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宰相不好色
在朝廷呆的时间长了,张廷玉冷眼旁观,对太子与众皇子之间的党同伐异,为争夺皇位继承权而进行的愈演愈烈的斗争,已了如指掌。
在三十多个皇子中,大体分为三派支持太子胤礽的被朝野暗中称之为“”,其中包括最精明能干、办事最有魄力的四阿哥胤祯、十三阿哥胤祥、十八阿哥胤衸等人;被称之为“贤王”的八阿哥胤禩,是与太子争权最有实力的另一派,麾下有九阿哥胤榶、十阿哥胤礻我、十四阿哥胤禵等;第三派是势单力孤的大阿哥胤褆,他下面就两个态度暧昧的三阿哥胤祉、七阿哥胤祐,没有真心实意的帮手,但毕竟是老大。
自从知道四阿哥胤祯、十三阿哥胤祥在户部的果敢作为,八阿哥胤禩在刑部与九、十、十四阿哥狼狈为奸,沆瀣一气,贪赃枉法捉弄皇上;目睹了皇上对胤禩等皇子的愤怒与失望,对太子胤礽恨铁不成钢的忧怨,张廷玉便心知肚明太子的未来扑朔迷离,大清江山将落入谁手尚须待以时日才会明了。
在政局未明之前,张廷玉恪守自己给自己订的一条金科玉律诚诚恳恳辅佐皇上,为国为民分忧,决不参予“”、“贤王党”、“老大党”之间,任何避着康熙拉帮树派结党营私的斗争!他觉得,在康熙未驾崩之前,无论去帮哪一派都只会越帮越乱。
尽管外面拉拉扯扯,吃吃喝喝,串门串府搞得热火朝天,也有皇子上他府上表示亲热,套套近乎,施以封官许愿小恩小惠,他都不为所动,每天照样按时去上书房入值,跟康熙形影不离。
在张廷玉的心目中,康熙并不是一些谀臣献媚所称颂的“万世明君”、“聪颖睿智”、“英明卓绝”那么伟大,他也有常人所有的弱点——比如生活的腐化、贪恋女色、后妃太多,以至生下三十几个皇子、二十多个格格,现在儿孙数百人,连他自己都认不全,也搞不清,究竟这其中哪些是他自己的血脉,哪些是野种。人无完人,说到底,康熙在历代皇帝中还是比较聪智、爱民、务实的君主。耳濡目染,张廷玉对此深有所感。
比如康熙四十三年十一月丁酉朔,出现日蚀。那时张廷玉陪康熙视察永定河,立即起驾还銮,回到紫禁城,康熙登上天文台,亲自以仪器测定日蚀与钦天监测定的七政历不符,钦天监官只好请罪免职。
接着,湖广巡抚刘殿衡建御书楼,高高兴兴上折子表功,康熙在折子上严厉批曰建御书楼徒然糜费钱财,此后严禁藉修建侵帑累民者。其爱民之心溢于言表。时,四川陕西总督博霁疏参凉州总兵官魏勋年老,康熙让张廷玉拟旨申斥曰“魏勋前有军功,与师帝宾、麦良玺、潘育龙俱系旧臣,难得,何可耶?”对边鄙之地一个总兵,其功过都如此了解,爱护倍加。
四十四、四十五、四十六年,已年近六旬的康熙,每年多半时间都在外巡幸,督促疏濬治河工程,了解民间疾苦,及时拨粮赈济受灾地区。
两次南巡,张廷玉都陪驾在康熙左右。四十四年那一次,还是早春二月,北方大地尚是冰封雪冻,康熙便冒着严寒,启驾南巡阅河。他嘱张廷玉拟诏曰
朕留意河防,屡行阅视,获告成功。兹黄水畅流,尚须察验形势,
即巡河南下。所至勿缮行宫,其有科敛累民者,以军法治罪。
在凛烈寒风中,张廷玉陪康熙站在船头上,目不转睛远眺滚滚黄河,千里堤防,发现问题,便停船靠岸,召见地方疆吏,亲授治河方略。入夜,不是住在御船上,就到附近州府衙门投宿,有时还住乡下小镇的饭店。这位年迈的皇帝,不再像年轻,也不像中年气旺,以巡河为由到处游山玩水,入跸行宫,大讲排场,累及州府和各县,迎来送往,花费下面不少银钱和精力。三月,御驾抵山东,康熙告诫抚臣道
“百姓欢迎道左者日数十万人,计日回銮,正当麦秀,其各务稼穑,毋致妨农。”
每天有数十万庶民百姓沿河夹道欢迎康熙,张廷玉知道康熙在人们心目中,威望日隆。这位老皇帝,似乎一旦离开了宫廷禁帏,便忘掉了不争气的太子和勾心斗角,让他不得安生的诸皇子。他和张廷玉、陈廷敬等几个近臣和沿途疆吏,共磋国计民生。张廷玉则日理万机,及时审阅从朝廷、从全国各地用千里快马传递来的奏折、呈文。一般的由他作出批复,呈皇帝过目,以谕旨或诏书,再转发朝廷各部和各省、州府衙门。
四月,康熙到达此次南巡最后一站——杭州,在杭州检阅满、汉驻军,在太平盛世砺练兵将意志,鼓舞兵民士气。诏赦山东、江苏、浙江、福建等省死罪,减为徒刑。并诏免直隶、江南、湖广、广东等省四十六州县灾赋,湖广次年赋额及历年逋赋全免。
四月底回銮驻跸江宁,自然还是下榻江南织造廨署曹寅的“大观园”,康熙还是把致休大学士张英召来,张廷玉父子离别有年,久别重聚,有说不出的欢乐和愉悦。康熙上了年纪,更添几分怀旧之情。
数日留连于“大观园”的楼台亭榭,这是数月风尘仆仆的巡视后的一次休整。
这天,张英陪康熙在绿静榭下棋,旁边有张廷玉、陈廷敬和曹寅父子观阵。张英下了一着险棋,康熙提起一匹马就要“将军”,瞅着老张英笑说
“张老先生,想不到你年届古稀,倒还是老谋深算,脑瓜子比朕还好使!”
“哪里哪里,”张英明知康熙的“马”下去,必定把他“将”死,为博龙颜一欢,故装糊涂道,“皇上睿智,明察秋毫,老朽已力不从心。”
康熙果然下“挂角马”,将老臣子“将”死。张英故作无奈,抚掌笑道
“皇上,老朽已不中用,让年轻人来陪驾吧!”
康熙将棋枰一推说
“不下了,又是几年不见,都坐下来谈谈家常吧。哎——”他仿佛想起了什么,“你们桐城也算人杰地灵,宰相世家,文人咸集,还出了个什么桐城派领袖人物。啊,是叫方苞吧!朕赦免了他,他在家还安分?”
“皇上赦免了方望溪?”张英有点惊讶。
“是呀,还是看在贵公子衡臣的面子上。”
“他没回桐城呀!”
“没回桐城?”
“听他家人说,他还关在刑部大牢!”
“不会吧,”康熙回头对张廷玉说,“衡臣回京后去刑部查一查。王掞老糊涂了么?朕是亲自赐旨给他的呀,要他放了桐城那个‘文曲星’。”
“遵旨。”张廷玉躬身领到口谕,复又安慰康熙,“既然皇上有口谕,方苞定是放了。文人雅士,不回家乡,羁留在外也不一定。”
“皇上,”张英邀请道,“皇上如有雅兴,老朽斗胆恭请圣驾去桐城一游,蔽庐虽简,亦篷筚生辉。”
“朕想去,可路途遥远,乘船换车,劳民伤财,太给你六尺巷添乱了。”康熙连连摇头,“不去了,不去了。再说,朕急着回銮,还要去塞外巡视阅牧呢。”
“皇上四处巡幸,圣躬劬劳,”张英赤诚进谏道,“要多多保重圣安,有些事让廷玉他们年轻人去跑。”
“也是,”康熙见曹寅父子坐在一边,始终没说话,转脸问道,“听说府上又添了个小孙子?”
曹寅笑得合不拢嘴地回道
“是,恭谢圣上眷询。”
“起了个什么名字?”
“贱号雪芹。”
“曹雪芹,这名字好。”康熙想了想复笑道,“只是多了一点脂粉气。抱来给朕看看!”
“是。”曹雪芹的父亲曹頫,乐癫癫地疯跑开去,一会儿,怀里抱着个刚出生几个月的婴儿跑了回来。跪在地上,把婴儿举在皇上跟前。
康熙饶有兴致地观赏这个小生命,伸手去抚那张圆圆的,红喷喷的小脸蛋,呵呵笑道
“嗬,小雪芹,长大了做什么?像爷爷、父亲当江南织造,还是学张家父子到朝廷做官,或者像桐城的方什么苞,去做文学家,不过千万别写讥讽朝廷的文字啊!到那时,我这个皇上不在了,谁也保不住你的小脑袋啊!咳,你这小家伙是有幸的,朕自己的小孙子一大帮,朕还没有这样抚摸过他们哟!天家寡情,天家寡情!哪如田舍郎男耕女织,儿孙绕膝,享尽天伦之乐呢!”
说到此,康熙触景生情,两眼泪珠。大概又想起了他那些表面恭恭敬敬,万岁长万岁短,背地里巴不得他两腿一抻把皇位传下的不孝皇子们。
曹寅看在眼里,立即示意頫儿把雪芹抱走。曹寅虽身为织造,其实也是文学中人,常与张英、陈元龙、姚鼐之流饮聚唱和。他想搏康熙一乐,笑道
“万岁爷,我有一巧对,不知是否愿闻?”
康熙兀自打了个愣怔,把心中的不快排解开,说道“但说无妨!”于是曹寅说出一个巧对
我自注经经注我,
人非磨墨墨磨人。
康熙笑道“这算什么巧,朕都能胡凑一对。”于是说
我求壮艾三年药,
汝似黄瓜五月生。
“圣上以经书、乐府成句,真可谓妙对。”张廷玉从一旁插言道,“下臣也有一对,戏集乐府云。”
背画天图,子星历历;
东升日影,鸡黄团团。
“好!”康熙兴致渐浓,“衡臣,朕跟你来一个急就对好不好?”
“圣上才思飞捷,”张廷玉拱手退让,“下臣不敢!”
“哦,朕知道,”康熙笑了笑,瞅着他们父子俩,“你是怕得罪不起我这老头子。那你跟令尊急对,是父赢,是子赢,朕都有赏!”
曹寅父子在一旁擂鼓助威,张英和张廷玉父子不得不起身向康熙揖一揖,齐道“那就献丑了。”
康熙道“张老先生出上对,衡臣急就下对,谁来得快就算谁赢,朕给你们当裁判。”
于是,这对父子相视一笑,便急风骤雨“急对”开了
“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
“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
“是闻也非达也;”
“虽得之必失之。”
“处士横议;”
“隐者放言。”
“修其天爵;”
“教以人伦。”
“吾斯未之能信;”
“人皆有所不为。”
“武王烈;”
“太甲贤。”
“子路;”
“申枨。”
“狼戾;”
“虎贲。”
“六尺巷;”
“七里湾。”
“礼;”
“乐。”
“五经;”
“四书。”
“唐四杰王杨卢骆;”
“宋五子周程张朱。”
“春秋传;”
“山海经。”
“冯妇;”
“王男。”
“……”
“好了,好了,”康熙抚掌大笑道,“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张英、张廷玉父子皆有赏!”
张英父子席地而拜道
“谢圣上隆恩!”
在坐的陈廷敬、曹寅父子已是赞叹不已,奉迎着康熙呵呵笑个不止。康熙高兴起来,立即降旨,赐在籍大学士张英、陈廷敬各白金千两,赐大学士马齐皇舆表,赐已故大学士高士奇谥文恪。并亲题“圣迹遗徽”匾额赐青浦孔氏,御书季札、董仲舒、焦先、周敦颐、苏轼、范仲淹、欧阳修、胡安国、米芾、宗泽、陆秀夫各匾额悬其祠。至于对张廷玉的赏赐,那是回銮以后到了北京,一天下值时,康熙问张廷玉道
“衡臣,朕在江宁允诺赏你,你想要点什么?”
“谢皇上隆恩,下臣有吃有穿,什么也不缺。”
“你呀,”康熙对张廷玉不贪财,不好美色,早有所闻,故打趣道,“听说如夫人要为你纳一小妾,你一拖再拖,是不是?”
“回圣上,”张廷玉面红耳赤地说,“由夫人作主,去年中秋,还是把小妾纳了。”
“唔,好呀,你再不纳,朕就要在宫内挑一美女赐给你这迂夫子了。”
“下臣不敢。”
“究竟是不想要,还是不敢?”
“不想要,也不敢。”
“口是心非。“
“下臣夫人贤慧,有她足矣!“
“啊,是这样。”康熙想了想说,“衡臣,圣纸、朱笔侍候!”
张廷玉不知皇上突然想起了什么大事,要立即御制诏旨,连忙亲自展开黄绢圣纸、碾磨朱砂、把朱笔送到康熙手中,康熙提笔醮满朱砂,忽又回头问
“衡臣,你那小妾叫啥名字?”
“不敢,小名紫桐。”
“好,紫桐,紫桐。”他沉吟着写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上书房大臣、大学士张廷玉,治家严谨。如夫
人王氏相夫教子,温良贤淑可称表率,其妾紫桐善解人意,妻妾和睦,家
室温馨,特敕封张王氏为二品夫人,承续三代。封张氏紫桐为三品淑人,承
续二代。
钦此
康熙写完,搁了笔,自我欣赏地看了一遍,自言自语地道“这是朕近来下的一道最有意思的圣旨了。”转对张廷玉朗声说道
“张廷玉接旨!”
张廷玉懵头懵脑,弄不清降的是一道什么旨,拍拍马蹄袖,跪在康熙膝前。康熙把卷成一轴的“圣旨”交给他,吩咐道,“回家再展开。”
“是,遵旨!”
“你还不谢朕!”
“谢万岁隆恩。”
“去吧!”
张廷玉怀揣康熙突发奇想赐给他的一道圣旨,出了禁宫,坐到车上想是道什么圣旨?还要晋升微臣的品级?已经是当朝宰相、大学士,还指望升什么?又不是皇室宗亲,连旗人也不是,还能封贝子、贝勒、亲王不成?他连连摇头,嘀嘀咕咕自言自语“那是不可能的,连想都不该去想。”心里却似猫爪子一阵乱抓,只想展开看看圣旨写的什么。但皇上说了要回家才能展阅,他当然不敢有违圣命,只好一股劲儿催车夫
“快,快!”
“已经很快了。”老车夫回了回头,诧异老爷今天怎么了,嘴上却比马儿步子快地唠唠叨叨,“老骡子老马,不能再快了。老爷,我早说过府上要换几匹岁小力壮的马,可夫人太省,舍不得花钱。”
“不是夫人舍不得花,”张廷玉向老车夫解释,“如今家大人多,全凭老爷一份奉银,夫人难当这个家呀。你们下人要多多体谅。”
“是,老爷。那您——”
“我不催了。”
“那就信马由缰——驾!”
四匹倒有两匹早该致休的瘸腿的四尺长车,终于在宰相府门前停住了。张廷玉撩袍子下车时,随口冲老车夫吩咐说道
“看来,那两匹老马是该致休了。这样吧,明天你就套两匹马好了。”
“那不行!四辕怎么能改为两辕呢?”
“怎么不能?”张廷玉正朝大门里走去,回头盯着老车夫问。
“老爷是宰相,怎么能乘两辕马车?看看人家六部侍郎、尚书,哪一个不是四匹高头大马的四尺长车?这是皇家的定制,老爷您可不能破了这个规矩……府上要硬是拿不出银子,奴才可以拿半辈子的积蓄,先去买一匹马好歹换上。横竖奴才一张肩膀抬巴嘴,银子留着也没用,两脚一抻,还怕夫人不赏奴才一幅倌材板子……”
老车夫还在唠叨,张廷玉泪水夺眶而出。这老车夫是父亲做了宰相后,从家乡桐城觅来的,来时听说才二十多岁,现在都是年近花甲的老人了。他生活节俭,平日发给他的奉银,纂在手上一个也舍不得花,现在却要拿积蓄为他买马,为的就是给主子争个脸面。多么善良朴实的老人啊!要告诉家里所有人,把他当张家叔伯亲人般对待。一路想着,走进了二门,见夫人和紫桐、乳母领着已经七岁的小儿子若渟、十四岁的若霭、十岁的若澄,夫人怀里还抱着两岁的女儿若鸿,在院坪里玩耍。几名青春年少的丫环,跟三个大小子,捉迷藏,嘻嘻哈哈,疯跑笑闹,一派家居的融融乐乐气氛。
张廷玉被眼前的氛围感染了,他突然想起皇上兴之所致颁给他的圣旨,脑袋里猛一亮堂一定是颁给夫人和紫桐的,皇帝动笔前不还问过小妾叫什么名字吗?对,一定是这样。他一脚踏进二门便扯着嗓子大叫
“圣旨到——”
夫人王氏生在书香世家,父亲王士祯在朝为官,自然见惯此种场面,闻听圣旨到便立即将鸿儿交给奶妈,率先跪在硪卵石铺花的地面上,连连磕头高呼
“万岁,万岁,万万岁!”
紫桐和三个小家伙,却站在那儿发愣。紫桐心里想的是,平日圣旨到,跪在地上接旨的是老爷,现在老爷站在那儿干什么?
张廷玉叫了一声
“紫桐,还不跪下接旨!”
紫桐却说
“该跪下的是您呀,老爷!”
“跪下!”张廷玉一板正经地喊。
“好吧,要跪就跪!”紫桐拉着若霭、若澄、若渟全跪下了,几个笑闹着的丫环也跪伏一旁。
这时,张廷玉才展开圣旨,一字一句朗声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上书房大臣、大学士张廷玉,治家严谨。如夫
人王氏相夫教子,温良贤淑可称表率,其妾紫桐善解人意,妻妾和睦,
家室温馨,特敕封张王氏为二品夫人,承续三代。封张氏紫桐为三品淑
人,承续二代。
钦此
念完了圣旨,张廷玉还呆呆地站在那儿,仿佛不相信似地又重复着看了一遍圣旨夫人王氏被圣上封为二品夫人尤可说,就连纳妾不到一年的紫桐也封了三品淑人?他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也信不过自己的嘴巴。明明这都是圣旨上写着的,由他的嘴念出了的。皇恩浩荡,竟如此沐浴到他的家人,他感激泪淋……
耳边听到夫人王氏一遍又一遍大呼
“叩谢皇上隆恩,臣妇恭祝皇上万寿无疆,万岁,万岁,万万岁!”
却不见紫桐谢恩,张廷玉猛省过来,正色道
“紫桐,还不谢浩浩皇恩!”
“老爷,您搞错了!”紫桐跪直了身子,笑得那杨柳细腰前俯后摆,左晃右摇地道,“皇上跟您开了个玩笑,把您当成了太监,是不是?”
“把老爷当成了太监?”张廷玉一愣。
“正是!”
“此话怎说?”
“平日来府上传圣旨,都是老太监李德全是不是?”
“是呀。”张廷玉似有省悟。
“今天皇上为何要您自传圣旨?是宫里派不出太监了?当然不是……”紫桐笑得格格喘不过气来,“他为什么要您,要您……哈哈哈……”
“他把我当成了太监?”
“皇上的玩笑是——要您今后在夫人面前,像太监一样老老实实,言听计从……哈哈哈……”
二品夫人王氏也跪在那儿抿嘴闷笑,她也领会这的确是圣上开的玩笑了。历朝历代都由内务府太监传旨,哪有让一个当朝宰相捧着一轴圣旨上门的。
张廷玉也在心里嘿嘿嘿发笑,难怪皇上吩咐要他回家后再检阅圣旨,而且皇上从拟旨,卷起黄绢打发他走,那么诡谲,那么匆匆,显然是康熙给他开了个十分友善、知心的玩笑了。换了个生分一点的臣子,哪怕就是他的亲皇子,他也是不会开如此有违“老祖宗规矩”的玩笑的。一种天高地阔的君臣之爱,一种绵绵海深的知遇之恩,使张廷玉不能自己。他突然擦了擦溢出的热泪,冲紫桐和夫人大声言道
“当今圣上不把下臣当外人,跟微臣开此善意玩笑,尔等从今往后教子教孙,要牢记浩荡皇恩,修身齐家,相夫教子,支持微臣宵食旰兮,在朝廷为皇上效力。王氏二品夫人、紫桐三品淑人,还不快快接旨!”
王氏和紫桐都伸出了手,一起接过圣旨。紫桐轻轻揩却笑出的泪水,把圣旨卷了起来,地随夫人一道,再次跪拜称颂
“谢万岁隆恩!谢万岁隆恩……”
接过圣旨,夫妻、父子和家人,一道回到花厅。张廷玉坐下,丫环们侍候他净过手脸,刚端起一杯热茶,就听厅外闹哄哄的。原来府邸五十多名总管、家仆、佣人、丫头,都听到了喜讯儿,既然夫人封了二品夫人、二奶奶封了三品淑人,这是天大的喜事,他们齐刷刷跪在二品夫人和三品淑人跟前,又拜又贺,就为的讨赏。
“老爷功德,夫人贤慧,洪福齐天;二奶奶心好,也有了好报,奴才们祝二品夫人、三品淑人慈怀永驻,老爷一家和睦,万事遂意!”
“都起来吧,起来吧!”王氏夫人满脸带笑地说,“这一大家子料理理得这么好,都有你们一份功劳。她二奶奶——去……”
紫桐打断说
“夫人,您还是叫我紫桐吧,这‘二奶奶’听来多别扭。”她又转对众人,“就是你们,当初叫我什么就还是叫什么吧。不要什么几品几品的叫‘淑人’,好不好?紫桐拜托了!”
“你呀,就别搅和了。”夫人说,“去,打开我的粉妆箱,下层靠里,麂皮囊里有几十两银子,还是父母给四个小外孙洗三朝送的礼金,都拿了来赏给他们。”
“夫人,”紫桐犹豫着,欲走又回,“还是拿我那几十两私房钱吧。”
“别啰嗦了,快去!”
紫桐刚走,老车夫从长袍褂口袋里摸摸索索,提出一个黑不溜秋的布袋子,提着掂了掂,上前一步,交给王氏夫人,又啰嗦着说开了
“女主子,奴才知道您手紧,日子过得不容易。可老爷那辆马车,的确是要换一两匹马了。其中有一匹又瘦又丑,连夜料都不肯吃。一十六条马腿,瘸了四条,要是把老爷颠下车来,奴才可没法交代……这是老奴的积蓄,您都拿去,再凑合点钱,好歹买一两匹好马。”
夫人泪盈满眶地推辞着说
“不行不行,怎么能收你老人家的钱?”
紫桐风风火火提着麂皮袋子来了,正要给家人分银子,所有家人又都跪了下去,不约而同地说
“夫人、淑人,赏银先存您手上,给老爷买马吧!”
“是呀,先买马!”
“什么时候有了银子,再赏不迟。”
张廷玉两袖清风,治家严谨,却落得在下人面前如此尴尬,他一脸愧色地把老老少少家人一个一个扶了起来,边扶边说
“各位起来,起来,赏银都拿去!老车官你也不必把积蓄拿出来了。老爷我有了买马的银子!”
“老爷,”紫桐一笑,“什么时候您也收了人家的冰敬、炭敬不成?”
王夫人也以似信非信的目光瞅着他。
“不是不是,”张廷玉振振有词地道,“在江宁,皇上恩赐父亲一千两白金,父母在乡下粗茶淡饭,哪里花得了那么多银钱?他叹惜儿子们各家各户在京,怕生活上过于拮据,就给每个儿子平分了各二百两,是,二百两,老爷买马不就有钱了吗?”
他说得头头是道,但心里仍是底气不足。因为父亲给他的二百两白金,是因为孙子日渐长大,要他为三个小家伙延请一名教席。现在他把钱花了,教席请不成,就只能辛苦自己了。每天下值,晚上教儿子两个钟头。
这些,他不好意思说出来,夫人、淑人和家人,见老爷有了钱,也就乐得皆大欢喜。
可是,没想到,康熙四十六年随驾皇上南巡阅河,在江宁曹寅廨署再一次见到父亲时,年届七十的父亲身体已大不如前了。那次,康熙为了显露他文韬武略的赫赫功绩和老当益壮的体魄,在长江的大风大浪里,射杀了一头两百多斤重的江豚,一时振奋朝野,传为佳话。
然而,七十岁的父亲,已经无力陪侍皇上去再作太湖、杭州之游了。在江宁拜别父亲时,心里空落落的,他仿佛有某种预感,预感到在生之日父子很难再聚首慰情了。他嘱咐陪同父亲来的家人,早早送父亲回乡。
果然,此次康熙帝南巡回銮,张廷玉回到家,就听刚从桐城探亲回来的小弟廷瑑说,父亲已身染小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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