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讨厌硫磺味。”他说,“青儿也不喜欢,但貌似不怎么害怕。”
她看着那青丝小蛇蜿蜒盘旋在自己手臂上抬起细小的三角蛇头,心里不由一阵发麻,闭上眼睛求饶道
“大侠,英雄,求你仗义把青儿拿开,顶多我以后不买硫磺便是。”
他笑着在她额上轻弹一指,她睁开眼睛嗔怒地看着他,他笑起来温和而不失优雅,明亮的眼睛里黑眸煜煜生辉。她低头一看,青儿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松了一口气,然后恨恨地对慕程说
“我记住了!你拿蛇来要挟我!!”说罢一脸勃然大怒地就要往外走,慕程一把拉住她,脸上笑意不改,说
“饺子不吃了?”
“被蛇骚扰过你还有心思吃吗?”
“长寿面呢?”他看看锅里马上要煮开的水,说“一碗面里只有一根,绵绵不断,我断了又驳驳了又断……来来回回好多次了,汤底是牛肉汤,然后在面条上放一些胡椒、辣椒、牛肉片、鸡蛋、果脯、香油等调料。既清凉馥郁,又甜美新鲜。墨疑吵着要吃好久了,你不吃,就替我把墨疑喊进来吧。这小鬼有机会就要贿赂贿赂,省得什么时候又给我下绊子……”
梅子嫣乖乖地推开他拉开花梨木凳子坐在桌旁,“你哪里来的食谱?”
他不作声,只是转过身去默默地煮好了长寿面。
她喝了一口汤,顿时眉眼都舒展开来,嘴角微微翘起,伸出舌头舔了舔唇边残余的汤汁,褐色的眸子满写惊叹。
“好吃吗?”坐在身旁的他双手交叠放在桌上正经儿八百地看着她,她拼命地点头,那种味道称不上是最好的,可就是有种浓的化不开的情意在里头,幸福感悄然蔓延开去,她连鼻子都感动得有些发酸了。
“面要一口气吃完,不能断。”他的笑容暖暖的,像极了屋外和煦的阳光,顿了顿,他又说“小时候我娘千叮万嘱的,你不要不信。”
她点点头,低头吃面,不让他见到她的眼睛里悄然蒙上的水影。
“你小时候生辰都吃这样的面?”
他点点头,“凭记忆做出来的,味道可能跟小时候我娘做给我吃的不一样。”
她咬着嘴里的一口面,拿筷子找出另一端的面头,笑着说“不如我们试一种新的吃面方法?”
于是,一根面,两个人吃,最终竟然没有断,险险地他和她的脸面相距只有咫尺之遥。他垂下眼帘,嘴角带笑,将两人之间那段短的不能再短的面一寸一寸蚕食,最后,准确无虞地轻轻咬上她的唇,把兀自发怔如在幻梦中的她咬醒了。
抵着她光洁的额,他说,子嫣,以后每一年,我都为你做一碗寿面可好?
她眼角终是忍不住微微湿润,点头说声“好”,伸手抱住他,把头埋在他怀里,喃喃地说道
“柿子,你许的承诺要兑现才好。”
“梅子嫣,难道你不知道,很久以前开始我就已经逃不掉了。”他抚着她的一头青丝,嘴角衔着淡淡的笑意。
他带她到玄碧湖泛舟,送了她一柄金泥薄纱团扇,黑得发紫的扇柄一看就是上好的南海紫竹做成的。薄纱上画的是一个背着药篓穿着月白长衫身形纤瘦的背影趴在圆觉寺的矮墙前往寺中翠竹幽深之处望去,而身旁的男子一袭青衫负手而立皱着眉好奇地看着她。
寥寥数笔,轻勾浅描,然二人身姿神韵跃然扇上,竟让人浮想到那日初见的情景。扇边还用行书写了一句
如何能共凉风约,不惹相思不肯休。
“生辰礼物?”她问。
“嫌轻?”他捏捏她的脸。“女人不可太贪心。真嫌礼轻,把我自己送与你可好?”
她笑嘻嘻地回道“不好,养你要给吃的给喝的,你又不怎么长肉,投入大于产出,亏本货!”
“我春日陪你踏青,夏天给你摇扇,秋天带你登高,冬天帮你暖床,这样风流倜傥儒雅翩然的美男子你去哪里找?梅子嫣,你不识货!”他佯装生气,抓过她的手往自己胸口一放,“不长肉?你摸摸看这是什么?”
她羞红了脸,挣扎着还得船几乎要翻了。
两人打打闹闹就过了半年。七月流火,授琴的孟老夫子生病了,于是梅子嫣情急之下便拉了慕程去替他上课,书院的学生看着慕程虽年轻俊朗但身上穿着的衣衫残旧甚至有好几处都沾了黑黑的灰,不由侧目,私下低声议论;尤其是有人发现他就是最近躲在厨房给厨子帮忙打下手的人时,那种嗤笑的目光毫不遮掩地落到他身上。
慕程笑了笑给了梅子嫣一个“你放心”的眼神,信步走到首座的瑶琴前坐下,手指按弦,轻轻拨出一个音,“铮”的一声清越悠远,他缓缓开口道
“思于内,缘于琴,达于外。”
修长白皙的指在琴弦间轻按慢捻,一曲《潇湘水云》流泻而出。乐音时而奔放浑厚,时而感慨横生,直让人眼前仿佛见云水掩映,烟波浩瀚,又见山河残缺,时势飘零。一时间听得荡气回肠,心潮翻涌。
“运指要静,虽急而不乱,多而不繁。盖静由中出,声自心生……”他朗声说道,回音堂内寂静一片,只余慕程沉稳有力带着磁性的话音和信手而弹的一节节琴音……
那些学子眼中的嘲弄变成了惊叹、佩服,甚至渐趋热烈……
梅子嫣退出到回音堂外,不期然见到了自己的父亲梅继尧。他就站在回音堂外的老柳树下,负手而立,凝神静听,狭长的凤目流露出温和的笑意。
“爹,你——”她惊讶道,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父亲会对回音堂内的慕程有这样的愉悦的神色。
“最近那几局棋你破得很快,他的功劳?”梅继尧敛起笑意,手中纸扇“啪”的一声落在她头上,“没用的丫头!”
她还没回过神来,梅继尧已经走远,抛下一句话说“明天让那小子到棋社来一趟。”
在棋社,梅继尧和慕程下了三盘棋。
从清晨到黄昏,两人如老僧入定。
梅继尧先胜一局,他的白子下得如风如雪,转眼百多手棋便下完了,慕程的黑子被白子张狂地倾压,慕程好不容易扳出数子留气,偏被对方强行封锁,于是左下方尽是死棋一片。梅继尧面无表情地捻子复盘,看似漫不经心地分析几句,慕程神色一动黑眸中闪过一丝恍然;
第二局慕程还是输,梅继尧卖了个破绽乘他扑进来抢那二十目空地时率部屠了他的主力。
慕程终于知道梅子嫣那刁钻伶俐狡黠多变的性格是从哪里来的了,面前这个让他恨得牙痒痒的中年大叔棋风刁钻而不失大气,设局通常都是连环而下,招招见狠。
两局终了,梅继尧起身离座之际慕程忽然叫住他
“再下一局,我应该能够赢你。”
围观的人无不哗然,梅继尧转身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你赢了我又如何?”
“不如何。输赢只是棋盘上的事,不涉及其他。”
“好,”梅继尧回身坐下,目光中含着点点笑意。
这一局慕程一改适才谨慎保守的棋风,一开局便大肆杀伐,不让梅继尧的白子形成气候,但白子还是棋形连贯,缠绕攻击之下黑子步履沉重,慕程稍稍思索了片刻,毅然放弃了自己大部分的黑子,转而攻击蜿蜒了半个棋盘的拖得冗长而单薄的白子。
弃棋奔杀敌方白龙,用了八十一手棋,而梅继尧封杀他的黑子需要八十二手棋,他只是险胜了一目。
置之死地而后生,谁都不知道,慕程已经汗湿浃背。
众人一片肃静,梅继尧反而笑了,对他说“白棋虽然连贯,但拖得长便有薄弱之处可以攻击,这局你看得很准,适才犯的错误也纠正得很快。不管是下棋还是为人,酣畅淋漓实不可少,若只是一味谨慎保守,便少却很多乐趣略嫌不够锐意进取了。”
梅继尧走后,慕程呆坐半晌,心里的情绪莫名的复杂烦扰。
这一役轰动了整个扶风书院。
很快的,中元节来了。
中秋这天本来很热闹,每年书院都会购进大量的烟火让青林山的天空盛放出缤纷绚烂的花朵,夏大夫的各式元宵应有尽有,还有灯谜、回音堂的赏乐大会,这是书院学子的一个盛大节日。
然而今年的中秋却是梅子嫣最难过的一个中秋。
她推开演武堂的大门,眼前的一幕叫她心魂俱碎,她的父亲倒在她母亲的怀里,肩窝处一处深深的伤口不断有鲜血流出,跌坐在不远处手握曜日枪的慕程脸色苍白不可置信地怔愣着,仿佛不相信自己就这样把曜日枪刺进了仇人的身体。
夏晴深咬着唇死死地不让眼泪掉下,一边颤着双手给他止血包扎,哽咽着说
“梅继尧,你是个混蛋,哪个日子不好偏偏挑今天……你是想让我也活不下去了是不是?你要是敢死了,我就追到地府去再缠你下辈子,罚你给我当牛做马……”
梅继尧努力挤出一丝苍白的笑意,梅子嫣快步扑倒自己父亲身前跪下,流着眼泪说道
“爹,是不是很痛?你忍着……娘,爹他没事吧?你说话啊,他不会有事的……”
夏晴深没有说话,只是冷冷地看向不远处的慕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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