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知道梅子嫣对自己有着介乎于兄妹和情人之间的朦胧恋慕,一怒之下口不择言在二人之间划下无法再逾越的鸿沟。她面如死灰地颓然离开,而自己伤心过度请辞到回龙峡戍守……
一晃两年,直到今年的清明他回去给连娅上坟,听到她的贴身丫鬟在坟前絮絮叨叨地说起往事,才惊讶地知道原来当初是连娅一意孤行以命要挟梅子嫣替她隐瞒并要她让她的孩子平安出生的。
她当初一句解释都没有,原因一想便知。
她宁愿他恨她,也不要他对连娅的美好怀念沾上污点。
于是,他要找到她,把她带回家。他和她,都在外面流浪得太久。
久得忘记了他曾经那样呵护着她长大,她曾经偷偷地用那样热烈的眼神注视着他。青林山上,玄碧湖中,她咭咭笑着,一边往他身上打着水花,一边大声喊道
“随生哥哥,你为什么那么怕水?梅宝教你凫水好不好?……”
如今见到萧近情这般模样,他想起当日自己的盛怒,不禁摇头默叹。梅子嫣离开芙蓉帐,自己的人会跟上她,且让她自己一个人冷静一下,倒是这个萧近情……他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扶正了打翻在桌上的酒壶酒杯,说
“同是天涯沦落人,萧公子,我们喝一杯如何?”
梅子嫣一路木然地往外走,熙攘的大街上人来人往,所有的热闹喧哗都与她无关,第一次见朱雀的情景如在昨日,她一身绯衣,站在她面前笑得爽朗自然……
走到秋水河前她放缓了脚步,不知何时天上下起了丝雨如愁。深秋霜重,秋风伴着流水送走凋零黄叶,分明近在咫尺触手可及,却无可挽回地在身边流走,任你再是恳切也不肯留下。
一把油纸伞此时很安静地为她挡去落在头上身上的雨丝。慕程一袭青衫磊落,衣袂迎风,衬着远处略显苍黑的山,脚下透着冷意的蜿蜒的水,茫茫烟雨之中像极了刚画成的迷离的泼墨山水。
“我害死了连娅,让随生哥哥一生孤独;我又连累了朱雀,让萧近情孤寂终身……自诩聪明,却优柔寡情。而你,为什么会舍不下这样的一个我?”
慕程望着秋水河中击起的白色水花,说“子嫣,你觉得你这样想,究竟是会让他们心里好过一点还是你自己好过一点?是非对错转眼成空,你所承受的,已经太多……一切冥冥中自有定数,我只庆幸你如今完好无损地站在我面前。”
梅子嫣眼中酸涩,慕程又说
“自诩聪明,优柔寡情,你确定你是在说你自己而不是在说我?要是能舍得下,当初何必放你走?干脆把你锁在身边让你恨我一生算了。”
“柿子,”她望着灰蒙蒙的天,“我们似乎的确有点相像……”
他轻轻握住她的手,十指紧扣,问“子嫣,你眼中的我也如我眼中的你一般重要么?”
她沉默了短短一瞬,才从怀里取出一样物事在他面前摊开手掌。慕程望着那块圆圆扁扁的木头奇道
“这是什么?”
“木头柿子。”她一直放在心上的柿子是个不折不扣的木头。
恍然大悟的那一瞬间,他的心在胸腔里狂跳不止,一手揽过她的腰把她带入怀里,手中的油纸伞掉落在地,漫天的雨丝有如轻雾尘埃一般落在他们的发上身上,而他们似是浑然无觉。
“那么,”他说“忘了哑奴,心里只记住我,只有我一个,好不好?”
雨绵绵密密地落下,风从她的衣领袖间钻了进去,他的声音飘散在冷冷的空气中,但一字一句是那般清晰明了。她笑了,笑着跌落了眼泪,说
“好。”
他低下头,细细碎碎的吻落在她的眉心,她的眼角,吻去她脸上的泪痕,最后准确无虞地覆上她柔软的双唇,温柔地攻城略地辗转流连不去,在静夜飞花般的雨幕中脉脉地诉尽相思……
远处,司马随生撑着伞静静地看着他们相拥的一幕,细雨纷飞,他脸上的表情模糊一片,分不清情味。他放下了手中的油纸伞,一言不发转身缓缓离去,被雨丝打湿了的寂寞身影,在秋风中是那样的萧瑟。
那些伤人的往事,背叛和误会,也许,只是为了成全这两个人的相遇。
……
“那后来呢?梅子嫣嫁给慕程了吗?”故事一连讲了数天,我坐在对花河的角亭之内,刚刚下过一场秋雨,空气中满满是落叶凋零的味道。闵四空咳嗽了几声,这几天他似乎受寒了,说
“夫人觉得,这梅子嫣是否该嫁与慕程?”
“如果绵远城与梅子嫣只能二者择一,慕程会放弃多年来的心愿吗?”
“这句话后来司马随生也曾经问过慕程,慕程说如果想让他放弃绵远,那更应该让梅子嫣嫁给他,让他美人在怀消磨壮志,再不去妄图打破现今三国间的和平……”
“司马随生他究竟有没有喜欢过梅子嫣?”
“息阳夫人以为呢?不过,司马随生回东庭时,带走了萧近情。”
“慕程能爱上仇人之女,然而能把自己的仇人当作父亲么?”
“慕程为了娶梅子嫣,后来在青林山没少吃苦头。他先是在扶风书院与梅子嫣的父亲大打出手,被碗口粗的翠竹在身上打了七七四十九下。输了之后还要愿赌服输在书院当最下等的杂役,在那期间,他学会了酿青梅酒,学会了给她剥螃蟹,夏天会撑着小艇带她游玄碧湖,冬天会给她堆漂亮的雪人,重九与她登高,除夕共她守岁。而他的岳父,曾经的宣阳王司马继尧,允许他每年的八月中秋那一天找他寻仇,两人打个你死我活,可是慕程从来就讨不到好,只能暗下决心明年再战……”
“我不想听了。”我毅然打断了他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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