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刘统勋冒死谏新主
狱神庙开监释冤官
乾隆皇帝,是个自视才学很高的太平天子。他不像圣祖爷要南征北剿,除鳌拜,平三藩;也不像雍正帝要杀兄屠弟、鸩占雀巢才能坐稳龙椅,他登基之时三兄弟中惟一的政敌弘时已被先帝处死。他的才学无用其技,便使到了另外的用途上。
乾隆改元后元年春正月,他便诣堂子行礼。至观德殿更素服,率诸王、大臣诣慈宁宫向太后行礼朝贺。然后回到太和殿受群臣朝拜。接着,乾隆和翰林院那些个博学鸿词名儒,把世界上最美好最高贵恭敬得令人肉麻令人作呕的词汇,给他的先皇祖考妣大加谥号。
他给太祖加的谥号曰
太祖承天广运圣德神功肇纪立极仁孝睿武端毅钦安弘文定业高皇帝。
孝慈皇后则尊谥曰
孝慈昭宪敬顺仁微懿德庆显承天辅圣高皇后。
太宗谥号曰
太宗应天兴国弘德彰武宽温仁圣睿孝敬敏昭定隆道显功文皇帝。
孝端皇后尊谥为……
如果要把从太祖直至雍正――世宗的谥号全都写出来或请你念一遍,非要成神经不可。
这是中国独有的帝王思想的思维定势和逻辑窃以为把天下最美好的词句加在他们先祖和他们自己的头上,他们在老百姓心目中就永远拥有高不可及的光耀形象。殊不知他们人还没死,民间就广为流传着有碍他们尊容的宫廷秘史,臭不可闻的荒淫的传说故事。这正合了民心是杆秤,民心才是历史。
就在乾隆谥号满天飞,庆祝、朝贺、大祭、大礼喜气洋洋忙个不停的时候,老天爷正在悄悄撒下一张威胁太平天子的灾难之网。雍正朝的暴虐、专横和好大喜功,已经结下吞噬不尽的苦果。
这天,乾隆像往常一样五更起来早朝,还是像往常一样,高无庸等太监、侍卫前呼后拥。过一座宫门放一颗爆竹,来到乾清宫,那里的玉阶下已黑压压跪了一大片六部九卿的朝臣。他们都是闻听年轻皇帝的爆竹声,马不停蹄从各府衙赶来的,由六十五岁的三朝宰相张廷玉领班(满宰相鄂尔泰因病请假了),新起用的协办总理事务大臣讷亲、海望、徐本,列班在前。
乾隆进入大殿,众臣在张衡臣率领下鱼贯而行,进入大殿跪伏叩首,山呼万岁。
早朝亦如往常――乾隆皇帝说了一些新朝如何国泰民安,天下升平,慰勉群臣要如何勤政的话;首领大臣某位尚书阁老,面呈了几句新主如何英明聪慧的颁词,最后由高无庸唱诺
“有本奏本,无本退朝!”
“臣,刘统勋有奏本!”
这时,在雍正朝当过户部侍郎的刘统勋,毅然出班,高举一本厚厚的奏折,跪伏于地。
这真是一石激起千重浪,大殿上的气氛为之一紧,连潇洒自若的乾隆也为之一怔。
刘统勋是个四十六七的黑大个子,身材魁梧,浓眉豹眼,额角高耸,脑门顶刮得青光瓦亮。一副倔傲不羁的模样,连项脖子都像钢板犟扭着,仿佛轻轻一碰就会“吭”一声弹了起来。谁都知道这“强项令”出班递折子,决没有好事。
“递上来!”乾隆目光如电,“电”了刘统勋一眼,极力用平静的语调说了句。
“扎!”
高无庸躬身上前,来到刘统勋跟前悄悄耳语了一句什么,拿过刘统勋举在“光瓦”上的奏章,退了回去,双手捧着呈送给皇上。
乾隆接过奏折,翻开看着。看了几行,脸色陡变,拿折子的手开始微微颤抖。看了不到一半,把奏折往龙案上重重一甩,用一双狰狞的怒眼狠狠盯了跪伏于地的刘统勋一下。乾隆两手捏拳,拳头捏得咕咕咕作响,倏的立起身来,心想发作。但又把火气强压下去,站在那儿,背过身去,耐着性子把奏折看完。
本已获准“平身”的众臣,见乾隆如此盛怒,那二十五六岁的人竟已气得浑身发抖,挺直的脊椎弓了下去,忽又弹了上来,如此反复了三次。知道雷霆震怒,大祸即将临头,先是张廷玉带头,又齐刷刷跪了下去。大概乾隆听到了跪地声,猛一转身,怒吼一句
“跪什么跪?散朝!”
众臣仿佛遇到了特赦,爬了起来,争先恐后退着身子挤出了大殿。
刘统勋兀自仍跪在那里。
张廷玉退到门口又停住了,回过身来,乾隆朝张廷玉挥了一下手,瓮声瓮气道
“衡臣你走,这……与你无关!”
“万岁息怒,保重龙体。”张廷玉叹了口气走了。乾隆吩咐高无庸
“把殿门关上!”
殿门关上了。大殿空落落的只剩下站着的皇帝,跪着的谏臣,连高无庸、侍卫、太监们都感受到了强烈灼人的味,退得远远的,退到了帏幕之外。
乾隆像一头暴怒的失去控制的雄狮,在大殿上龙腾虎骧地走过来,走过去。他两次走过刘统勋身边,抬起脚恨不能一脚把这贰子逆臣踢死。但脚抬起来,又放下,放下又抬起来,最后,倒像他自己成了一头受伤的猛兽,退到阴暗的大殿一角,舔噬伤口去了。过了好一阵,他蓦然从黑暗中发出一声咆哮
“刘统勋,你不怕死吗?”
“皇上,”刘统勋愣登直了直身子,“臣下已经准备好了两口棺材。”
“两口棺材?”乾隆也是一愣。
“给我自己一口,给我儿子刘墉一口……”
“你儿子刘墉?”乾隆狞笑道,“朕要砍你的头,也还没决定就要砍你儿子刘墉的头,你为什么要把你儿子也搭上?你以你父子两代的人头,来要挟朕吗?你要用死来谏朕,说朕是一代昏君吗?”
“皇上即位改元,新朝伊始,万岁少俊聪颖,是天下万民之福!万民之希望所在!”刘统勋犟扭着的脖梗,“吭”一声直了起来,无所畏惧不慌不忙款款而言,“但是,臣下所奏句句是实,前朝留下的苦果,你吃也得吃,不吃也得吃。雍正四年,黄河断流,赤地千里,饿死饥民三百六十多万,八年江南水灾,中原大旱,又饿死四百多万,天下苍生要的是活命呀,皇上……”
“朕,朕……”乾隆终于不能一脚踢死这贰子逆臣的原因,就正因为他奏章揭露了残酷的事实,“朕不是瞎子,还用得着你来瞎奏?”
“皇上,您在藩邸时,下臣曾陪您去过山东、河南暗访,您是见过一些真情实况……”刘统勋忽地从袍褂里唰地抽出一个画卷,举了起来,“但是皇上,您还有没看到过的东西,就连做过多年户部堂官的微臣,也不曾见过。这是一位心地善良的画师、高僧,花了三年时间,对着饿死的饥民,一个个画下来的……”
“那,那是什么?”乾隆走了过来,想看又不敢看地说道,“你,你把它展了开来!”
“遵旨。”刘统勋葡伏着,在地上展开那位高僧画的《千里饿殍图》。
乾隆凑了过来,看着,看着,像见了阎罗地狱火海血湖的惨景,两眼惊恐地圆瞪着,身子晃了几晃,差一点栽倒在地。他勉力扶住自己的头,呐呐地说
“刘统勋呀,刘统勋……朝廷大臣,四方疆吏,处处歌舞升平,人人争拍朕的马屁……为什么你独独要向朕献这鬼《千里饿殍图》。以大清江山之大,哪一朝哪一年没有水旱之灾,哪一年没有逃荒乞讨的饥民?你在户部当差,不就是管的大清皇仓,每年都要拨皇粮赈灾吗?前些日子称了黄河之水,朕知今年又将是大旱之年,朕不是已经准备开仓赈灾吗?”
“皇上,大灾之年,开仓不如先开监!”
“开监?”
“您也知道,”刘统勋见自己的苦谏开始奏效,遂放开胆子来,干脆说个透彻,“雍正朝晚年,不少封疆廉吏能吏,都因根治水旱灾害,整治水利而亏空,不分青红皂白逮捕入狱。云南巡抚杨名时、浙江巡抚卢焯就是;而像田文镜那样的酷吏,还有背着朝廷贪污受贿的赃官,却受奖掖大行其道。历来大灾大贪,连赈济灾民的钱粮都落入了私囊。皇上,灾年开仓赈灾之前,如若不先开监,让那些为皇上忠心办事的廉吏能吏各复其位,一切便都是竹篮打水,功篑一亏呀!”
“你起来!”
刘统勋望着乾隆,仿佛没听懂他说的话,仍跪在那儿眨巴着眼睛。
“聋了吗?”乾隆忽地尖叫一声,“刘统勋,朕叫你滚起来!”
刘统勋惶惑地爬了起来,瞅着乾隆呐呐地
“皇上……”
乾隆背过身去,好一阵才自言自语地道
“你屡屡诋毁先帝,朕本当砍下你的脑袋……罢了,先寄放在你光秃秃的脑顶上吧。刘统勋,朕准你的奏,你就跟傅恒、刑部尚书孙嘉淦,先去清理狱神庙,把那些真正的廉吏能吏放出来,改元新朝要人办事呀!”
“臣――”刘统勋伏地深深磕头,“领旨!”从地上卷起那张《千里饿殍图》,站直了,犹豫地问,“这……这张图怎么办?”
“留下,对任何人都不要说有这张图。”
“是,皇上圣明。”
“圣明个屁。”乾隆好像打了败仗的阉鸡,对刘统勋挥挥手,唤高无庸过来,回寝宫去了。
傅恒、刘统勋受皇帝钦命,协同刑部尚书孙嘉淦,清理庶狱,减少积案冤案,以此邀天之幸。
这天傅恒策马来到鲜花深处胡同,又转两个弯儿,便是养蜂夹道。傅恒远远一看,见刘统勋站在狱神庙前等着自己。他翻身下马,将缰绳随手撂给家丁,一脸春风迎了上去笑道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料定你怎么也得过了申时才来,你却先来了一步。”
“给六爷请安。”刘统勋不卑不亢地道,“卑职也是刚到。六爷是坐纛儿的,下官怎么敢怠慢?”
说着,二人走进狱神庙。
这狱神庙说是“庙”,其实早在康熙朝就改作了临时拘留所,从这里往南一箭之地,便是刑部大牢。康熙年间狱神庙由内务府的宗人府管辖,是专门囚禁犯法的宗室贵族的地方。老怡亲王允祥、大阿哥、十阿哥都在这里蹲过禁闭。北京人戏称“落汤鸡留所”,也许因为名声不好,自雍正三年便改隶大理寺管,后又划归刑部,专门囚禁待审未决的犯罪朝廷大员。
一路走马,两人都是一身大汗,可一进了狱神庙,阴森森怪惨惨的一股风一吹,汗没了,倒还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来到正殿,丑八怪孙嘉淦已经在那儿坐等,傅恒见了孙尚书,嘻哩哈啦一笑道
“孙大人,你蹲过狱神庙,现在当刑部堂官又管狱神庙,应该有亲身体验啊。”
“六爷,刘大人,”孙嘉淦跟刘统勋年龄相仿,也是刘统勋一类的强项令,在康熙、雍正朝也是几起几伏,下狱,外放,回京,官场励练久了,也就油了。他以谐对谑地说道,“当年方苞蹲刑部大牢,写出了传世之作《狱中杂记》,可惜孙某不是方先生那样的料,蹲了大牢白蹲了。六爷是位大才子,可惜六爷又无缘了。”
“难说,哪天皇上不高兴,把我傅恒送进狱神庙,还要请孙大人多多关照啊!”
“真要这样,孙某就有幸巴结六爷了。”孙嘉淦说笑几句,转对刘统勋说,“刘大人棺谏、死谏,才有今天清理刑部庶狱之举。下官已略略清点,狱神庙现关押朝廷命官人犯一百零二人,其中六十五人系无罪之人,其中包括杨名时、史贻直、原浙江巡抚卢焯、原刑部侍郎董九成,还有因贵州苗务牵扯下狱的原刑部尚书张照、扬威将军兼贵州巡抚哈元生、副将军董芳以及元展成、德希寿等人;此外大狱中还关有历年在西北用兵失察论斩的大将军傅尔丹、岳钟麒、陈泰等重要将领。”
“噢,哟!这里头真还是大清朝一个人才库哟。”傅恒逗儿郎当说。
“孙大人,”听到此,刘统勋讶异地问道,“你身为刑部尚书,是管全国刑狱的。你知道全国监牢中,关了像狱神庙这种无辜官员有多少吗?”
“下官正在责令各省统计。”
“估计有多少?”
“少说吧,二千余人。”
“最多多少?”
“也就三千人左右吧。”
“唔,真不少。”傅恒点头。
“六爷,”刘统勋虽是粗人,但深知傅六爷乃是皇亲国戚,冤狱要办好,少不了他在皇上那儿多多说话,思谋着道,“咱们是否先去狱中看看,再分头审察案卷?”
“好,好,”傅恒起身,“孙大人,一切都由你安排好了,我们跟你走。”
“请。”
孙嘉淦打头,领着傅恒、刘统勋朝阴森森怪惨惨的牢房中走去。前面狱司提一串丁当作响的钥匙,打开一层又一层铁栅门,一路走,傅恒一路哼念着
百岁光阴一梦蝶,
重回首往事堪嗟。
今日春来,
明朝花谢,
急罚盏夜来灯灭。
想秦宫汉关,
都做了衰草牛羊野。
不恁么渔樵没话说。
纵荒坟横断碑,
不辨龙蛇。
孙嘉淦回头笑道
“六爷,您好兴致。”
“给自己壮壮胆而已。”傅恒话犹未了,猛听黑暗深处一声惨叫。三人悚然止步,那老狱司却说
“大人,没事。狱中经常有人白日做梦,发出声声惨叫,甚至如野兽般的嘶吼。”
“快往那边看看!”孙嘉淦打头,来到一关押大官重犯的单人牢房,老狱司指着突然寂静的阴暗处道
“这里关的是原刑部侍郎董九成。”
“是董大人……”刘统勋急上前呼唤,“董大人!董大人!”只见铁栅下卷曲着一个瘦老头,乱发遮住了又黑又瘦的脸,却如一截朽木般倒在那里一动不动。孙嘉淦似乎看出了什么不测,急令
“打个牢门!”
狱司开了牢门。刘统勋跌跌撞撞跑进去,扶起董九成一看,他已悬栅自尽,尸体都凉了。
“董大人……我们竟是来迟了!”刘统勋抱着董九成干瘦的遗体,一步步走了出来。蓦然间,铁栅两边的昏阴中卷起一阵狂呼海啸
“董大人,好走!好走――”
“杀了我吧!雍正……你杀了我吧!”
“天哪!你们把我抓进来三年了,不杀不审,我受不了啦,受不了哪!让我死!”
“死啊……让我去死!”
“哈哈哈……雍正,你来砍头吧……”
连傅恒这等逍遥公子,都被这惨景吓得面无人色。倒是刘统勋胆壮,大呼一声
“雍正帝龙御归天了,现在是乾隆爷的天子,你们不必瞎嚷嚷了。真金不怕火,怕火非真金。皇上已令傅六爷、孙大人和本官清理冤狱,错案冤案不日就能昭雪,你们就等着吧!”
监内立即安静下来。
回到大殿上,孙嘉淦激动地说
“六爷,刘大人,我们三人一起去请见皇上。这些人再不开监放人,只怕有的都熬不过去了。下官来刑部时间不长,原来狱神庙是先帝钦犯,不好过问。最近才看案卷,大都事出有因,查无实据。”
“孙大人说的极是,”刘统勋附和道,“这些所谓钦犯,原来同朝为官,谁不了解谁?都是大行皇帝一时之怒一人之好恶,就关进大牢,不议不审,谁能经得起这等折磨?咱们不能按部就班等下去了。”
“那就走吧!”傅恒也被董九成之死受到震撼。
经傅恒、刘统勋、孙嘉淦面奏,乾隆陆续在他们的审案折子上朱批,从狱神庙先后释放出杨名时、史贻直、卢焯、原原刑部侍郎董九成(已死,释罪昭雪)。
元年七月,免崔起潜罪。九月,免哈元生、董芳、元展成、德希寿等人贻误苗疆罪。
二年正月,释放王士俊。四月,释放傅尔丹、岳钟麒、陈泰……
狱神庙最后剩下一个原刑部尚书张照,这是雍正驾崩后没几天,宣告天下弘历为新皇帝尚未登基改元的服丧之期,由乾隆下令召回张照,一个月后下狱治罪。
大约到了六月的一天,张廷玉把张照的案卷移交给傅恒,因为皇上叫傅恒和刘统勋去传旨审问。刘统勋与张照没有任何瓜葛,而张照却做过乾隆、傅恒的师傅,所以让刘统勋做了主审。
“唉,想不到今天要我傅恒来审张照……这,这张得天是我的老师呀……想当年,跟他学音律,学琴棋……我才六岁,他就把着我的手练字,他可是当今大清朝最著名的书法家呀!”
刘统勋见傅恒说到这里,用手掩面,泪珠已然滚滚而下。其实方才乾隆接见他,说到张照,也是这样,一副挥泪斩马谡的情肠。
张照犯的不是平常之罪,数十万军士由他请缨,劳师糜饷进剿扫荡叛苗,偏生被几千散兵游勇苗族土人打得焦头烂额,人仰马翻,谁好给他说项开罪?一介书生,儒学之士,谁叫你去请什么缨,还要立什么军令状?雍正临死前听到张照打了败仗,咬牙切齿骂骂
“真……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
“六爷,伤感没用。”刘统勋安慰傅恒说,“咱们也只能尽力而为,叫张老夫子少吃点皮肉之苦。往后的事……这事我不叫六爷为难就是。我与张照没有师生之谊,这个黑脸由我唱,您只坐着听就是。”
“据你看,”傅恒唏嘘一声道,“他这个罪该定个什么刑罚呢?”
“凌迟是……”
“凌迟?”傅恒吓得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凌迟还够不上,”刘统勋道,“与其说他犯国法,不如说犯的军法。遗误军机,坐斩难免!”
“就救不了一命?”
“至于法外施恩,”刘统勋慢条斯理地说,“我们做臣子的不敢妄议。”
“真是自讨苦吃……”傅恒也不知是说自己还是说张照,再叹一声,“请他过来说话吧!”
提狱吏传过话去,一阵铁门丁当作响,铁索锒铛响了过来,项带黄绫包着的木枷的张照,步履纹丝不乱登登地走上了狱神庙大殿。
还是个才四十出头的汉子,张照却已是张廷玉那样的三朝旧臣。康熙四十八年中一甲进士时,他刚做过十四岁生日,名符其实的少年才子。胪传过后即被选为翰林院庶吉士,为康熙编辑《圣训二十四条》。雍正年间,又奉旨加注,改名《圣谕广训》,颁发天下学宫,至今仍是天下学子必读的功课。
四年前,他是刑部尚书,管着狱神庙,现在却成了这里的阶下囚。他十分讲究仪容,虽然戴着刑具,可一身袍服仍洗得干干净净,熨得平平整整。白净脸上神态安详,完全没有一般钦犯落魄之相。
张照走上大殿,怔怔望着迎出台阶的傅恒、刘统勋两位钦差。
“给张大人去刑。”刘统勋见傅恒一脸不允之色,只是站在那儿发怔,舞动胳膊吩咐道,“得天兄,上来坐,咱们先谈谈。”
张照被取下木枷,似乎恍然醒悟,走上一步。傅恒将手让了让,自己先坐了主位,让张照坐客位,刘统勋在下首入了陪座。一时间三人相对无语。沉默了好一阵,傅恒咳咳嗓子,说道
“老师气色还好,在这里没受委屈吧。”
“承六爷关照,这里的人待我很好。”张照说,“他们过去是我的堂属,现在谁肯难为我呢?”
“前儿我过府去,还见过嫂夫人。”刘统勋与张照同时为官,其实关系也不错,“家里人都好,您不要挂念。夫人惦记着你衣食起居,还要送东西过来。我说不必,这些个事我都还关照得了。”
“还是延清大人的情分,”张照内心突然一阵酸楚,“我自己作的孽心中有数。待结案时,如果二位还能给个方便,让其见儿女妻室一面,于愿足矣。”
说着眼圈已是红红的。刘统勋点点头,看看傅恒,立身起来,正色地道
“统勋奉旨有话问张照!”
神不守舍的傅恒,听见这事先商定的话,还是身子一颤,忙也立起身来,站在刘统勋身后。张照急忙离座,伏身跪在那儿眨巴着眼睛叩头道
“罪臣张熙听问……”
“尔是文学之士,”刘统勋脸上木然无情,冷冰冰说道,“第一次苗疆事起,一抚平息,第二次再起,当时先帝并无派钦差大臣督军之意。据尔前奏,尔既不懂军事,为何再三请缨临敌,据实奏来!”
“平定苗疆,改土归流的事,先帝决策并无差谬。”张照早知必有此问,已胸有成竹,“始作甬者鄂尔泰,力主改流,军事稍有失利,又惊惶失措于后,遂请旨停改。罪臣当时以为这是相互推诿,军令不一之故。自以为以一介书生主持军事必操胜券,正可为国立功,故冒昧请缨。如今既办砸了差使,罪臣自当受国法军令严惩,并不敢文过饰非讳过狡辩。”
刘统勋和傅恒知道,事情的过程张照没说假话,但其实幕后文章是他的老师张廷玉,为了不使鄂尔泰的门生张广泗独占居功,张廷玉几次暗示,各省兵力没有个钦差大臣督军,难以经略。张照自己也想当一个风流儒将,这才招致惨败。
“为将秉公持正,不怀偏私,上下一心才能同仇敌忾。”刘统勋复述着乾隆的话,“你能自动请缨,为何到任一月就密奏‘改流非上乘之策’·哈元生与尔有何仇隙?尔为何一味重用副将董芳,致使主副二将磨擦龃龉。尔是去征苗归流,还是去为哈、董划地分辖?”
这是更要命的一问,挖到张廷玉与鄂尔泰分庭抗礼的根儿上去了。张照明知自己是将死之人,他当然不能扯到恩师张廷玉身上去。如今鄂尔泰病休,张衡臣主政,这是惟一今后能保全他家眷的一棵大树。这棵大树不能倒。他思量着说道
“这是罪臣调度失策,也属不谙军事之为。”又一想,不担责任也不行,“此时反躬自省,罪确也秉心不公。董芳文学较好,与臣私下里合得来,更愿他立功。此一私心,难逃圣鉴。”
“你到底是去打仗,还是去吟风弄月?”
“罪臣知罪,知罪!”
到此问话已毕。傅恒听张照答话尚无大错,心里略略放心。刘统勋见傅恒无话,便大声叫道
“来人!”
“扎!”
几个戈什哈应声而出,刘统厉声喝道
“革去张照顶戴花翎!”
“扎!”
张照脸色苍白,踉踉跄跄摆了摆手,止住了扑上来的戈什哈,自己摘下了那枝孔雀翎子,双手捧上,又伏下去深深一拜道
“罪臣谢恩!”
说着,在戈什哈押送下凄然走出大殿,去他应去的地方。傅恒追上两步,在后面大声说道
“老师保重……”
刘统勋愣在那儿,仿佛受惩的是他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