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我额上,画上了一朵红艳如血的梅花。
他带我上了马车,我坐在他身旁,他替我系上一条纱巾遮住半张脸。
“好香,这是什么花的气息如此之浓?”他一边系,一边说,“你真是变了,以前你身上只有淡淡的梅花香。”
我的眼皮无端一跳,不自然地笑笑说“只有这样赫连越才会不相信你把我偷出来了呀!”
他眸光深沉,带着探究一掠而过,转过头去轻轻靠着车上横栏闭目养神,不再说话。他忽如其来的沉默让我一时间很不适应,风不知道从哪个角落摄了进来,我拉紧了身上的披风,目光扫过慕程,只见他依旧自顾自地垂下眼帘,清癯的脸上神色孤清而疏离。
我忽然有种被窥破心事的恐慌。
不是怕他猜到,而是怕他睁开双眼后再也不用我所熟悉的目光看我。
过了漫长的一个时辰后,他和我下了车后我才发现我身处于一户民房之中,黄褐色的泥墙,败落的蓑衣屋顶,一口硕大的水井还有被卸下的石磨,荒凉颓败之甚让人清楚地相信这个废弃掉的院落已经失去主人多年,谁也没想到这下面会是一个地牢,关着赫赫有名的元武国主。
秘道在厨房,走下长长的阶梯,经过一条黑暗的通道后豁然开朗,火把通明。
慕程让我在囚室的转角处等他。
他走到囚室前,说“赫连越——”
一阵锁链的窸窣声响起,我一度无比熟悉的嗓音响起
“我不想看见你,滚!”像负伤的顽兽,空有缺乏力度的咆哮。
“我和你之间从来就是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我也没想过改变。但是赫连越,真可惜,你见了我原来还是会自卑啊……”
“可笑之极!我虽为阶下囚,但是一国之主对着你这闲散王爷,我何来自卑?!”赫连越冷笑,“你一日不杀我,终会后悔!”
“你的价值还在,我岂会让你如意死去?”慕程轻描淡写地说“白芷已经到了沥城,以她对你的重视程度,我想要西戎三部之一海青部的岁贡还不容易?割地赔款以求争端停息,数十万西戎百姓过着贫苦的生活,甚至颠沛流离,你死了,不就不用内疚自责了?我岂会让你如愿!”
“慕程,你是个卑鄙小人,有种的话给我一刀痛快的!”
慕程笑了起来,笑声中尽是痛恨,“赫连越,我曾经这样想过,可是后来不想杀你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赫连越沉默,慕程一字一句地说
“如果她真的已经不在人间,我知道她绝不愿意在奈何桥畔遇见你。”
空气仿佛凝住了,静默得连人的呼吸声都那样的清晰。赫连越忽然大笑三声,道“她眼里心里都是你,怎不见你这多情种自杀殉情?!口口声声说爱她,慕程,苟活下去就是你爱她的方式?”
慕程自嘲地轻笑,“是啊,你说对了,苟活下去,就是因为我爱她。她以命易命,我岂能让她死而不得其所?也幸好我苟活着,否则,我还不知道你竟然为了自己的欲念,强行夺去了她的光明和记忆……”
“你说什么?!”赫连越大声喊道,带着些气急败坏。
我缓缓从转角处走出来,这才看到囚室里的赫连越被吊挂在铁架上,衣服上血迹斑斑,两根铁链,穿过了他肩上的琵琶骨……他见到我时,双眼睁大满是震惊之色,慕程说
“子嫣,你要见的人就在这里。”
我望着赫连越,视线落到他的脸上身上,想不到,我第一次见他,竟然会是在他如此狼狈的情景下。他的脸一如我想象中的刀刻斧削般凌厉,眼眸狭长而幽深,鼻梁直挺微勾,有着西戎人特有出粗犷野性,黑发凌乱地束在脑后,脸上几处伤痕结了痂可无损他那双眼睛的明亮有神。他就那样定定地看着我,看我的眼睛,忽然发出一阵嘲弄的笑声,对慕程说
“慕程,你想嫣儿想疯了吧!居然找个冒牌货来……”
“她是子嫣,如假包换。”
“梅子嫣死了。”赫连越冷冷地说,喘了两口气,“因为你,慕程,她死了。你永远也得不到她。”
“她死了,你宫里的息阳又是怎么来的?”慕程冷笑,“别拿什么途中遇刺坠下山崖的老套故事来蒙骗人!她除了失去光明和记忆之外,什么也没变。”
赫连越得意地大笑,带着一种报复的痛快,说“是的,息阳就是梅子嫣!慕程,你死心吧,她忘了你,更忘了自己,她只能是我的,这辈子都是!她再爱你,哪怕连命都能给你,她也不会再知道有这样的过去。你带来的这个女人会是嫣儿?嫣儿从来不会浓妆艳抹熏香上粉,慕程,息阳的心在我这里,还有,她的人也是我的……”
我的心底升起一种浓浓的悲哀,这个答案在脑海中徘徊了上千次,如今终是在赫连越口中得到证实,没有多少惊喜,只有满满的无力感。
在赫连越的口中,我终于印证了事实,找到了自己,可是不知为何仍然失落。
“他知道的,你不用再说下去。”我打断赫连越的话,他一听我的声音,脸上表情剧变,整个人怔住了。我走近他,伸手拉下面纱,对他说
“你喜欢我叫你做什么?是赫连越,还是……哑奴?”
他浑身一震,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我回头对慕程说
“我想和他单独说几句话,可以吗?”
慕程深深地看着我,脸色晦暗莫名,有一瞬间我几疑他眼中有风云翻涌墨海生波。可是只有短短的一瞬,随即恢复了沉寂淡漠,他走过来把我拉开两步,说
“我正上面等你,你要小心。”
我听着他的脚步声消失在远处,叹了一口气,望着赫连越说
“还是不相信?难道我脖子上的伤痕你也不信吗?”
这时赫连越的双眼不可遏止地流露出一种莫大的悲怆,他死死地看着我,似乎想要把我的模样刻进心里面去,沙哑地开口道
“你的眼睛,还有你的记忆,这是怎么一回事?”
“难道你不知道白芷在我脑中刺进了一枚金针?”我对他嘲讽一笑,“为了你,她什么都愿意,甚至要让我变回原来的梅子嫣,只是为了换回你的自由。哑奴,你留了我两年,今日我要来告诉你,我要走了。”
“走?你走去哪?回到他的身边是不是?!不要再提那个名字!哑奴死了。当初被你抛弃的那一夜就死了,梅子嫣,息阳,我对你不够好?我不够爱你?”他的双眼变得血红,用力摇晃着吊着他的锁链挣扎着,“你是被慕程逼迫的是不是?你告诉我,你还是我的息阳,不是别人!你是见我身处绝境迫于无奈才这样说对不对?你说呀!你没有心的吗?你明明知道我有多爱你!你怎么能一而再地舍弃我?!”
“可是我不爱你。”我垂下眼帘,说
“在清心寺我就知道慕程会来找我,我故意让他落网,我故意游说白芷劝说你押送慕程去和屹罗谈和,我知道屹罗那边不会让慕程成为你谈和的筹码,必然会在路上拦截,果不其然慕程被救走你陷入九龙潜渊阵中。你知道主阵者是谁吗?司马星南,宣阳王世子,我的弟弟。”
赫连越脸色变得灰白,我继续说“你深陷阵中被擒,我等的就是这一刻,白芷会乖乖地拿我去交换你,我乘机要挟她还我光明和记忆。我受够了,你知道当一个瞎子,无论日夜她都只能拥有黑暗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吗?但是慕程折回来把我带走,白芷还是来和谈了。你猜猜,没有了我白芷她会用什么来交换你的自由?”
赫连越的双唇简直要咬出血来了,他望着我的目光多了几分愤怒和不甘,我笑了笑,说
“那自然是贵为一国皇后的她和她腹中的小皇子了。”
“你——梅子嫣!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他用尽全力挣扎着,手腕处被勒得有鲜血淌下,我深深吸了口气,说
“放我走,赫连越。你所谓的爱,就是这样禁锢着我,让我失去了亲人、爱人,忘记了所有,然后一无所有?”
“原来,你一直在骗我……”他喃喃道,不能自已地自嘲一笑,带着愤恨和忧伤,说“是假的吗?息阳给赫连越的微笑,给赫连越的拥抱,还有夫妻间的那种亲密无间,全都是假的吗?”
我走近囚室的铁栅栏,轻轻抚过着那厚重的铜锁,“那自然,不可能是真的。那一夜风流,我就当作自己被狗咬了一口就好了,你没必要拿这个来炫耀。是你的人又如何?心不在你处,何况我从不用三贞九烈的教条束缚自己,如果慕程要介意,他刚刚已经杀了你了。”
赫连越因着愤怒伤心而急促地喘着气,厉声说“梅子嫣,你走,我不想再见到你!走!走得远远的,再也不要让我听到你的消息看见你的身影!我赫连越这辈子从来没如此卑微地爱过一个人,我对你费尽心思沥尽心血,却只换来你的嘲弄和决绝……梅子嫣,但愿我,从来没有遇见过你……哪怕,下辈子,也不要再见到你……”
“很好,那么,”我转过身去背对着他,“请元武国主记得自己说过的这番话,你我今生再无纠葛……”
我缓缓走出了地牢。
慕程背对着我负手站在荒凉的庭院中。
我向他走去,经过干草堆时袖中那团已经凝固僵硬的陶土悄声地掉落在草上,被脚步声掩盖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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