乖,会特别懂事,不会再跟你任性……小锦现在,现在剩下你了……”
秦翊嗓子发苦,放在陆锦画背上的手来回轻轻抚摸。
有千言万语梗在喉咙,他想说,却不能说。
这场突来的血腥争斗,对她不管不顾,才是上上之选。
陆锦画还在不停哀求,言语像荆棘细密的刺,根根扎在他的身上。意识动摇前的最后那刹,他倏然出手,捏住她的下巴抬起,霸道地吻了过去。
细碎的呜咽在她唇边溢出,泪水混合进这个酸涩的吻中。眼前迷蒙,呼吸渐弱,她脑海里忽然闪过很多支离破碎的画面。
少年的他,现在的他,性子截然不同的他全都叠合在一起,在她眼前不断放大。像汪洋大海,她扬着孤立无援的小帆,在他漫漫的温柔中浮浮沉沉。
感受到她的情绪渐渐归于平静,秦翊缓缓松手,沉默半晌,对她轻声一句:“信我。”
陆锦画垂眸无言。
离开芝兰斋,陆锦画颇有恍如隔世之感。
午后阳光显露几分灼热,撒在她的脸上,白如雪的肌肤晶莹剔透,仿佛一触便能透出水来。迎着刺眼的光芒,她眯起眼睛,抬袖遮挡两分,引得腰间那串玉穗,叮叮作响。
那是秦翊亲手系上的。
自然,在系的过程中,少不得要说她没有穿鞋。
碍着今时不同往日,陆锦画只能讪讪笑,说下次注意。
她能感觉到彼此间夹杂了些东西,尽管那东西薄如蝉翼,可惜没有轮廓,她无法亲手撕破。
秦翊还是那个秦翊,或者,也不是那个他了。
这是他的选择,那她能怎么样呢?
指尖拂过那串系在腰间的玉穗,她勉强牵起唇角,忽而觉得有些累了。
申时一刻,捧月公主入府。
迎亲队伍浩浩汤汤,整个王府热闹四起,丝竹之声,不绝于耳。
陆锦画静坐妆台前,手里捏着块青黛,淡扫蛾眉。
像她这样的身份,少不得要去前面奉茶。新妇当前,她自然要避讳锋芒。
挑选了一件婢妾穿的浅粉色绣合欢对襟衫裙,可惜在首饰匣子里翻找良久,也没找出一支合适的发簪来。反倒是绿雪过来寻她一同拜见新王妃,随身多带了支粉玉流苏钗,正好给她应急。
走在前往大厅的路上,绿雪挽着陆锦画,傻乎乎地问:“侧妃不是不喜欢粉色?怎么反倒穿起粉色来了?”
陆锦画倒是不恼,同她解释:“婢妾穿粉色最为合适。”
绿雪若有所思,又摇头:“可是您以前也不穿正妃的大红呀?我瞧着都是绿啊,青啊,跟王爷一样一样的。”
安雯噗嗤一笑,清清嗓子道:“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喜好,咱们主子平日就喜欢穿绿啊,青啊的。今日可是新王妃入府呢,主子再那样穿,可不是会让人家误会吗?”在陆锦画的强行规矩下,安雯终于开始改口,不再叫她小姐了。只是乍一听,莫说安雯自身两分别扭,陆锦画本人也愣了一愣。片刻过后,又随它去了。
陆锦画接过安雯的话道:“绿雪,那青丹部落可是出了名的彪悍,曾百战不败,女儿家都是自幼习武,驯马领兵,不在话下,与我们这西梁女孩儿很不相同。等下在人家面前,你可别再如此心直口快了。”
这段时间相处下来,绿雪已经知道陆锦画是个好说话的大善人,也知道她比自己聪明许多。听她直白告诫,绿雪当即点头:“知道了侧妃。”
陆锦画下意识地回头瞥安雯一眼,见她这次没有面露不满,遂敛回目光。
说话间已到喜堂之外,还没到婢妾敬茶侍奉的时候,陆锦画和绿雪退站在一旁。不多时,又有几个身姿婀娜的女人慢慢步来。
“这是薛碧枝,”绿雪小声嘀咕,“小商户出身,傲得很。”
陆锦画打量那人两眼,模样倒是生得出挑,不过眼波流转间,透着一股子精明算计,确实不怎么令人讨喜。她同样也穿一套粉色衫裙,样式和陆锦画的大有出入,袖口和裙边都缀了一圈细密的小珍珠,在阳光映照下熠熠生辉。这一比对,陆锦画的打扮倒像个不入流的婢女了。
显然薛碧枝也看到陆锦画和自己衣裙撞了颜色,唇角微挑,懒洋洋地摆着酥手正云髻,边走边道:“这不是王,哦不,侧妃姐姐么?上次遥遥一见,就觉得姐姐是个难得的大美人,只可惜啊,当时姐姐有事在身,急匆匆的,妹妹也没来得及同你仔细说上几句呢!如今走近了瞧,呵呵,才知道姐姐原是个安贫乐道的妙人儿呢!”
稍念过几册书的人都能听出薛碧枝是在暗讽陆锦画穿着打扮寒酸,薛碧枝话音刚落,四周嬉笑声顿起,唯绿雪一脸茫然,看看陆锦画,又看看安雯。
近来安雯性子有所沉淀,一来是周遭环境所致,二来她发现陆锦画近日好像另有打算,在不明主子心意的情形下,她不敢贸然动作。见绿雪向自己投来问询的眼神,她微微摆手,示意别管。
绿雪乖乖回头。
等周遭笑声稍歇,陆锦画一拂鬓发,轻声道:“王爷最近或许是发了笔横财。”
“什么?”薛碧枝杏眼微瞪。待察觉到自己对“财”似乎敏感了些,不免双颊泛红,咳嗽一声:“好端端的,说什么横财?谁不知咱们王爷是个视金钱如粪土的清高男儿,侧妃可别污蔑王爷!”
陆锦画略是偏头:“可王爷若不是发了笔横财,怎会让枝姨娘穿上这一身,嗯……值三五十两银子的好衣裳呢?”以前她在村子里会和安雯做些刺绣去卖,对衣裳行情自是十分熟悉。
薛碧枝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急急辩驳:“侧妃千万莫要误会,这是妾身自己的体己银子买的!”
这次陆锦画反而掩唇一笑,没有继续说道。
安雯会意,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喃喃:“原来王爷已经清廉到了如此地步,还需姨娘自己掏腰包来买衣裳呢!”
“你——”
“好生热闹啊。”如珠如玉的声音由身后而来。
陆锦画循声望去,见是个穿着道观服的女人,她蛾眉微微蹙起。再仔细一看,发现那身道观服上绣着几条新柳,想起那些丫鬟说柳浮翠一心向道,入迷之至,不免笑了一笑。
好生热闹,说得确实不错。
须臾间,穆苍竹和另一个宛白也款款走来。
陆锦画瞥了安雯一眼,安雯凑到绿雪耳边轻轻问:“她们几个姨娘都是什么出身?”
出身一直是绿雪的大忌讳,听安雯这样问她心头当然不爽,但眼下安雯是待她最和善的丫鬟了,也就细细回道:“薛碧枝是个小商户的女儿,这你知了,我就不再多说。穆苍竹呢,是个皇廷绣女,她父亲好像是哪里小县的九品芝麻官儿,母亲擅长女红针黹,她才有机会入宫。至于宛白,跟我没差的,都是明明白白的丫鬟,不过她是太后身边许姑姑的亲侄女儿。至于柳浮翠,她是个清倌儿,被王爷从娇楼里赎回来的。”
安雯额角突突直跳,感情这王爷口味还真是……复杂啊。
正想再说句什么,陆锦画佯装抚发,用手肘拄了她一下。
朱逢春从大厅走来,脸上带笑,对她们道:“请侧妃主子和几位姨娘进去奉茶。”
陆锦画走在最前,缎面苏绣莲花的鞋子踏在红细绒长毯上,稳稳当当。朱逢春松了口气,他当真怕这位小主子突然翻脸,眼下王爷的心思不好猜,新王妃更是个难缠的主儿,可不能再旁生枝节。
其他几位妾室看到陆锦画都如此平静,心中直犯嘀咕,更不敢作出妖来,规规矩矩跟在陆锦画身后。
终于,两双红靴出现在她眼前。
尽管有秦翊那句“信我”,看到另外的女人和他同穿无比般配的婚服,她心中还是隐隐生疼,像被恶作剧的孩子捏了把小刀,时不时划上一道口子。
斜倚在木椅上的捧月看到陆锦画来了,入鬓的眉微微挑起。
早在入府那刻她就差了会西梁话的心腹阿蜜儿去打听,得到的消息都是这位“侧妃”之前极其乖张,赖在王爷身上用尽不要脸的手段,才能换得王爷片刻爱怜。如今真真见了这不要脸的侧妃,她自然要好生教训一番。
秦翊抬手,朱逢春亲自端来热茶,递到陆锦画面前。
陆锦画默默从托盘里端起一杯茶水,先奉给秦翊。还未来得及收手,就听到坐在旁侧的女人嗤笑:“连句好话都不说,王爷,这就是你们西梁的规矩?”
秦翊盯着陆锦画,语气平静:“王妃的话可听到了?”
陆锦画将头更埋低两分,乖顺道:“愿王爷福寿绵长,和王妃白首到老。”
“哼。”捧月侧了身子,嗤之以鼻。
陆锦画又去端第二杯茶水,双手捏紧边沿,恭敬奉给捧月,声音更轻:“愿王妃青春永驻,和王爷……岁月静好。”
捧月登时拧眉:“什么叫‘岁月静好’?本公主不喜欢这个词!换换换!”
“琴瑟和谐。”
“再换!”
“永结同心。”
“换!”
“瓜瓞绵延。”
“继续换!”
一连换了十几个词,陆锦画看出来这捧月公主是想趁机发难,给她一个下马威。可惜捧月棋差一着,不知她幼年饱读诗书,连女院夫子都对她的才学赞不绝口。
她始终温顺笑着,不慌不乱,应对自如。
不知何时,喜堂中丝竹之声已止,四周只剩下微不可察的呼吸。
捧月脸色越来越难看,原本想用西梁擅长的文化来羞辱这侧妃,没曾想她竟如此能言善道。一番交手下来,倒衬得自己腹中无墨、凶悍刁蛮,是个蛮夷。想到这里,她皱眉瞪眼,怒斥道:“你,就是故意!分明知道本公主远嫁而来,竟用那么多稀奇古怪的词儿!”
陆锦画弱声回:“是妹妹朕陋寡闻,并不知青丹部落的祝词原来如此复杂,早知妹妹应该先行研读一番,免得让姐姐在今日这等大日子里,心里不痛快了。”自找台阶而下。
捧月噎了一噎,本还有好几句刁难的话在嘴边打转,一下子只能吞回腹中去。眼风扫到秦翊举杯饮茶,并不等她,赶紧伸手去端陆锦画捧着的茶盏。
只是手指刚触到那片滚烫,她指尖一翻,满杯热茶顿时朝陆锦画脸上泼去。读书祠
“啊……”几个离得近的妾室吓得花容失色,赶紧偏身躲避。
陆锦画早防着她这一手,在茶盏倾倒那刻瞬间抬手掩面。虽然还是有星星点点溅落脸上,不过大多数是被胳膊挡去了。
“主子!”安雯顿时拿出手绢要替陆锦画擦拭。
孰料捧月反而大叫一声,起身怒道:“你这个小贱人当真不把本公主放在眼里,那样烫的水拿来叫本公主喝!”也不知从哪里摸出牛皮鞭,“啪”一声,狠狠抽在陆锦画的左胳膊上。
只一下,陆锦画痛到麻木。
身侧接连不断有人叫嚷:“血、血……”
血?
侧目一看,她左边胳膊上有一痕鲜红快速洇出,像冬日雪地里艳绝的红梅,灼人眼目。
鲜血刺激着捧月,她心花怒发,高举鞭子要再次抽下。
“呯”。
秦翊放下茶盏,神色淡淡。
杯底与木桌撞击的清脆声分明不大,但听起来却那般令人胆寒。
阿蜜儿见状,假惺惺地伸手拖住捧月劝:“公主您何必跟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女人计较?她想害您,这不是反而害了自己么?用西梁人的话说,这叫‘自食其果’!”
自食其果么……
陆锦画一瞬失神。
安雯小心瞥看秦翊的脸色,见他的眼神在陆锦画身上停留一瞬,又收敛回去,丝毫没有要给陆锦画撑腰的意思,她立马扶住身侧失神的人儿,对捧月毕恭毕敬道:“请王妃娘娘息怒,在西梁国都,大喜事上见血是不吉利的,还请您大人有大量,容许奴婢扶侧妃娘娘去裹伤。”
“滚!”捧月声音清脆,说完故意脑袋一扬,鬓边首饰随她动作叮咚作响。
在众人同情和嘲笑交错的目光中,陆锦画被安雯搀扶着,一步一步,离开那绯绯灼眼的热闹喜堂。
棠禾院里四下寂静,只有她们主仆二人细碎的脚步声。
饶是春渐深,不被重视的地方依旧满院萧条,瑟瑟如秋。
还好一丛瑶池春蓊郁,头顶含苞待放,浅粉几丝娇羞,藏在花托中,如少女心事,呼之欲出。
“安雯你看,它们要开了。”陆锦画微有欢喜。
安雯急得要哭:“都什么时候了,您还关心这些花儿草儿呢!快让奴婢给您裹伤吧!”
她叹了口气,收回目光。
放下帐帘,解开两层粉纱,嫩藕般的一截胳膊露出,但上面那条皮开肉绽的痕迹,又格外刺人眼目。
安雯怔怔看那伤片刻,眼眶瞬间红透。
“那天杀的疯婆子,她竟然下死手!”
陆锦画无所谓地弯唇:“那女人细眉吊眼,眼神发亮,一看就不是什么善茬,如今秦翊身边就我位份最高,她不拿我开刀,拿你开呀?”
“主子!”安雯抹着泪,“您怎么还开玩笑呢!”
“伤都伤了,还能如何?”陆锦画摸到自己的衣襟,又往下扯了一扯。
安雯咬牙切齿道:“还能如何?若叫奴婢说,自是立马收拾包袱,然后投奔温小侯爷去!方才您都被欺负成那样了,也不见那谁帮您一把。还王爷呢?呸!分明就是个怂在背后不敢吭气的货色!先前您昏迷不醒的时候他好歹还关心您两分,奴婢还以为您守得云开见月明!现在,呵,这疯婆子刚入府,他就全然不顾您!当真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这样的男人,千万个靠不住!”
“噗,”陆锦画用手指点了她额头一下,“又开始胡说八道!你这丫头若是真心疼我,就快寻药和纱布来替我裹伤。若想我再死得快些,就继续气我好了。”
安雯急得跺脚:“您才是在胡说八道!什么死不死的,您一定长命百岁,比那什么母夜叉公主活得长久!”
陆锦画略是颔首:“我自是比她活得长久。”声音透出两分寒意。
安雯脸上表情一滞:“主子?”
“还让我流血呀?”她仰眸,眼里柔光点点。
安雯骤然回神,翻箱倒柜去寻药。
好在上次顾黎为了多赚银子,留下一大堆外伤药,如今正好派上用场。安雯挑了瓶粉末最细的,折回床前,用温凉水细细擦拭鞭痕周边干涸的血渍。
疼,是真疼。
陆锦画生得娇气,方才在喜堂里不过是撑最后一口傲气才没有吱声,如今屋内只有她们主仆二人,她无需再忍,捏过被角咬在嘴里,终于放肆呜咽。
安雯跟着哭。
两个女人脸上的泪仿佛断了线的珠子,接连不断。
上完药,陆锦画哭得头疼万分,拄额静坐不语。
安雯端起污水盆出去倾倒。刚走出门,一抹黑影突然从窗户滑入房间。陆锦画惊得倒抽一口凉气,只是气还没吞进喉咙,那人又跟风似的从窗户出去,脚勾房檐,霎时不见。
……?
目光飘去桌上,那里多了一枚精致的蓝瓷白梅小盒。
“是他的意思么?”陆锦画喃喃自语。
取来放在掌心,她小心打开,里面的香膏稠如蜜,气味也是沁人心脾。再闻,又觉得有些熟悉。仔细琢磨片刻,她猛地想起那次被田氏打手掌心,掌心破了皮,秦翊正是拿的这种玉雪冰清膏来替她敷伤。
往事历历在目,她心下怅然,将小盒紧紧握在手中。
……
担心陆锦画的眼睛怕被外人瞧见又要借机发难,安雯走去小厨房,准备煮两个热鸡蛋揉眼消肿。
只是鸡蛋刚煮好,还没来得及剥壳,回头就瞧见绿雪跟饿狼似的盯着她手里的鸡蛋直咽口水。
“……吃一个?”她下意识问。反正她多煮了两个,准备给自己也敷一敷。
绿雪只道自己已经跟她们混熟了,丝毫不客气,捏过鸡蛋开吃。等吃完,她又眼巴巴看另一个。安雯无奈,只能再递一个给她。
眼瞧她还在打量第三个,安雯赶紧抽过手绢把它裹了,捏着鸡蛋往陆锦画房间走。边走边道:“你好歹也是姨娘,怎么鸡蛋都吃不起啊?”
绿雪哼了一声:“前几天知道那个王妃要来,府上所有厨子都紧着去巴结了,别的姨娘好歹有一日三餐,落到我这儿,厨子都说我是丫鬟出身,要做自己做。呸!我自己做,倒是给我留下点儿食材啊!什么白菜萝卜土豆子,全拿去练手了,练了还尽倒给农院子里养的猪儿吃。我瞧着那些猪儿都比我有福气了!”
“噗……”安雯忍不住笑,“有这么惨?”
绿雪哭丧着脸:“真就有这么惨!不信的话,等你有功夫去我那旋梨阁瞧瞧,看那厨房是不是就剩两把白米了!”
说话间已到门口,安雯往里卧瞥了一眼,见里面安静,以为陆锦画睡了,便侧身站在门槛,拦住绿雪道:“那等傍晚我去雪姨娘那儿瞧瞧吧!”说完她没动。
绿雪也没动。
这就让安雯有些恼了,难不成这绿雪还在打她手里这个鸡蛋的主意不成?
正要直白说她得寸进尺,就听绿雪道:“刚刚侧妃离开以后,喜堂里可热闹了呢!大下午的无趣,快让我跟你们聊聊天儿!”
安雯怔了一怔。
里卧传来陆锦画的声音:“绿雪来了?快进来坐。”
“好!”绿雪高兴答应,掠过安雯进去了。
看到陆锦画那双红肿如桃的眼睛,绿雪“哎呀”一声,慌慌张张劝道:“侧妃您别难过啊,男人谁不是三妻四妾的,多一个王妃不过多一张吃饭的嘴,反正王爷有疾不近女色,那女人也占不得丝毫便宜的。”
有疾?
不近女色?
陆锦画下意识地捏住衣襟拽了拽。虽然一直都怀疑秦翊突然性情大变,沉湎美色之事有蹊跷,但她也没有证据和立场去证明什么,如今听到绿雪红口白牙说得清清楚楚,一时间她心里尽是难以自抑的欢喜。
果然,那些都是上月哥哥装出来的!
只不过……
小商户之女、皇廷绣女、宫女、娇楼清倌。这些人出身低微,甚至卑如蝼蚁。以他往日眼界,摆在身边的女人应该从那些紧着上凑的大臣之女中挑选才对,怎么会选这种没有背景的庸脂俗粉……
等等,没有背景!
没有背景意味着有钱能使鬼推磨,意味着关系简单好掌控,更意味着……弃用在他一念之间,不会招惹任何麻烦。
陆锦画骤然一惊。
若是这般,顺往下想,那她这样的复杂在上月哥哥眼中,简直就是个灾难。
需要处处防备的灾难。
虽然她默认成为秦燮的棋子,但她清楚自己不过是借这样一个机会入府罢了。可惜在秦翊眼中,她百般讨好迎合,只怕都是心怀不轨,连她的存在,也尽是威胁。
同样,她傻。
满心满眼只有他,前些时候生病原本是最好的解释时机,她倒去贪恋那短暂温柔,把所有的清醒理智抛去了脑后。
有点生气,生自己的气。
陆锦画不免心浮气躁,转移视线,眼风扫到安雯端了好几碟子零嘴过来,她伸手接来其中一碟,往绿雪面前推。
碟子里盛着蜜乳桃仁酥,薄薄乳皮里裹着香脆的桃仁,原是陆锦画母亲陆温氏最爱的酥点。绿雪头回见这般精致的玩意儿,捏在手里,左看右瞧,竟舍不得吃。
末了,她叹了口气。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已经不是第一次听绿雪嘴里说出这句话,陆锦画屈指托腮,望着她问:“这次我怎么又成‘瘦死的骆驼’了?”
安雯边布碟子边接话:“雪姨娘方才还在同奴婢说呢,眼下府里不止丫鬟婆子赶着上前讨好那公主,连厨子也费尽心思琢磨公主喜欢的吃食。雪姨娘那边的厨房里,如今只剩下两把白米了。”说完吃吃笑开。
绿雪两分窘迫,哀哀道:“我说的可都是真的,你别不信!”顿了顿又道:“以后侧妃你的处境只怕会更难了,刚刚你走之后是没看到,薛碧枝和穆苍竹就跟两条趴儿狗似的,恨不得直接捧那公主的臭脚舔呢!真丢咱们王府,不,丢咱们西梁人的脸!”
说到重点,陆锦画微微直起身子,引话问:“薛碧枝和穆苍竹怎么了?”
绿雪跟竹笋拔节似的噼里啪啦一堆话:“哎呀真的可太热闹了!你们前脚刚走,薛碧枝就紧赶着奉茶,她给王爷去了一杯,又马上去端另一杯,用手试了试温度,觉得合适,满脸笑得比葵花还灿烂呢,双手给那公主奉上了。公主一接,她立马说了好些话,那些文绉绉的词儿我都不懂的,总之把那公主哄得叫一个开心哟!人家当场撸下手腕上两串闪亮亮的手钏,牵过薛碧枝的手,往她手腕上套好了呢!”
端起茶抿了一口润喉,又继续:“穆苍竹更恶心些,一个劲儿贬低自己,说什么从没见过像公主一样高贵的人儿,她在公主面前,完全就是天生的奴才,生来便是在等机会伺候公主。以后愿意侍奉在公主身侧,沐浴更衣,铺被倾恭,随叫随到,绝不含糊。”
陆锦画和安雯互看一眼,彼此身上都起了一层细碎疙瘩。
看来这穆苍竹恨她入骨,如今逮住机会可以对付她,什么脸皮都顾不得了。这样的疯狗,以后只怕要多加防范才是。
绿雪又嘀嘀咕咕了一阵,不过都无关紧要,陆锦画没有再仔细听。待绿雪安静,陆锦画弯了唇角,故作两分天真问:“那王爷的反应呢?是不是夸赞了薛碧枝和穆苍竹?”她需要坐实秦翊的行事手段。
绿雪满脸诧异:“侧妃怎么知道?”
陆锦画瞬间松了口气。
又听绿雪自言自语:“奇了怪了,王爷是一府之主啊,虽然对谁都温和,可他也有自己的威严呢,怎能被个女人轻而易举镇住?偏偏那女人还是个蛮夷公主,一身蛮力,粗俗不堪……都做出大闹喜堂的混账事了,王爷不管便罢,还赞许那两个不要脸的女人追随蛮夷,侧妃不觉得奇怪吗?这样下去,王府会被全西梁笑话死的!”
镇住?笑话?陆锦画笑而不答。
她的上月哥哥,从来都不是什么善良小猫,他是虎,是如今还在养伤的虎。
虽不知他谋划的事已筹备多久,但这捧月公主定然是个变数,十有是秦燮看她久久没有动静,故意指来试探。既然上月哥哥有意避退,静而观之,那她便上前去迎,帮他试探对方一二。
打定主意,陆锦画端茶细抿,唇角不觉噙了一丝浅浅笑意。
眼神落在绿雪身上,这丫头虽是脑子一根筋,但有这么个是非分明的性子却也难得。眼下穆苍竹、薛碧枝和捧月抱了团,她也需拉些人手充数。
纤指微翘,陆锦画执起绿雪的手,又用另一只手拈了蜜乳桃仁酥往她掌心里放,莞尔一笑:“雪妹妹以后若是不嫌弃,来我这儿一起用餐可好?”
这话转得突兀,绿雪再傻也感觉得出。只不过陆锦画提出的邀请太过诱惑,她还没动脑子思考是接受还是拒绝,嘴已经飞快答应了:“好啊!热热闹闹的,正好我和我那两个小姐妹也会做几道家常小菜呢!”
“那一言为定。”
“嗯嗯,说定了!”
绿雪欢欢喜喜离去,临走还拿了一包糕点。
剩下陆锦画和安雯两人,她们各有所思,半晌没说话。
片刻后,安雯指尖触到那冰凉的鸡蛋,猛地想起她本是要给陆锦画敷眼睛的,叹口气,颇为可惜地点了点鸡蛋,轻轻嘀咕:“早知道还不如给她吃了呢。”
陆锦画回过神来,掩唇一笑。
“安雯,你坐。”
安雯放下手中蛋碗,规矩坐下。
陆锦画凤眸微微敛起,朝她靠近:“方才绿雪所说你也听到了,今后我的日子定不会平顺,只是无论如何,你都不能同那青丹来的宝贝起争执。眼下她强我弱,我护不了你太多,王爷更不便从中插手,只有靠我们自己。你日常在外活动要更聪敏些,仔细留神任何风吹草动。绿雪那两个丫头我瞧着还行,你有功夫去摸摸她们底细,若能为己用,多两个府上‘老人’当眼睛,那是再好不过。”
安雯点点头,忽而又笑了一瞬。
“主子,您这样子,当真有正室风范呀!”
陆锦画双手托腮,噘嘴乜她:“什么正室侧室,上月哥哥只有我一个,我也只有他一个,哼。”
安雯不知陆锦画怎么又突然对秦翊有小女儿情绪了,学着她的模样,托腮和她对望。
只是望着望着,脑子里渐渐浮现出温长宁那张温和的脸来。
仔细一算,她们和温家也有三年没联系了,那场大火不仅烧去了陆锦画的双亲,烧尽了她从小到大的美好回忆,更烧断了她和那些公子小姐的亲密关系。
所谓墙倒众人推,在当年显现的淋漓尽致。
那场大火过后,市井流言四起。
有人说陆家勾结外敌,落得如此下场是活该。
有人说陆家往上三辈是商贾出身,苛待奴仆,如今得了报应。
更有说陆锦画身子不干净,靠着出卖色相,才让秦燮留她一命。
如此种种,曾经交好的公子小姐尽数翻脸,避之不及,唯恐陆锦画这样的肮脏东西污了他们的身份。
更有甚者,差使手底下的人收买路边乞丐,让他们拿着陆锦画曾赠的小礼物,在她面前当街点火焚烧,撒尿侮辱,无所不用其极……
“安雯,”陆锦画伸手在她面前晃动,“想什么呢这样出神?”
安雯骤然归神,讪讪道:“奴婢在想温小侯爷他……”
陆锦画秀眉微挑,打断她的话:“你喜欢我表哥?”促狭地将她上下打量:“嗯,容貌还算出挑,身形也是男人喜欢的模样——”
“小姐!”情急之下安雯又叫错了称呼,发现陆锦画眼神渐深,她弱弱改口:“主子……胡说八道!”
陆锦画自是知道安雯对温长宁没有那份心思,单单想开她玩笑罢了。见她反抗激烈,也就嗤笑一声,捏了块桃仁酥凑至唇边轻咬。
绵密的甜和香酥的脆混合在一起,令人欲罢不能,难怪母亲如此喜欢。
等吃完一块酥点,她才慢慢道:“安雯,表哥是个对人很好很真的男人,任何女人嫁给他,都会幸福安稳度过一生。不过我这样的人,和他并不合适。”
安雯垂眸:“那王爷就合适了吗?”
陆锦画莞尔:“合适。”
“您就是一棵树上——”话到嘴边,安雯又咬唇,把后面两个不吉利的字吞了回去。
陆锦画摇摇头,取出手绢,细致擦手。
“感情之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你这丫头还没有心上人,我同你说再多,你也会觉得我傻气罢了。不过有一点你记住,闲王府这个地方,哪怕有绵密刀子,也比外面安全许多。眼下捧月公主来者不善,我们必须和上月哥哥站在一起。必要时……我会除掉薛碧枝和穆苍竹。”
安雯叹了口气:“既然您心意已决,奴婢自是和您一心的。”轻轻托起陆锦画的手臂,眉头紧皱:“主子,不然奴婢还是请顾大夫来看看吧?血都重新渗出来了!这皮开肉绽的鞭伤,万一处理不当,日后留下疤痕可如何是好?”
陆锦画红唇微抿,那条伤痕委实深邃,若不好好处理,确实会很麻烦。眼风扫过这几日一直在看的书册上,她眸色微沉,忽而生出其他打算。
“去请吧,”她勾唇浅笑,“顺便买点龙葵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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