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国祸家灾
回到京城的头一个晚上,张廷玉躺在自家的暖炕上,却怎么也睡不着。夫人王氏身子不适,这晚是二奶奶紫桐侍候着入寝。紫桐做了三品淑人,却仍是个二十郎当岁的年轻少妇。况且入纳也多年了,也没见怀个张家的一星半点瓜蒂,她恨不得老爷一回府,就跟她痛痛快快作爱一场。她不相信自己不能生育,而是怀疑老爷每次都是疲劳体乏匆匆应付了事,没认真来过一回。紫桐这一夜又落空了,老爷离家一去两三个月,帮他脱了袍褂躺到床上,竟像抽出了精血的空皮囊,懒洋洋愁眉苦脸,一会儿瞪着眼,一会儿佯闭着眼,抽声叹气。她百般温柔地抚摸他,挑逗他。他倒像个泥塑木雕,冷冷冰冰一点反应也没有。紫桐偷偷拭泪,心想,是不是老爷在皇上身边陪驾,皇上赏了他一个什么美女,在外头作爱风流够了?家花没有野花香,回来连她年轻貌美的二奶也没兴致动一动了?
“老爷,您陪驾皇上辛苦了。”
“嗯……”
“皇上这次都带去些什么人?”
“皇子阿哥、后宫嫔妃全去了……”他不安地转动一下身子,把背对着她说,“后来发生了一些事,万岁把嫔妃全都打发回京了。”
“发生了什么事?”她想到的是嫔妃中的争风吃醋,“是不是有某个美人出了事?皇帝嫔妃那么多,美女如云,他顾得上这个,顾不上那个,一个宫妃一年半载也轮不上一回,也难免不出事……”
“哦,哦……你说什么?”张廷玉突然昂起头来。自从康熙在承德降旨,要废黜太子胤礽,他就一直在思考这样一个问题究竟太子出了什么事,惹得皇上动了天怒!要说所谓“太子手谕”调兵进园子,康熙明明知道不是胤礽干的,那皇上为什么还要移驾布尔哈苏台那种荒无人烟的地方呢?真怕皇子造反,演出逼宫戏吗?真有皇子逼宫,在布尔哈苏台这种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地方不是更容易得手吗?那皇上为何还要选择去那种地方?他也曾想过,是不是后宫发生了某种秘不可见天的事,康熙震怒之余把侍驾人等带往荒漠,既可使丑闻秘而不宣,又可让他有足够时间考虑到底如何处置胤礽。
紫桐无意中一句话突然使他茅塞顿开康熙叫他代拟废黜太子的诏书、制诰中,都有万岁亲自授意的“暴戾”、“暴虐慆淫”之词,他也曾想到可能胤礽生活糜烂、放荡,但做梦也没想过与皇上的某个宠妃——他的母妃作天伦之乱。紫桐非常奇怪,老爷从来没有对她说的话重视过,她又复述了一遍,并别有用心地发挥说
“我说皇上那么多妃子,轮不上宠幸,那还不想到外面寻野食?找个什么阿哥啦,大臣啦,甚至太监,嘻嘻,太监……没那个东西,有心无力,隔靴抓痒……”
张廷玉猛然醒悟在承德行宫,康熙最宠的柳贵人忽地消逝,有太监说柳贵人病了,被送回京师;佟国维却说柳贵人被关进了辛者库。是啊,太子胤礽一定是跟柳贵人,被康熙逮了个正着,才遭如此下场。
张廷玉以他愈来愈成熟的政治家的眼光,当然知道废弃太子这事,将在朝野引发一场多么大的震撼,乃至流血的拼杀!这不光是几十个皇子为争夺国储,将进行一场你死我活的争斗,而且,每一个皇子后面,又都牵涉多少派系臣工、生育他的后宫嫔妃、外戚,以及外省的封疆大吏啊!这是一场权力和国柄的重新分配。几乎牵涉朝廷内外每一个人的切身利益、前途命运和未来!
张廷玉怎么能睡着呢?他应付式地稍稍安抚了紫桐一回,紫桐得到满足以后甜甜地睡过去了。可是张廷玉脑子越来越亢奋,眼前总是浮现着稽古以来历朝历代,弑君篡位,兄弟阋墙,血标宫帏的可怕情景……
胤礽被杀,太子妃石氏倒在血肉模糊的丈夫身边,太子太傅王掞一头撞死在金銮殿的龙柱上,迸裂,血流丹墀。他可怜的兄长、太子府少詹事张廷瓒,口喷鲜血,忧郁而死;他的大嫂、侄子们抱着大哥的尸体,撞天触地地嚎哭,呼叫……康熙又被某个皇子剌杀,父亲张英瘦骨伶仃从天而来——他是从九天被摔了下来,摔在皇上的尸体身旁,他的心被摔碎了,血涌如喷……
“父亲——”他大叫一声,被紫桐紧紧抱住。
“老爷,老爷!您醒醒……”
“啊!”
“老爷,怎么了?”
他睁开眼睛,原来是一场恶梦。他狠狠拍了拍麻木生痛的额角,他知道,眼前朝廷的这场争斗,也许比梦中所见还要凶险。他暗暗拿定主意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暂作壁上观!
噩梦醒来,天已大亮。紫桐服侍老爷重新躺下,她穿上旗袍悄悄溜下床,给老爷把被角掖好。她知道老爷昨晚一夜都没睡好,在他额角一吻了一吻,就亲母亲宠爱孩子一般说了句
“您再好好睡一觉吧!”
她猫一样轻悄悄出房了。
张廷玉瞪着眼睛在床上,身体十分疲乏,可是怎么睡得着呢?想起昨晚的噩梦,想起眼前波谲云诡的朝廷,他心内如油煎火燎。突然他想起梦中见过的父亲和兄长,浑身惊出一身冷汗,不自禁坐了起来。一想那不过是一场梦,又倒了下去……
“老爷,老爷!”紫桐慌慌张张走了进来,一脸惊忧和悲伤。
“什么事?”张廷玉又坐了起来。
“大爷家报讯的来了!”
“报什么讯?”
“大,大爷他——”
“廷瓒哥怎么了?”
“大爷昨晚……他走了……”紫桐掩面嚎哭。这时,夫人王氏和几个老家人,全都抽抽咽咽拥了进来。
张廷玉身子一挺,滑下床来,脚上鞋都没趿。嘴里喃喃自语道
“要发生的事,真的就发生了……噩梦!噩梦……”
张廷玉把大哥廷瓒的丧事办完,把大嫂接到府上,跟王氏夫人妯娌相伴。他又派一位心腹老家人和大哥家两位家人回桐城,去向父亲报丧。
临行时,他一再叮嘱
“你们回到老家,视父亲大人身体状况而定,要机灵点儿。如果老人家身子骨健旺,你们就委宛地把大爷去世的事告诉老人家,并多多安慰老人节哀;如果,如果——”他想起梦中所见父亲的模样,禁不住颤声道,“如果老太爷身子骨有恙,你们暂且就不说了。只说是大老爷、二老爷派你们回去,向老太爷请安,你们就留在六尺巷侍奉老太爷,不必急于回京,随时派人把讯传回来。”
“是,老爷!”
“都明白了?”
“明白了。”
家人走后,张廷玉仍忧戚不安。这天上过朝,康熙把他叫到乾清宫,办过各省督抚的几件奏折后,君臣在暖阁一起喝茶,康熙毫不经意地问
“衡臣,听说你长兄廷瓒去世了?”
“是,谢圣上垂询。”
“得的什么病?”
“长兄一直身子瘦弱,”张廷玉小心翼翼回道,“稍感风寒,就引发肺瘰久咳,不料这次倒要了他命。”
“咳——”康熙叹道,“你们张门父子,都是忠厚诚信之人。朕记得张廷瓒是康熙十八年进士,那次殿试朕还有些印象,廷瓒中的三甲。开始授弘文院编修,后来东宫太子府要人,就让他去做了少詹士……”
“皇上对他恩重如山。”
“是朕害了他。”康熙一脸戚容说,“他忠信诚笃,明珠暗投,让他跟了一个不争气的太子!听说在布尔哈苏台,宣谕废黜太子时,平时如哈巴狗一般跟着太子转,摇尾乞怜想分一杯羹的臣工,没一个敢吭一声。惟张廷瓒一人哭晕在雪地上……其情可哀,其德可叹!”
张廷玉想起大哥之死,无言以对。
“廷瓒留有子嗣没有?”康熙体恤地问。
“回皇上,”张廷玉叩首说,“大哥只娶一正室,生有两个女儿;未纳侧室,所以无传香火之嗣。”
“廷瓒,正人君子也!”康熙感叹一句,“来人呀!”
李德全应声而出。康熙说道
“传旨!着内务府赐张廷瓒遗霜——”他转问廷玉,“有诰封没有?”
“没有。”张廷玉摇摇头,“许氏没有诰封。”
康熙想了想,冲李德全道“着封张许氏四品恭人,赐白金五十两,苏绸五匹。至于张廷瓒嘛,人已走了,就不必封了。”
张廷玉立即跪下,含泪磕头说
“奴才代兄长叩谢皇恩!”
康熙抬了抬手道
“你若府上有事,暂且不必天天上值。有事朕着人传唤,跪安吧!”
张廷玉出了宫门,在车舆上禁不住泪流满面。康熙为了巩固和延续大清皇统,心硬如铁,谁敢向他挑衅,诛杀绝不手软;但是作为一个普通人,他又心地仁慈,极富同情心和人情味。兄长为废太子哭晕在雪地上,这本是触犯龙颜,康熙不以为过,反有嘉许。足见他废太子也是万不得已,其实内心仍充满浓浓的父子之情。不过他不能像普通人那样享用这种“情”罢了。因为在他心目中,皇权始终重于儿女情长。
他为兄长悲酸的是,正于皇上所说“明珠暗投”,他跟错了主子。兄长才学不在自己之下,可是兄弟二人天壤之别一个位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一个却是郁郁一生,死于绝望的少詹士任上。自古以来,为政者,从来没有自己选择的余地,根本不能把握自己的命运前途。不是你的才德如何,而是看人君把你放在什么样位置,把你交给怎样一个上司,你将与他一荣俱荣,一毁俱毁。胤礽的不幸正是廷瓒不幸的根源,假如胤礽有幸继承了大统,廷瓒就将是辅首大臣,位居弟之上。
康熙是深谙此道的,所以他能对事不对人,宽宏大量对待不危及他皇权者。康熙的宽厚仁爱,更多表现在他对庶民百姓的关爱。水可载舟,亦可覆舟,他爱民也正是为巩固国运,不使大清的御艟在民众之水下倾覆。他微服私访,体恤民情,发现灾情,倾廒赈济;严禁始于前朝八旗的“圈地”,使农牧民有地可耕有草可牧;严厉惩治贪官污吏,使黎民少受搜刮之害;特别疏河治水,不遗余力,数十次冒着夏暑冬寒,南巡阅河,足迹踏遍黄河上下,长江南北,与臣工共商治河方略,终于使黄河清,长江中、下游连年丰收,出现康熙盛世。
张廷玉从内心钦佩当今圣上的,正是这一点。数典阅祖,要找一个严刑峻法的明君易,而要选一个爱民护民的仁君难。康熙有如此难能可贵之处,从小受到仁民爱君儒学熏陶的张廷玉,对为当今当牛作马,言听计从一点也不后悔。他倒真希望,上天能给康熙添寿,让盛世国祚绵延下去。至于皇子中到底谁能夺得皇位,他现在还无法猜测也不想猜测。他不会为讨好未来的“诸君”,而做出对当今不利之事。
这是他的为官之道!
冬十月,康熙终于查清皇八子胤禩,伪造皇太子“手谕”,调凌普进禁苑乱政,陷害胤礽的罪行,命张廷玉拟旨搋夺了胤禩郡王、贝勒的爵位。
十一月初,上察皇长子胤褆幸灾乐祸,对废太子胤礽落井下石,毫无兄弟情谊,一怒之下夺胤褆直郡王爵,并打入宗人府幽禁。
正当张廷玉侍驾康熙在南苑行围,夜以继日处理各方复立皇太子奏折,忙得又是一个多月没有回府,未曾与家人团聚之时。这天,张府总管骑马直奔南苑,通过太监递话进来,说张宰相老家桐城有急报。当时,张相正跟皇上议事,康熙听了,关切地说
“快传家人进来。”
张廷玉已木然呆在一边,他知道老家急报,决不会有好事要么父亲重病,要么——他担心兄长之死,白发人送黑发人,父亲受不了这一打击。
果然,家人送进来的是老家的报丧帖子
十一月己亥,致仕大学士张英公敦复,不幸谢世,阖家悲泣。急待
廷玉、廷璐、廷瑑兄弟回乡治丧,并呈请皇上谥封。
张廷玉看过丧帖,已是悲从中来,泪流满面。想不到前后不到两个月,兄长与父亲竟相继仙逝。如他所料,父亲遽逝,皆因大哥之亡引发老人之病。他捧着丧帖走进乾清宫,康熙要过丧帖看了一眼,默默无语枯坐了一会儿,突然对侍立一旁的李德全说道
“传朕旨意,谥封致仕大学士张英为文端,着皇三子诚郡王、领侍卫皇子胤祉,代朕前往桐城致祭。张家一门清官,着内务府发悼银白金五百两、表里缎二十匹。着善扑营将军鄂伦岱率五十骑,护卫皇三子、张中堂回桐城奔丧,沿途府衙、驿站迎送不误。钦此!”
张廷玉跪伏于地,谢过皇恩,李德全传旨去了。康熙却似乎意犹未尽,在殿内踱了几步,回顾张廷玉道
“衡臣,朕与令尊,不光是君臣,还是诗友。他的诗典雅,闲散,虽不及王士祯,但也诗如其人。如今他也走了,朕给他送两句话,聊表挽意吧!”
“谢皇上!”张廷玉又要叩首。
康熙止住他道“勉了,回家有你叩的。”转对代李德全候传的邢年喊道“绢、笔侍候!”
一会儿,康熙濡墨挥笔,在黄绢上写下两行大字。张廷玉泪眼模糊中,只见那两行字,活脱脱是他父亲一生的写照,这也足见皇帝对父亲相知之深。
康熙写的挽联是
奠文端公张英大学士
执笏无惭真宰相,
盖棺还是老书生。
四十七年十一月甲辰日玄烨识
张廷玉跪接过康熙御赐的挽联,真是万分感激“皇恩浩荡”,康熙对父亲一生“盖棺论定”的评介,这是多少金银都换不来的。先父在天有灵,亦可含笑九泉了。他向万岁爷磕了三个响头,康熙伸手扶住他说
“衡臣,快回家准备起程吧!一般臣工父丁忧最多可准三年,但朕只能给你三月,你一定能体察朕之用心。上书房和朝廷都离不开你呀。”
张廷玉深感康熙知遇之恩,拜别道
“皇上放心,三月内我一定回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