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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何求 兰思思 25711 2021-04-06 09: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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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一出火车站,沈均诚便兴冲冲地奔向标有出租车停靠字样的方向,排在人龙里,他的心情一点都不烦躁,唇边还挂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笑意。

  这趟H市真是没白跑,不仅搞定了住处,连他的工作问题也一并解决了——他跟那家公司的高管聊得相当投缘,对方一再要求他尽量早一点过去,给出的薪酬虽然和从前所得没法比,但对于过小日子的工薪族而言,已经颇具吸引力了。

  他真想立刻给晓颖拨个电话,告诉她自己马上就到家了,他发现,离她越近,思念就越发汹涌得不可收拾。

  可转念一想,自己十分钟前刚在火车上给她发过短信,也许她此刻在忙着什么,老让她跑来跑去接电话也有些无聊。反正马上就能见到她了,一念及此,他情不自禁地咧嘴笑了笑,前方的队伍正在迅速缩短,出租车如过江之鲫,川流不息,很快就能轮到他……

  到了家门口,沈均诚来不及掏钥匙,先砰砰砸门,他想像着晓颖手忙脚乱放下手上的锅碗瓢盆或者扫把什么的,赶过来给自己开门的模样,脸上顿时现出甜蜜而狡黠的神色,他忽然生出一点淘气的心理来,故意往边上挪一挪,打算等晓颖把门打开后吓唬她一下。

  过了两三分钟,也没见门开开,沈均诚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他皱起眉头,重新走回门边,又试探性地敲了几下,待确定屋里没人后,他有点失望地耸了耸肩,慢吞吞翻出钥匙来自己把门打开——晓颖或许上超市去了。

  屋子里比他走时干净整洁多了,确切地说,还不仅仅是干净,好像是少了很多东西。他环顾四周,仔细搜罗,是少了什么呢?

  这里所有的色彩似乎都很熟悉,也很单调,因为他能看到的,都是他自己的物品——他忽然恍悟,少掉的,是晓颖的东西,她的色彩。

  心骤然往下一坠,他的眉拧得越来越紧,虽然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是预感是如此不妙,他把肩上的背包往沙发上一抛,一头冲进了房间。

  房间里也是同样的干干净净,没有一丝纤尘。他哗啦一声把衣橱打开,顿时倒抽一口凉气——装晓颖衣服的那半面空空如也!

  他的脑袋里嗡嗡地鸣叫着,有点疼,但他竭力控制住,安慰自己,应该不会出什么事,应该不会——她或许是提前把衣物整理好了。

  他从兜里掏出手机,飞快地给晓颖拨过去,嘟嘟的长音让他的心稍稍安顿了一些,他一边等待一边往客厅里走,目光依旧在四处流连。

  墙角立着一只行李箱,他认得,那是自己从沈家出来时随身带过来的,他走过去拎了一下,很轻,里面没装什么东西。

  电话里仍然是一声声的长音,却始终没有人接,而他转过身来时,视线从餐桌上滑过,在某处短暂的停顿后,又倏地滑了回去——

  在晓颖常用的印花瓷杯下,压着一封信一样的东西,他的心扑通一声,象掉入了某个深潭,却又不得不从冰冷的水里挣扎着站起来。

  他抛掉手机。几步上去就把信抓到手里。

  信封上除了他的名字外,没有任何提示,他对着晓颖手写的自己的姓名凝视片刻,心就这样慢慢结成了冰——一直以来,他都在排斥可能来自沈家阻挠的念头,或许是因为不敢想,更不知如何面对,所以他才这么急切地想要带晓颖离开。

  但眼下的情形已经让他预感到自己在某个关键的地方疏漏了。

  他拆开信封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手竟然有点抖,如同他此刻的整个人,几乎站立不住,只能倚在桌沿边取一些必要的支撑。

  然而,心里那一点最后的侥幸还不肯就此投降,他从信封里取出一个被折成菱花形状的纸片,拆解出来时,因为有点性急差点把它撕坏。

  而他的目光最终还是无可避免地落在了晓颖那一行行隽秀的字迹上,以期寻找到一个令他心安或者心碎的答案。

  “均诚,

  我走了,不要问我去哪里,也别问为什么,更不要来找我,我不会再见你。这是我最后的决定。

  我一直相信,冥冥中必定有神明在安排,否则,我又怎么会在十六岁那年遇见你?你让我认识到在这个世上,即使再不幸的人也有机会得到快乐,只要自己好好的、认真的对待生活。

  所以,虽然后来你离开了。我却因为明白了这个道理而能继续走下去。

  我没想到我们还会再见面,更不敢相信你会向我求婚!也许你不知道,那一刻,我真的觉得很幸福。我想,就算我们最终没能在一起,有这么一段美好的日子保存在我的记忆里,也足够我好好走完这一生了。

  均诚,我是相信命运的,既然我们一而再、再而三地无法走到一起,或许真的表明我们之间有缘无分吧。

  我不打算抱怨什么,更不会怨天尤人,一切都是我衡量之后作出的决定——我的离开对你来说是最好的结果。

  回到你父母身边吧,他们是真心爱你的。

  你放心,我会过得很好,希望你也是。

  另:那个装信的盒子在床柜抽屉里,我把里面的东西还给你,你要怎么处理都可以。

  再见,祝你幸福!

  韩晓颖

  即日”

  寥寥数行字读完,沈均诚的眼睛都红了,白纸黑字,明白无误地印证了他绝望的猜测。

  可是,要他怎么去相信他所看到的!

  就在他去H市以前,他还跟晓颖山盟海誓、信誓旦旦地要一起奔赴美好的未来。甚至,就在一个多小时以前,他还听到她的声音,收到她的短信,没有一丝一毫的异常!

  可是,他又无法不相信,因为这张纸上的字迹的确是出自晓颖的手笔,那样工整,那样清秀……

  她怎么能这样对他?!

  他捡起被抛在沙发上的手机,重新拨她的号码。

  “你一定要接,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告诉我这是为什么?”他在心里狠狠地默念,“韩晓颖,快接电话!接电话……”

  “您拨打的号码已关机或不在服务区……”

  “不——!”沈均诚痛苦地大吼一声,一拳砸在了桌子上!

  2

  沈氏集团总部的办公室内,沈南章坐在松软的黑色皮椅里闭目养神。家事永远比公事累人,在儿子没有回来之前,他注定只能继续这样疲累下去了。

  有人敲门,很礼貌很有节奏,凭声音,他就能猜出是曹文昱。

  “进来!”沈南章说着,挺起了腰杆。

  踏进门来的果然是曹文昱,“沈董。”

  沈南章朝他点点头,曹文昱走到他身旁,俯首略微凑近他,低声说了几句,其实在没有旁人的办公室里,他大可不必如此小心,沈南章猜想他是习惯使然了,而他的谨慎也是沈南章最满意他的地方。

  沈南章听完他的汇报,双眸中的纷繁立刻沉淀下来,他无声叹了口气,韩晓颖终于离开了。

  那女孩子终究是知书达理的。没有逼他用别的手腕,他也确实不太想在她身上用狠招,从某个角度上讲,他甚至有几分欣赏韩晓颖。

  但韩晓颖的离开并未让他就此放松神经,因为他知道沈均诚很快就会带着怒气来找他。

  “均诚怎么样?”沈南章问。

  曹文昱沉吟了一下,如实道:“他象疯了一样,到处找韩小姐,这会儿……也许正在往咱们这儿来……找您。”

  “让他来吧。”沈南章淡淡一笑,泰然道,“该来的总是要来,他得面对的也总是要面对。”

  约莫一个多小时后,沈均诚果然披荆斩棘似的闯了进来,身上还带着一股咸腥的风暴气息。

  沈南章格外注意到他罕见的不修边幅,头发微乱,身上的衣服也有点皱巴巴的,以前的沈均诚是多么注重自己形象的一个人,想到这里,沈南章心头还是涌起一股难言的疼惜。

  “小诚。”他坐在椅子里不动,很和蔼地唤他一声,象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怎么想到这时候过来?”

  曹文昱在门口进退维谷,不知道自己能否帮得上忙。

  沈均诚整张脸都扭曲了,他两手往办公桌上一撑,气势逼人地俯视着父亲,咬牙切齿地质问,“你把韩晓颖怎么样了?”

  “我不懂你的意思。”沈南章眼皮都没跳动一下,很平静地与他对视,“她出什么事了?”

  “她走了!”沈均诚竭力隐忍,从牙缝里迸出这三个字来,同时将晓颖留给他的那封信重重掷在沈南章面前。

  沈南章拾起来读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看着他问:“需要我帮忙吗?”

  “你只需要告诉我,这件事跟你有没有关系?”

  沈均诚撑在桌子上的手攥成了两只拳头,这时候,如果他说话还算有理智的话,也完全是硬撑出来的。

  沈南章依然没什么惊讶的反应,“你……怀疑我?”

  “难道不是吗?”

  “那么,你认为我对她做了什么?”

  “你逼她离开我!你,也许还恐吓了她……”愤怒中的沈均诚忽然感到背脊上有一丝阴冷的寒气在缓缓爬上来。

  他知道晓颖是要跟自己一起坚持的,会是什么让她最终作出了离开自己的决定?沈南章难道只是劝说而已,他就不可能做点儿别的什么?

  沈南章从他的面色中读出了恐慌,呵呵笑了两声,继而仰脸道:“你猜得也不完全错!两天前,我的确约她见过一面……”

  猜想得到证实,沈均诚的愤怒很快又抬头,“你究竟跟她说了些什么?”

  “没说什么特别的,就是很平常地聊了聊家常而已。”沈南章睨着他,“这应该不犯法吧?”

  “不可能!”沈均诚咬牙道,“你一定说了什么重话,才会让她想离开我!”

  “既然你不相信我,何不去问问她本人?”

  “我找不到她!”沈均诚再也按捺不住,一拳砸下去,手背不慎碰在一个笔架的棱角上,顿时鲜血淋漓。

  沈南章眉头一蹙,高声吩咐曹文昱,“文昱,去拿些绷带来!”

  同时他自己的手已经自然而然伸了过去,想抓起沈均诚受伤的手掌来察看,却被他坚决地躲开了。

  “不必了!”他对自己的伤势若无睹,眼睛牢牢盯住父亲,“请跟我说实话,你……到底对她说了什么?”

  沈南章望着倔强的儿子,眼眸里的慈祥微冷,深深吸了口气,手撑在面颊上,脸上的表情凝重了一些,终于不再跟他玩捉迷藏的游戏,“我想了解一下你们对将来的打算……”

  “你为什么不来找我问?”沈均诚打断他,充满怒意地质问。

  “找你有用吗?”沈南章眯起了眼睛,声音里的和善骤然收敛,“你妈妈病得在床上连躺了三天,你关心过她吗?你有来个电话问候过一声吗?”

  沈均诚呼吸不匀,头略微垂了垂,“我不知道……没人告诉我……”

  沈南章苍凉一笑,“多好的借口!如果你心里真的有她,你还会对她不闻不问么?如今丢了个韩晓颖,你就象丢了魂儿似的,你还怪罪起我来了!均诚,我真的为你感到寒心!”

  “……”沈均诚低着头,闭眼无语,他的心象被凌迟一般,绞成了无数片,每一片都是血淋淋的,每一片都觉得疼。

  曹文昱取了绷带重新回来,他想给沈均诚包扎,被他拒绝了,曹文昱无法勉强他,只得把绷带搁在离他最近的地方。

  “孩子,”沈南章缓和了口气,“爸爸不是十恶不赦的人,更不会作出伤害你朋友的事来,否则,你让我将来怎么面对你?晓颖离开,自然有她的考虑、她的道理,也许她觉得跟你在一起没有安全感,也许她为你们的现状感到不安。既然她已经把话说得这么清楚,你又何必强求呢?”

  “不,这不可能!”沈均诚的脸上露出痛楚的神色,“她不可能这么容易就离开我,她不能……说走就走!”

  他猛地探手将那封别离信抓回手中,然后直起腰来,对着虚空象发誓一样地喃喃道:“我会把她找回来的,即使是分手,我也要她亲口给我个交待!”

  就像来的时候一样,沈均诚一阵风似的又卷了出去,曹文昱本想追出门去,被沈南章阻止住了。

  “别追了,让他先冷静几天再说吧。”此时的沈南章显得异常理智。

  深岛夜总会的后门口,沈均诚垂头丧气地坐在台阶上,头发蓬乱,一件外套胡乱搭在肩上,右手还缠着白色的纱布。

  晓宇推门出来,看到一向衣冠楚楚的沈均诚成了眼前这副德性,惊得叼在嘴上的烟都跌落到地上。

  “沈哥,你是不是被人打劫了?怎么会搞成这样?”

  沈均诚自从火车上下来后就没消停过,他四处奔走寻找晓颖,到此时已经不剩多少力气了。

  夜,拉上了厚厚的帷幕,一出出好戏即将在这个不夜之城里上演,身旁来往的人群,多有好奇地朝并排坐在台阶上抽烟的两个男人望过来,心里一定怀有种种猜测,而沈均诚对这种异样的目光已经完全不在乎,他现在唯一关心的事只有一件,他找晓宇也正是为此而来——晓颖究竟去了哪里?

  听说晓颖走了,晓宇一时没摸着头脑,有点结结巴巴地反问:“你说我姐走了是什么意思?她能上哪儿去?”

  沈均诚精疲力尽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找不到她。”

  “她在跟你开玩笑?玩躲猫猫的游戏?”晓宇胡乱猜测着,但很快连自己都觉得这样的念头很荒诞,晓颖从来都是个懂得分寸的女孩。

  “她能上哪儿去呀?”晓宇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

  “她没有打过电话给你?”沈均诚转过脸来审视着他,其实从晓宇莫名其妙的表情中他已经得到了答案。

  “没有!”晓宇果然连甩了几下头后斩钉截铁地回答他,“如果她打给我,我当然劝她别走啦!唉,真是的,我这刚把自己的麻烦解决,好容易可以重新出来混了,她又出事了!可这,这也太莫名其妙了,你们,你们是不是吵架了?”

  沈均诚的眼神一虚,倏地将目光转向别处,他摇了摇头,“没有,不过……我爸爸找过她……”

  晓宇盯着他的眼眸不动,里面却是了然的神情。

  “对不起,晓宇,”沈均诚垂着头,“我……又让你姐姐受委屈了。”

  “你们……唉!”晓宇出人意料地没有翻脸,大约从沈均诚颓废的容颜中也明白他的无能为力。片刻之后,他才耸了耸肩道:“可我真不知道她会去哪儿。不如这样,我给郭嘉打个电话问问……”

  “不用了。”沈均诚打断他,“我已经打过了,郭嘉也什么都不知道。我连她同事都逐个问过一遍了,没人知道她究竟去了哪儿……晓颖走的时候,没通知任何人。”

  他早就知道,晓颖如果真的要离开自己,一定不会向任何他能找到的人透露行踪,但晓宇是她弟弟,他怎么也得来碰碰运气。然而,他终究只能失望了。

  韩晓颖,你的心为什么这样狠?他只能在心里苦涩而哀怨地反复咀嚼这句话。

  这回晓宇终于真切地意识到事态严重了。“沈哥,那,你说咱们要不要报警?”

  沈均诚苦笑两声,“如果你觉得有必要报就报吧,可我不认为有用,她……是存心要躲着我。”

  “那怎么办?”晓宇挠挠头皮,显得很头痛。

  “算了,我自己再想想办法吧。”沈均诚把手上的半截烟蒂扔掉,站起身来。

  “沈哥,你是不是还没吃晚饭呢?”晓宇也赶忙起身,关切地问了句,“我先带你去吃饭吧,我们边吃边商量,你看怎么样?”

  沈均诚背对着他摇了摇头,“我走了,过两天会去H市找找看,说不定她去了那儿……”

  他无奈地笑了笑,尽管希望渺茫,他还是不想放过任何一丝可能性,“如果她给你打电话,一定记得通知我!”

  “……哎,好,沈哥你自己要小心啊!”

  晓宇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恍如梦中,他从口袋里摸出手机,不信邪地拨了晓颖的号码,结果也是关机状态。

  “搞什么!”

  他嘟哝了一声,正待返身进去,想了想,犹不甘心,于是又拨了另一个号码,这次通了。

  “姐,他来找过我了。”晓宇的语气里流露出苦恼,“真的非这样不可吗?我觉得沈哥很可怜。”

  “……”电话那头沉默了半晌,晓颖的声音才慢慢传过来,“晓宇,不要告诉任何人你能找到我……包括郭嘉。”

  晓宇朝天翻了个白眼,定定神,“你和沈哥真的一点可能性也没有了?”

  “……”

  “或许,等沈哥他们家折腾完了,你和他不就……”

  晓颖语带凄然地打断他道:“晓宇,我不会跟自己的幸福开玩笑。”

  晓宇默然了。

  “好吧。”他轻轻叹了口气,“只要你将来不后悔就成。”

  3

  两天后,沈均诚一无所获地从H市回来,内心却充满了更深的绝望。

  冷静下来,他又觉得自己的行为十分愚蠢,即使晓颖真的去了H市,他又该去哪里找她?

  诺大的城市,人海茫茫,没有一点目标和援助,要找一个存心躲起来的人简直等同于大海捞针。

  他把H市的房子和工作都退了,外籍高管竭力挽留,可对于沈均诚来说,独自留在那座孤城里已经毫无意义。

  回来后,沈均诚终日缩在晓颖的那间租房里,房东曾来讨要过钥匙,沈均诚给了她一笔钱,要顺延一个月,房东暂时还没找到新的房客,自然没有二话就同意了。

  短租的租金比长租高出不少,沈均诚对此没有异议,倒是房东多嘴问了他一句,“沈先生,你是一个月后搬呢还是可能会继续顺延,如果还要顺延的话,不如现在多签几个月,我可以把房租给你再降下来一些。”

  “不用了,谢谢。”沈均诚直截了当回拒她,此刻的他对于未来,根本无法做任何适当的考虑,只要一想起来就钻心地疼痛,因为他期许的未来并非在此地。

  他的生活潦倒到完全失去了规律,没有家,没有工作,没有期盼,望着镜中了无生气胡子拉茬的脸,他觉得自己和一具行尸走肉根本没什么区别。

  又是新的一天来临,但对他而言,那是别人的崭新,他的时间已经停滞在过去。

  睡到日上三竿,沈均诚才从床上慢慢地爬起来。他没有洗漱,直接走进阳台,在小矮凳上坐下,从烟盒中抽出一根烟,啪地点上,如饥似渴地抽了起来,脚下早已堆了如小山似的一堆烟蒂,这两日,他几乎是在以烟为食。

  他本有满腔的愤怒,凭借着这股愤怒,他要把天与地都搅一个遍!然而,等他搅完了,才发现一切都没有改变,晓颖没有回来,父母也依然在原来的轨迹上生活,只有他自己,落得一无所有。

  他活了近二十七个年头,也曾经彷徨过、苦闷过,但从来没有象这次这样绝望过,茫茫天地间,不知道自己该去向何方。

  他在自己营造的烟雾中痛苦地咳嗽,自嘲地想,如果再这么无节制地抽下去,或许要不了多久,他的肺就会报废。

  废了就废了吧,他早已心如死灰,心灰意懒。

  多年前,晓颖曾经问过他,抽烟的滋味如何?他回答,不怎么样,很呛。多年后,他重新对烟评价,还是那句——不怎么样。

  然而,在这不怎么样之外,它却还有一样好处,可以帮他松懈一下持续紧绷的神经,给他此时最需要,却是最缺乏的安慰。

  门铃响了好几遍,他才迟钝地意识到它的存在,他以为又是房东,那老太太热心过了头,时常会跑来和他聊两句,他其实不需要这样的关照。

  他站起来,抖掉身上的烟灰,又抓了抓乱蓬蓬的头发,走过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不是房东,而是沈南章和曹文昱。

  沈均诚愣在门边,长久以来的良好教养迫使他没有让那句略带粗鲁的“你们来干什么?”冲出口,略顿了一下后,他喊了一声“爸”。

  沈南章猛然间看到他这副邋遢的外表,重重一拧眉,连身后的曹文昱也轻轻干咳了两声,目光转向其他地方。

  “方便进去吗?”沈南章克制情绪,温和地问。

  沈均诚思量了几秒,身子朝旁边挪动,让出一条路来让两人进门。

  客人坐定,但是沈均诚无茶可奉,更无话可说。

  沈南章的手指在沙发扶手上有节奏地轻轻弹跳,脸色已然从对儿子的失望中恢复过来,“最近怎么样?”

  沈均诚瞟了他一眼,没有作声。

  沈南章看看曹文昱,后者立刻心领神会,起身道:“沈董,我在车里等您。”

  “好。”

  屋子里很快就只剩了父子两人。

  “你想好今后的打算了么?”沈南章又问。

  沈均诚依然默不吭声。

  长久的沉默让空气都凝结成霜。

  沈南章的手忽然握成了拳,在扶手上有力地捶击一下,犹如敲定了一个决定,他站起来,“走,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沈均诚闻言,浑身一震,悍然仰起脸来,“谁?”

  沈南章避开他眼眸中陡然凝聚起来的热切与紧张,淡淡地回答他,“你的亲生母亲。”

  曹文昱开车,沈均诚和父亲并肩倚在后座上,却是相对无言,很多话,已经不知该从何说起。

  车子向南行驶了将近四个小时,期间,他们还停车在沿途的一家饭馆里用过了午餐,黄昏时分。他们抵达南部沿海的一座小县城。

  沈均诚是第一次来到这座小城,看惯了繁华都市的他,乍然见到这么多还保留着二十多年前风貌的老街、旧屋、坑坑洼洼的用泥土堆积起来的路面,未免有些吃惊。这里好像与时代脱了节,被完好地封存在旧时光之中,悠闲地等着有人去催醒她。

  车子转过两巡城貌,眼前才渐渐有了些许城市的气息,新筑的楼房和又宽又平的马路给了眼睛熟悉的抚慰。

  大约是能体会到沈均诚的迷惑,沈南章在他身旁闲闲注解了一句,“这里是C县的经济开发区。”

  沈均诚的心情忽然忐忑起来,他不知道自己将要见到的生母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一直以来,他都理所当然地把吴秋月当作自己的母亲,二十多年来从未有过怀疑,现在冷不丁要去见另一位“母亲”,而且是在这个世界上与他有着最亲密血缘关系的人,他怎么样都无法泰然处之。

  近乡情怯,这里,难道就是他本该存在的地方?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往衣服里缩了一缩。

  按照沈南章的指点,曹文昱把车停在了一条商业街的临时停车场里。这条商业街显然才开张不久,停车场里几乎没什么车子。不少门面也还在装修,切割机枯燥刺耳的操作声不时传入耳朵,让人心神不宁。

  曹文昱锁好车子,对沈南章道:“我在附近转一转,一会儿您打电话给我。”然后,他便朝那父子俩行走的反方向而去。

  出门前,沈均诚还是好好梳洗了一番的,还重新换上了一身体面的衣服,他跟在父亲身后走,看着地上两个时而分开时而重叠到一起的影子,第一次发现父亲原来这么瘦削。他的目光渐渐转移到沈南章微有些佝偻的后背上,一股酸楚之感油然而生。

  沈南章带着他熟门熟路一般走进了一家装修齐整且已经进入营业状态的茶馆。门口穿着旗袍的迎宾小姐热情周地把他们引至包厢门口。

  “沈先生,廖老板已经在里面等你们了。”迎宾小姐甜笑着嘱咐完,婀娜地一转首离开了。

  沈均诚下意识地攥紧了双拳,掌心里黏黏的,已是微有汗意,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盯着沈南章的眼眸里不自觉地流露出求助的光芒。

  沈南章察觉到他的紧张,没有立刻叩门进去,和蔼地朝他笑笑道:“她叫廖凤兰,是这间茶楼的老板。一会儿进去,你不用拘泥,只是见个面,随意聊两句而已。”

  沈均诚只得点了点头。门推开之际,他却感觉自己在一瞬间失却了呼吸!

  包厢里的大方桌前,只端坐着一名女子,正转首欣赏窗外的景致——这个包厢大约是整间茶楼里景观最好的房间了,从窗户望出去,是一片自然湖泊,湖边树木林立,放眼远眺,远山如黛,俨然一副水墨山河画卷。

  沈均诚却无心观赏这颇为精致的景色,他的目光只在窗前匆匆掠过,旋即紧张地停留在廖凤兰的脸上。

  尽管她端坐着。依然不难判断出她有着一副修长匀称的好身材。

  听见开门声,廖凤兰缓缓转过脸来——

  这绝对是一副称得上美丽的容颜,尽管岁月在她脸上毫不留情地刻下印迹,而她的眉眼里似乎也蕴藏着无数与岁月无关的悲戚,当你看到这张脸的时候,首先注意到的不是她的美丽,却是这美丽背后隐藏着的种种猜测。她的憔悴让人无法准确判断出她此时的年纪。

  而最让沈均诚吃惊的是,她跟他的养母吴秋月竟然有着不少相似之处,无论脸型还是五官,她几乎是吴秋月的翻版,只不过吴秋月向来都是高高在上、唯我独尊的神色,而眼前的这位廖凤兰,却似要把自己压低到尘埃里去。

  惊讶让沈均诚的目光在廖凤兰脸上停留了没多久就转到沈南章脸上,他似乎从中意识到了什么,但那心头的震撼一时却还难以描绘。

  “你们……来了。”廖凤兰仓促地起身,嘴角含着笑,视线却迫不及待地追向沈均诚,眼眸中赫然间水雾缭绕,但她竭力忍着,用最美的微笑来迎接他们,也许是忍得太用力,她撑住桌子的手臂在微微发颤。

  沈均诚的目光与她对视了几秒就猝然荡开,他感到一股极度别扭和略有些恐慌的情绪,而与生母相见的喜悦却一丝都没有。

  “嗬,是啊!”沈南章也没称呼她,直接给他介绍道:“这是均诚,我儿子。”他又看着沈均诚道:“这位是,廖凤兰,廖阿姨。”

  父亲的解围把沈均诚从不舒服的状态中拉了回来,他对沈南章赫然间心存感激,也恢复了自如的状态,得体地向廖凤兰一颔首,“您好,廖……阿姨。”

  廖凤兰眸中的泪水总算没有失控到掉落出来,“来,坐吧,你们……坐火车来的还是……”

  一番场面上的寒暄顿时化解了些许隐含的尴尬,先是廖凤兰讲了几句开茶馆的繁琐,其后她便一再把话题往沈均诚身上引,沈南章便简短地给她介绍了沈均诚这些年的状况,去过什么样的地方,拿到过哪些学位等等,他讲得轻描淡写,沈均诚却无法不注意到廖凤兰那复杂眼神里的情绪变化,有高兴,有期许,当然,也有难以掩盖的失落。

  这是一场看似再平常不过的友人聚会,尽管他们之间远非这种关系,没有人捅破那层薄如蝉翼的窗户纸,沈均诚也只在心里慢慢消化着他的所见所闻。

  原来廖凤兰和她丈夫这几年的日子过得并不差,他们还有一个女儿,比沈均诚小五岁,如今在本省的高校读大三。

  迷惑象云雾一样再次在沈均诚的心头蔓延,既然亲生父母家里的条件都不差,为何还要将他送人?!

  还有,为什么他的生父不过来看自己?

  难道他们要一直象现在这样无关痛痒地聊下去吗?如果是这样的话,沈南章带他来见生母意义何在?看他的神情,显然不是想把沈均诚送还给亲生父母。

  茶饮三盏之后,沈南章终于切入正题,对廖凤兰道:“均诚他,最近刚得知自己的身世,咳,所以我带他来见见你。”

  此言一出,气氛陡然凝重起来,沈均诚正在喝茶,闻言持杯的手微微抖了一下,垂着眼帘,目不转睛注视着柔缓地沉浮在水中的茶叶片。

  他相信,沈南章这句话也不过是给彼此一个捅破窗户纸的台阶而已,在此之前,他一定对廖凤兰明言过此番来意了。

  廖凤兰看了看沈均诚,又看看沈南章,“你可以……让我们单独呆一会儿吗?”

  沈均诚感觉到她说话时嗓子眼里象有个什么东西在滚来滚去似的,声音极不稳定。

  “……好。”沈南章站起来,手在沈均诚肩上用力按了一下,随即又弹开,他推门走了出去。

  4

  在令人窒息的静默中,沈均诚侧过脸去,把目光投向这个给予自己生命的女人。

  廖凤兰也正在盯着他瞧,视线一与他的对上。她立刻对他笑了笑,尽管那笑容显得有些虚弱。

  她静静地注视着沈均诚英俊的面庞,那五官里有着多少酷似自己的成份呃!

  这么多年来,她没有一日不在想他,可是,当他就在自己眼前时,她却不敢伸手去触摸。

  在得知自己另有亲生父母之后,沈均诚也曾经梦见过他们的模样,如今,他的生母就坐在自己面前,他却反而有种如置梦中的不真实感。

  他不想就这么干坐着,既然来了,他就要把自己心里的所有疑问都清扫干净,“您当初……为什么要把送人?”

  廖凤兰苍老却依然不失美丽的眼睛飞快地眨了几下,她低头去取茶杯,手没捏牢,茶杯差点被她打翻,多亏沈均诚眼疾手快,探手过去帮她扶住了。

  “谢谢!”廖凤兰抽了抽鼻子。

  沈均诚这才注意到,她的眼圈有点红。

  “看来你父亲从来没把真相告诉过你。”她苦笑了一下,稍顿片刻,缓缓又道:“我不养你,是因为……我跟你父亲的契约中规定了你一生下就归你父亲所有。”

  “契约?”沈均诚皱起眉,细细咀嚼这两个字。

  “对,就是契约。”廖凤兰凄然一笑,“二十七年前,我在家乡的合作社里当会计。不慎闯下一个弥天大祸,需要一大笔钱去填补窟窿,否则,我就得去坐牢。我到处求人借钱,可是那个年代,谁都不富裕,肯借钱给我的人就更少了。眼看交款的期限即将到了,我心急如焚。”

  “我不知道该不该感谢老天,恰好在那时候,有人给我牵了条线,介绍我跟一个外省来本地做生意的人认识……那个人,就是你的父亲沈南章。”

  这宗陈年旧事想必埋藏在廖凤兰心里很久了,她缓缓将它叙述出来时,犹如生锈的笼头,水无法畅通地流出来一样,总是要说一会儿,停顿片刻。

  然而,无论她叙述的方式多么让人难受,沈均诚唯有默默地听着,因为那是有关他身世的一切。

  “我们见面后,你父亲当即表示愿意借钱给我,但是……他有个条件……要我给他一个孩子……”

  沈均诚捧住杯子的手无端有些发紧,他的身子稍稍前倾,想要压住莫名的不安。

  “除了答应他的条件,我已经想不出任何解决我当时困境的办法,所以……后来就有了你……”

  沈均诚缓缓仰起脸来,“你是说。我的生父,他,他究竟……是谁?”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内心的判断。

  “他就是你现在的父亲……沈南章。他说他太太身体不好,无法生育,可是……他又想有一个自己的孩子,所以……”

  沈均诚感到体内的血液正以一种失控的速度往脑子里奔涌,他的脸瞬间涨得通红!

  这凌乱的关系让他怎么也无法正视自己的存在,他究竟是什么?是别人的养子?是眼前这个女人缓解危机的筹码?亦或仅仅是一纸契约的产物?!

  他恍惚间看到自己从一纸黄黄的契约中晃晃悠悠站立起来,那景象实在太过荒诞!

  看到沈均诚如此震惊和羞愤的表情,廖凤兰的心也早被愧疚湮没,她深深地低下头,渐渐啜泣起来,“对不起!对不起……我以为,这只是一项交易……我和他,我们各取所需……我没想到,把你送出去之后,我会那么痛苦……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我跑去找你父亲,我求他把你还给我,我会想尽一切办法把欠他的钱还给他,只要他肯把你还给我……”

  沈均诚急促地喘着气,说不出任何话来。

  廖凤兰憋住一口气,把更猛烈的哭腔咽了回去,在满脸羞愤的儿子面前,她怎么也不敢肆意发泄自己的情绪。

  “他当然拒绝了我,他用一句很简单的话就击败了我,‘你拿什么去养他?还是想带他一起去坐牢?’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被抱走,伪装成别人的孩子,再被沈家当作养子领去,我的心在滴血,可我什么也做不了……”

  沈均诚猛然间站起来,力道之大,掀翻了他身后的那把椅子!

  他实在不想再听下去,这故事不仅让他揪心,更让他觉得肮脏无比!

  他真后悔,为什么要去把那层遮羞布掀开来,看到里面爬满虱子的丑陋真相!他宁愿自己是父母不要的弃子,也好过成为如此恶心的交易的产物!

  “均诚——”廖凤兰大叫一声,同时往外面一扑,猝然的行为让她重心不稳,连人带椅子栽倒在了地板上!

  听到身后这惊心动魄的声响,沈均诚不得不停住奔向门口的脚步,扭身低头看时,但见廖凤兰正吃力地从地上爬起来,她左边的脸颊大概被身旁繁琐的装饰物不小心擦到,泛出一点血印气来。

  沈均诚犹豫片刻,到底不落忍,怒意缓解了些许,无奈地走回去俯身将她搀扶起来。

  廖凤兰抬起红通通的眼睛,对着沈均诚喃喃地又道:“对不起,均诚……对不起……”尽管她也明白,几句“对不起”根本弥补不了什么。

  沈均诚重重吁出一口气,心头的震撼和扭曲终于在廖凤兰狼狈的模样面前渐渐平缓下来,他静默片刻,依旧在她对面坐下。

  重新平静下来后,廖凤兰又道:“你离开我的最初三年,我经常偷偷跑去找你,但是你父亲和你养母把你看得太严了,我根本没办法近身。后来我去求你父亲,求他让我见你一面……我已经把要求降到最低了,但他还是不肯答应我。每次我去找他,他就给我一笔钱,劝我忘了你,好好找个人家过日子……你父亲,其实人不坏……再后来,我嫁人了,又生了孩子,才终于……死了要把你抱回来的心。”

  廖凤兰唏嘘道:“均诚,我不奢求你能原谅我,有时候,半夜里醒来,连我自己都不能原谅我自己……如果时间能够回头,让我再选择一次,我……我宁愿去坐牢,也不会和你父亲签下那纸荒唐的协议。因为……因为跟自己骨肉分离的滋味实在太痛苦了……”

  在她的忏悔与泪水中,沈均诚感到自己的心再也无法保持刚硬,适才的愤怒也象被泼了盆水似的,倏地熄灭了。

  冷静下来想想,发怒有什么用呢?一切都无法回到没有开始的状态。

  他伸出手去,从桌边的纸巾盒里抽出几张纸巾来,默默递给涕泪交流的廖凤兰。

  “谢谢,谢谢。”廖凤兰嘴里喃喃地说着,接过沈均诚递来的纸巾,擦拭着面庞,可泪水就像泉涌似的,一而再、再而三地在眼眶里泛滥开来。

  沈南章叩门进来时,廖凤兰已经平静了许多,沈均诚的脸上也看不出什么异样,只是对缓步走进来的父亲表情淡淡的。

  廖凤兰对沈南章由衷感激,“谢谢你终于让我了了多年的夙愿——让我跟均诚见上了一面。”

  沈南章摆摆手,在他们旁边坐了下来。

  “均诚,”廖凤兰唤他,“你父亲是对的……当年,你若跟着我,只能过颠沛流离的生活,我什么都给不了你……看到你能有今天这样的成就,我很高兴,真的……”

  廖凤兰苍白的脸颊上果真露出欣慰而愉悦的红晕,那绝不是轻松单纯的表情,那是穿越了重重痛楚与苦难之后才能绽放出来的花朵,即使再美丽,也难掩苍凉。

  回去的路上,父子俩跟来时一样,默默无语。

  车子驶回他们所在的城市时,天空中飘起了濛濛细雨。

  细雨打湿了车窗,水雾氤氲,模糊了视线,沈均诚再也无法佯装欣赏窗外的景致来避开与父亲的对话了。

  他活络了一下手腕,余光瞥到沈南章闭着眼睛。仿佛沉沉入睡的模样,但他知道父亲并没有睡着,每次遇到麻烦的时候,他都喜欢让自己陷入一种类似真空的状态,可以令他将思路理清。

  长久以来,对沈均诚管束最多的是吴秋月,但沈南章对他的影响可谓更深远,小时候,他是沈均诚逃避母亲惩罚的避风港;读书时,他又是沈均诚最好的指导老师;及至他长大后,遇到棘手的人际关系或者商业麻烦时,父亲的宽容、慈爱、理性、慎明,无一不是给了他最大的帮助,也是他最倾佩父亲的地方。

  他悄悄转过脸去,细细打量父亲的容颜,在长相上,他几乎没有沿袭父亲多少基因,他比自己瘦,比自己普通。

  他有错么?他不过是想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

  可是,他应该那么做么?那样难道是合乎道德的么?

  可即使他做错了,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和立场去评判他呢?站在父亲的角度上,他是合格的,他无愧于他沈均诚呀!

  沈均诚的念头忽然又转到了养母吴秋月身上。

  在这个事件里,究竟谁是真正的受害者?

  廖凤兰?或者是吴秋月?这两个女人,究竟谁更可怜?

  在反复的忖量中,沈均诚发现自己的天平正无可抑制地向吴秋月倾斜过去。她不过是个无法生育的可怜人,那不该是她的错,或许,她都不知道自己的丈夫背着自己做了什么!她肯定不知道!

  沈均诚在这一瞬间忽然对吴秋月充满了怜悯。

  而更为重要的是,她对他二十六年的养育之恩,早已超过廖凤兰生他的恩德。

  尽管吴秋月对他是严厉的,有时候甚至是蛮不讲理的,可他依然无法否认,她是个好母亲,她倾其所有地爱他、保护他,让他即使是在物质匮乏的年代里,也从来没有为衣食和玩具犯过愁。

  而且——他是她所有的期待和指望,尽管这份爱跟期待太沉重,压得他有点喘不过气来。

  他问自己,究竟是爱她多一点,还是恨她多一点?他回答不了自己。

  在纷乱的思绪中,沈南章似有感应一般睁开了眼睛,捕捉到沈均诚黏在自己脸上的目光。

  “下雨了么?”沈南章说着,转头望向窗外。

  “妈妈知道……我是你亲生的儿子吗?”沈均诚再也忍不住,脱口问道。

  “不,她不知道。”沈南章并没有回过头来,声音里更是不起一丝波澜。

  “为什么要带我来见廖……她?”

  沈南章把目光调转过来,“因为这是她最大的心愿。”

  他阖上眼睛,表情里涌起一丝疲倦,“很多年来,我和廖凤兰一直在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她几次三番找我要把你讨回去,我只能一次次搬家,时不时就要把你藏到亲戚家里。为了这个,你妈妈一天到晚提心吊胆,她后来对你看得那么严,有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在你小的时候被廖凤兰吓到的缘故。”

  “那她……难道就从没想过要把我送还给人家?”

  沈南章艰涩地笑了笑,“她怎么舍得,你早已成了她的心头肉——因为你长得……跟她实在太象了。”

  沈均诚一震,他忽然明白了什么,“爸,您选择廖……阿姨,就是因为她跟妈妈长得象?”

  沈南章缓缓睁开眼睛,久久地注视着儿子,半晌,才轻声道:“均诚,你妈妈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无法生养自己的孩子。而这个遗憾……是我造成的……”

  沈均诚倒抽一口凉气,“为什么?”

  “她出事的那天早上,因为一件小事责怪了我几句,我本来应该让着她点,恰巧工作上出了一点麻烦,我心情不好,就借题发挥和她大吵了一架,她一怒之下跑回娘家。那天晚上,我本该去接她回来,可是鬼使神差地,我没有去……真没想到,她会在第二天早上出事……现在回想起来,我真不该在那时候跟她怄气。”

  沈南章感慨完毕,突然眼望沈均诚苦涩地笑了一下,“不过那样一来,也就不会有你了。”

  沈均诚觉得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认识廖凤兰纯属偶然,如果不是遇见了她,可能我和你妈妈会真的去领养一个别人的孩子,但在见到她之后,一切都变了……她和你妈妈长得实在太象了,而我……我一直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沈南章叹了口气,目光复杂地转过脸去对着窗外。

  沈均诚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随着他一起沉默下来,直到他的声音再次低低地响起。

  “廖凤兰和我签了协议,却一再想毁约,一开始,我很恼怒,甚至想过要给她点教训,不过最后我什么都没做……其实,不管是你妈妈,还是廖凤兰,都是可怜人,是我对不起她们。如今,我们年纪都大了,过去的恩怨不想再纠缠,既然你已经成人,又了解了自己的身世,我让你见见生母,满足她的愿望又何妨呢!”

  “均诚,一个人年轻气盛的时候,常常会干出些不自知的傻事来,只有到老了,平静了,才会慢慢感悟究竟什么是最重要的。对我跟你妈妈来说,最重要的无非是亲情。”

  沈均诚沉默不语。

  “我老了,六十几岁的人,经不起折腾了,只想有个安定祥和的晚年,能够看着你在身边,能够放心地把事业移交给你。还有,就是你妈妈能够好好地、健康地活下去。只要能满足这些,我就别无所求了。”

  “……妈妈的身体,究竟怎么样了?”沈均诚艰涩地开口问道。

  过了很久,才听到沈南章缓慢地声音传递过来,“她最近去做了全身体检,老刘说情况不太好。”

  沈均诚心头一紧,倏地抬头盯住父亲。

  “需要做进一步检查,但极有可能是……食道癌……已经到中晚期了。”

  头顶蓦地一声雷响,炸飞了沈均诚的七魂六魄,“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如果证实,需要立刻动手术,手术顺利并没有其它意外的话,或许还能再活个三年五载,否则……”沈南章望着儿子的眼里终于有了明显的哀戚之色,“均诚,如果你想尽孝,现在还来得及。”

  沈均诚彻底惊呆了。

  车子一路飞奔向沈家。

  沈均诚跌跌撞撞地跑上楼,推开吴秋月的房门,错愕地看到,母亲一头原本乌黑的头发仿佛一夜间白头,面容憔悴,身形瘦弱。

  吴秋月在床上震颤地挣扎起身,看见来的是沈均诚,顿时又惊又喜,不争气的眼泪却在眼眶里疯狂打着转。

  沈均诚一步步走到她床前,在痛悔与无奈中,脚下一软,他扑通一声跪在了母亲面前。 一生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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