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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49）

　　楼下在议论法律的社会价值问题。向新有在议论间隙对韩贤珍说：“楼上好像有人。”韩贤珍说：“是老鼠，天天这样。”向新有说道：“我去帮你看一下。”“那帮我把门锁上。钥匙！”韩贤珍把钥匙递给了向新有。门外靠着窗户的李梅儿转身叫住向新有，说道：“慢点，我倒点水来，表姐！你要不要？”“要！”

　　到楼上，向新有用手电四处照了照没见异常。李梅儿揭开两个搪瓷把缸的盖子，发出清脆的金属撞击的声音，把靠墙躲着的段承䚱吓得心脏差一点骤停了。李梅儿从暖水瓶里倒了两个半杯水端了出去，向新有随后关门上锁。

　　“过去在衙门里断案，所谓‘衙门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说明大小官司都在衙门里审，现在到什么法院，法院的人就比县太爷厉害吗？”“这叫三权分立。三权分立，我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大概是立法权、行政权、司法权吧。”“不只是三权，是五权，还有考试院和监察院呢。”“那还有审计院呢？”“最主要的都忘了，还有政府主席呢。”“政府主席不算，只是名义上的元首，没有实权，实权在行政院。”“那是以前，林森死了后，《组织法》又改了，主席有实权了。”“连政府的组织法都可以改来改去，这法律也太乱了，皇帝都不乱改基本大法。”“皇帝才不管你什么大法不大法，想改就改。”“至少不这样偷偷摸摸，欲盖弥彰。”“《五五宪草》怎么说的？”“什么《五五宪草》，那都没有实行。”“你们讲的都是国家的事情，我说一个我们龙潭的事情吧，一个姓唐的人家，在村里是小姓。一天，他家的牛生病了，看见山上有头牛没人管就牵回来犁田，一丘田才犁了一小半，牛的主人找来了，硬说他是偷牛，送到王推事那里，判了两年刑，现在都没有回来。”“龙潭司也有初级审判厅？”“没有，只有‘人民法院’，一个推事，现在没有了，王推事调回溆浦了。”“你的意思是什么？”“如果推事、法律不参和进来，也许效果更好些。”“你的意思是说，法律、法律的实施没有社会价值，或者是负价值。”

　　段承䚱在楼上听到这些话干着急：王推事走了，段推事没走呀，怎么就没有推事了呢？法律不参和进来，法律不参和进来我吃什么？什么是价值，是说价格吗？是说钱吗？富价值，这话对，当个推事是要花很多钱的，舅老倌谢隽前天还在伸手要钱呢，要多捞钱，这才是富价值。这时，有人提议请卜教授讲话。听了这提议，段承䚱更不高兴了，这人说起来就没完没了，他懂个屁！法律是靠嘴巴说的吗！法律就是段推事我大笔一挥。只要段推事我大笔一挥，白也好、黑也好，有罪也好、没罪也好全都结了。

　　卜教授清了清喉咙，说道：“开始之前，先回答一个提问。昨天我讲过商鞅和秦代建立的，以法家理论为基础的政治制度，没有进步性可言，从一开始就是落后和腐朽的。其原因是这种政治制度以‘性本恶’为起点，在不断地放大人人为寇仇的社会关系。今天上午，庆功会前，有人问我，‘所有一般人只在与皇帝的关系上表现为不平等，其余的人都平等，来个‘王子与庶民同罪’不就可以了吗？’他说的这个社会和现在的日本很像。我要说的是，由于倡导不平等，替皇帝管理国家的官员，不可能把自己下降到平民的地位上去。他们会把自己的地位和利益等同于，或者归类于皇帝的地位和利益，理所当然的放在‘尊位’上。商鞅自己就是这样做的，所以商鞅被自己制定的所谓的‘法律’处死，也是理所当然的了。现在日本和我国的秦代很相似，所以我们打倒日本，也要打倒秦代以来的中央集权制度。这样，我们的救亡才有意义。

　　“下面，还是讲今天所有讲的内容。

　　“昨天，我讲到的社会的基石是什么？有谁能记得吗？”

　　卜教授环顾四周见没人回答，正要开口，韩贤珍答道：“是信赖。”“这位同学说得对，信赖，信任和依赖。社会成员之间的信任和依赖就是社会的基石。有个叫契诃夫的俄国作家写了一篇小说，叫《装在套子里的人》。小说的主人公叫别里科夫，这个别里科夫一出门就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生怕遭到别人的侵害。他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他对周围的人失去了信任，也不想依赖他们。

　　“只是他一个人这样想、这样做倒没多大问题；但如果是所有人，所有人都像他一样就成大问题了。我们社会群体的所有人相互都不信任，不相互依赖，那会怎样？那样的话，我们行走在大街上和行走在地狱没有区别：可见信赖是多么重要。

　　“西方人提出天赋人权的理论有其宗教信仰的原因。我们国家，或者说中华民族、中华文明的主流意识形态不是客观崇拜的宗教信仰，而是自我崇拜、主观崇拜，从子思的《中庸》到王阳明的心学都是主观主义的东西；因此天赋人权对我们没用，我们的人际关系是依靠相互信赖来维系的：这是中华民族特有的人文哲学基础。

　　“最初我们的信赖存在于熟人之间，农耕文明也是熟人文化。但是我们终将走出我们熟悉的环境，去陌生人当中去，就像现在的我一样。在陌生的环境中信赖一开始是缺失的，但现在的我处于你们这些陌生人之间为什么没有感到害怕，没有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不说我了，人家朴先生，一个外国人都不感到害怕，为什么？因为我们的文明对信赖给予了保护。

　　“信赖保护原则是第一个原则，还有两个原则：一个叫信赖推定原则，也就是陌生人相遇时，假定对方是值得信赖的，还一个是信赖平等原则，也可以叫信赖等价原则、信赖无价原则。这个原则讲的是：社会成员之间的信赖，是不论地位之悬殊，人数之多寡的，人与人之间、组织与组织之间，或者组织与个人之间的信赖都是无差别的，也就是平等的和等价的，正因为这样每一份信赖都是无价的。信赖平等原则是最根本的，反应了信赖普遍性的要求。

　　“咋一听这些，可能有些糊涂。我们举个例子吧，我们假设有个家庭，这是一个和睦的家庭。首先这个家庭有一些家规、家训什么的这是为了保护家庭成员之间的信赖，这就是信赖保护原则。当家庭遇到外来冲击，遇到危机的时候，这个家庭会团结起来，每个人都认为其他人是值得信赖的，这就是信赖推定原则。家庭成员中的每一份信赖都是平等的，长者不要求年纪轻的人充分信赖自己，而自己并不信赖年纪轻的人，年纪轻的人也不会因为自己对他人的信赖大于别人对自己的信赖而怨恨。这个家庭从本质上杜绝了龃龉产生的可能性，这就是信赖等价原则。

　　“这里只是用家庭这种组织形式来说明一些问题。如果信赖只存在于家庭中间，那是毫无意义的，因为家庭中的信赖是建立在本能，这一自然特性基础上的，而社会成员之间的信赖，不源于本能，而是源于需要和意愿，源于我们的社会性。”

　　卜教授停了一下，看着盯着他看的一双双眼睛，他不清楚有几个人能听懂自己的话。王阳明说：“人人皆圣人”，卜教授一直怀疑这句话的正确性，他不明白王阳明是说现在的每一个人就已经是圣人了，还是说每一个人将来都可以成为圣人，现在不是。卜教授没有参透王阳明的这句话，他的主观主义理论终究只是半桶水而已。 玉兰花开杜鹃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