绥德亲王府的书房中鹤嘴炉焚着水沉香,丝毫没有夏日暴雨前的燥闷气息。“公子,公子?”明书连喊了他两声,他才回过神来。
“公子,药监司的彭大人和杏安堂的何掌柜来了,说是有急事,要见吗?”明书问。
慕程放下手中的书简,淡淡地应了一声“见”。那日离开圆觉寺之后心里隐隐觉得怪异,却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妥,直到祭祖那天在皓月居上听到那熟悉的声音,才醒觉过来,那天让自己当了一回人肉垫子的原来该死的是个女人!
丑得不想再见第二面的女人!
要不是看着东方家的人接走了她,他敢说那天日落之前她肯定被扫地出天都。
彭安与何盛进来时恰好看到了慕程阴晴不定的脸色,他们兀自对视一眼,行过礼后何盛对彭安猛打眼色,彭安硬着头皮说
“世子,今晨陆怀济到药监司撤回了解散怀济堂的申请文书,陆家抵押的那两座药山的欠款也一并还清了。世子您看这……”
“何盛,这是怎么回事?”慕程嘴角绽出一丝笑意,望着何盛的眸子却冷光摄人。煮熟的鸭子还能飞掉了,这两人着实有本事!
“世子,本来陆怀济已经低声下气地到杏安堂来求药去治他不成器的儿子的手,而怀济堂因为购入假的野山参而亏掉的一大笔欠款也用了自家的药山抵债,没想到昨日他竟然奇迹般地把银子还清了……”何盛说到这里便顿住了,“世子,事发突然,本想今日便去办好一切手续的,没想到……”
“东方家的人发的善心借他的银子?他儿子的手不想要了么?”慕程还是没有发火,不紧不慢地说“我交代过你,那两座山我是非要不可的!”
“世子息怒,陆怀济儿子的手被人治好了,银子听说确实来自于东方家,可是并非东方家敢撕破脸皮出面相助,而是东方澜的老母亲身上长了痈,久治不愈已经多年,老人家为病痛所困,一年前东方澜悬赏三万两白银遍寻名医未果。而陆怀济所欠三万两白银就是因此而来。”
慕程眉头微蹙,一个白衣沾灰脸色蜡黄的形象忽然跳上心头,“治好了陆泽鹏和东方家老夫人的人是谁?”
“听说是从东庭来的一个女大夫,叫梅子嫣。”何盛额头渗出冷汗。
原来,她叫梅子嫣。
名字很美,可惜是个无盐女,更可惜的是这个女人接下来的日子不会太好过,慕程想,陆府那两座药山,暗骗也好,明抢也好,都是他慕程的,迟早而已。
慕渝一进来便觉得气氛不对,他望着堂兄慕程沉默的脸,笑道
“三哥,我说你怎么让东明她们呆在外间呢?原来在议事啊?”他对何盛和彭安挥挥手,两人见慕程没有发话,便知机地退下了。慕程睨了慕渝一眼,道
“你所谓的妙计原来不堪一击,想来我是高看你了。”
“三哥你当时若是愿意为东明讨个公道,那药山早就是你囊中之物了,知道我出手偏还拿族规来制约我,否则陆泽鹏又岂会只是险些废了右手?这次来我是想跟你说一声,东明的事我是管定了,明日我便去看看是哪个不知死活的敢跟我慕渝作对!”
慕渝的父亲慕鸿同样死于当年的湖州一役,在堂兄弟中感情与慕程最为亲厚。慕程道
“这事就此作罢。东明都没说什么,你反而要强出头,讨好佳人的办法那么多,你有时间不如好好办点实事。慕氏在天都各所农庄上缴的帐目总得有人去打理……”
慕渝讪笑着落荒而逃,天都谁不知道四公子慕渝悠闲度日不求功名也不求富贵?陆泽鹏调戏东明,犯了他的大忌,他才会出手对付他,慕程想要的药山,借花献佛罢了。
东明、南雪、西凌和北秋是慕程的四位侍女,平日照顾他的饮食起居,细致体贴,慕程好洁,每日东明都会替他更换好被褥枕席,熏好薄荷香;南雪工于缝纫女红,慕程身上穿的衣服无一不出自她手,料子用的是屹罗东洲产的飘云锦,上面的花纹均是一针一线细细绣上的;西凌管膳,每日做的菜式清淡宜人且赏心悦目;北秋善琵琶,嗓子极佳,且有过目不忘的本事,闲来便会给慕程弹唱一段或是把当天看过的风物志艺文志之类的书给他说上一篇。
四人从小随着慕程长大,虽有主仆之分,感情却是亲厚。慕程有意把东明许给慕渝,可是东明没有说不好,也没有说好,这事就这样耽搁了下来。
天都城南,不知何时多了一处药庐,名为“草月花舍”。
梅子嫣越来越觉得,自己捡到的是一个大大的麻烦。
那西戎少年昏迷了半个月,而且受了极为严重的内伤,她不懂内功,只得想方设法找最昂贵的药材去吊着他的命。听说怀济堂买进了一批野山参,于是厚颜去上门打算以低价讨一支。不料怀济堂面临倒闭,不忍见陆怀济白发人送黑发人,于是仗义救了他的儿子陆泽鹏。陆泽鹏的右手中的是一种蛛毒,不容易解但也并非无药可救。陆怀济把怀济堂药房打开,任由梅子嫣予取予求,虽然没有野山参,可是西戎少年的命也因此得以保存下来。
无意中遇到吕思清给一个全身长满了疥疮的乞丐开方子,不由得多嘴了几句便招来一场声势浩大的“煮人”事件,刚一处理完乞丐身上的疥疮,便被东方家的人很不客气地请到了定王府。
她也很不客气地开了价三万两。
三万两解了陆怀济的燃眉之急,换来了一间草月花舍。
西戎少年醒来的那一天,夏末的阳光余辉绚烂。
可是那双桀骜冷漠的眸子有如沙漠上的苍鹰一般锐利且带着不可抑制的暴戾和杀气,梅子嫣愣了愣,反应极快地骂道
“你是谁?有你这么瞪着救命恩人的吗?你再这样看我,我便饿死你!”
少年垂下眼帘,捂着胸口一个翻身背对着她,索性不理不睬。
梅子嫣在床边的小几上放了一碗温水、一碗粥,还有一碗药和一把匕首。
“不想活命了就带着匕首离开,找个没有人的地方一刀杀了自己;我辛辛苦苦救你回来,不想再伺候大爷您了,你有手有脚的自己拿水喝,自己吃粥喝药,本姑姑有事要忙,懒得奉陪。”
半个时辰后回来,水、粥、药,还有匕首都不见了。只有那个脸色苍白的人还半瞑着目躺在床上。
“匕首还我!”她向他伸出手掌。他一动不动。
“你说话呀!哑巴了不是?!”她不耐地骂道。他还是一动不动。
梅子嫣忽然记起当时救回他他满身是伤,包括脖子也有青瘀的痕迹,她的心猛地一沉,扳过他的肩,轻声道
“你不是不想说,是说不出话来了,对吗?”说着伸手按上他的脖子,一路按捏到下颌,少年一开始时身子一僵似乎全身都警戒起来,拳头握的死紧,可是一触到她绝无诈伪的关心的视线,他又渐渐的放松下来,连眼神都不再那般凌厉了。
颈部受过重创,也许是因为这样他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但是梅子嫣并没有因这样而怜惜着他,她列了一张长长的清单列明了他这段时间所耗费的药材费用膳食住宿费用等等,然后早有预谋地拿出一份契约书,三年死约三年生约,抓过他的手指便往朱砂上点,他用力抽回手,用想杀人的目光盯了她一眼,然后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迟疑着把手点了朱砂在契约书上按下了指模。
梅子嫣笑眯眯地收好契约书,“以后,你就叫哑奴了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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