缅怀江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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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缅怀江明
“你来了,我就有一个可以说话的人了,否则我闷得难受!”
这是1973年7月,我到四川人民出版社,与江明同在一个办公室工作,江明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从此,我和江明在一起度过“文革”的最后三年,直至粉碎“四人帮”。
一
江明原在共青团中央《中国青年》杂志社工作,我很早就知道他。他在1945年,就读昆明西南联大时加入中国共产党,积极投入反对国民党发动内战的“一二·一”运动。1964年,我调共青团中央《辅导员》杂志社工作。团中央书记处召集报刊负责人开会,我和江明都参加,这才相识。两个杂志社曾同在机关大楼办公,但我与江明并无个人接触。“文革”初期,我们因为都是报刊总编辑(即“当权派”),被揪出来批斗,并分别被关进“牛棚”。在河南团中央“五七”干校时,我俩都在二八连劳动。有一次,劳动完了到跃进渠洗澡,江明、向洛新和我在渠中相遇。我们苦中作乐,游泳比赛,向洛新获“冠军”,江明获“亚军”,我获“季军”,皆大欢喜。在一次批判我向“革命”群众“反扑”的小会上,他态度极为低调,几乎没有发言。
“五七”干校是“文革”中迫害干部的产物。林彪事件发生后,在周恩来总理的关心下,安排了一些干部的工作。大约1972年,江明被“发配”到四川省革委会宣传组工作,后调四川省文化局任副局长兼四川人民出版社革委会主任。江明是四川峨眉县人,但从未上过峨眉山。以后我常向人介绍:江明是从未上过峨眉山的峨眉县人。
我是四川成都人,热爱生我养我的这片土地。1964年,上级调我去北京工作,我曾表示不愿去,但终归服从了组织的决定。在团中央工作两年,就闹“文革”,接着又去“五七”干校。当团中央调一批干部去四川时,我萌生了回四川工作的愿望。江明的夫人王韦知道我调回四川,力促我去四川人民出版社和江明在一起工作,江明也通过四川省文化局向省委组织部要我去出版社。我本来就是搞编辑工作的,“天时、地利、人和”中“人和”最重要,我信任江明,就到出版社工作了。
2003年李致在北京江明家
二
名义上说“抓革命,促生产”,实际上出版社在“文革”中,除了印“毛选”和“语录”,几乎谈不上有别的业务工作。
“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这是“文革”中的一句流行语言。一个近百人的出版社,各派均有,情况复杂。江明在向我介绍情况时,首先强调了我和他不能介入派系斗争。出版社党支部的组成,各派力量都有。江明提醒我在支委会上的发言一定要慎重,每一句话都要能公之于众。他说:“否则,往往会还没有开完,你说的话全社都知道了!”
1973年,小平同志复出,带来希望,但大局未变,仍难工作。1976年1月8日,周总理逝世,“四人帮”下令不许哀悼,引起了广大人民群众的悲愤,出版社绝大多数群众自发组织追悼会,群众在默哀时的哭声,至今仍在我耳边回响。在观看周总理追悼大会的电视时,发现江青戴着帽子,有人大胆地高声骂道:“为什么不脱帽?!”可见人心所向。江明积极支持和参加各种追悼活动,我看见他多次流泪,也私下听见他讲了不少为国家前途担忧的话。
我离开团中央前曾向胡耀邦同志告别。耀邦总结林彪事件,语重心长地说:“凡事要独立思考,没分清是非前,不要随便吹喇叭抬轿子。”我把耀邦的话转告江明,他十分赞同。无论是悼念周总理以前的“批林批孔”“批周公”(批周总理),还是这以后的“批邓(小平)反击右倾翻案风”,造反派都很积极,江明和我以及多数群众无非走过场而已。江明和我,可以交心,不怕谁“反戈一击”。
一个在造反派“刘、张”掌权时期担任过“宣传大臣”的造反派头头,在“落实政策”的名义下,出任出版社革委会副主任。此人常披一件大衣或外衣,走来走去,做大首长状。他虽着眼于全省和宣传文化系统的“在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却也抓着出版社的“运动”不放手。他和文化系统另外三名造反派头头组成四人小组,分别窜进省文化局所属单位(包括出版社)煽风点火,妄图改变运动“落后”状态。是否接受四人小组派人来出版社“指导”运动,社内群众意见分歧,多数人主张出版社的运动由出版社群众自己决策。支部委员会的意见也不一致,辩论激烈。经过江明和有关同志耐心交换意见,最后表决时,除了那位做首长状的副主任支持接受由他自己领导的四人小组派人,所有支委均表示拒绝。这是出版社群众的一大胜利!
1976年9月9日,毛泽东逝世,江明和众多人一样,更加担心国家的命运和前途。
三
终于盼到这一天:“四人帮”被粉碎。
消息没正式公布之前,北京的亲戚托可靠的朋友给我带来这个惊天动地的喜讯!我万分高兴,但又担心这仅是群众的心愿。得到朋友举出的各种例证以后,我相信了。朋友走后,我立即把江明从办公室叫回寝室,关好三道房门,把这喜讯告诉他。江明和我一样,万分高兴,又担心这不是事实。当他终于相信后,非常兴奋地说:“真好!抓了四个螃蟹,三个公的,一个母的!”
接着批判“四人帮”的罪行,各单位开始清理帮派分子。江明和出版社其他的负责人,都意识到“十年浩劫”的主要责任在发出号召者,因而严格把握政策,把打击面缩小在一两个有政治野心、唯恐天下不乱的造反派头头身上。一般群众因为响应号召犯了错误,主要通过学习来提高认识。少数与造反派头头有过牵连的人,在作了检查以后,很快得到解放。那个有个人野心、唯恐天下不乱的头头经过批判后,被开除党籍,未作刑事处理。此人的女儿不久还考上北京知名大学,没受株连。
江明的夫人和女儿一直在北京。不久,为落实政策,江明被调回北京,在《工人日报》任副总编辑。出版社的清理工作由于阵线分明,政策执行得好,较快结束,群众的积极性集中到工作上,获得川版书崛起的条件。出版社没有陷于内斗,与江明头脑清醒、执行政策好是分不开的。不能因为江明离开了出版社而忽视他的功绩。
四
“文革”中我与江明同在出版社工作三年,成为最亲密的朋友。
我俩同在一个办公室,那时无法工作,有足够的时间长谈。主要谈国家大事,有时也闲聊。有一次,谈到“文革”中许多人的态度。江明和我都有一个共同的看法: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时期,政治运动一个接一个,强迫人人表态。应付式地说几句众所周知的话,或就事实上点纲和线,都可以理解。但是如果把朋友间的交心之言揭发出来,则大可不必。要是捏造或歪曲事实,那就是政治品质的问题了。
“文革”时期,群众生活困难。谁愿意天天“吃社会主义的草”?江明不会安排生活,他每回北京探亲,王韦必给他买不少罐头之类的食品,但他又不记得吃,常因过期而坏掉。当时每人每月半斤猪肉,我爱人把江明的半斤猪肉炒成这样那样的菜,让他能多吃几顿。联想起在干校时的一个笑话:王韦去干校探亲,见江明住地乱七八糟,替江明收拾得干干净净,殊不知第二天早上紧急集合,江明竟找不到红宝书“语录”,急得满头大汗。“罪莫大焉!”
江明调回北京工作,我们的友谊依旧。每次出差北京,我必去看望江明。他则为川版书所取得的每一个成绩感到由衷地高兴。他关心出版社很多同志(包括小孩子),总要十分详尽地询问他们的情况。后来我少去北京,但仍长期通电话和通信。我把自己写的往事随笔一篇篇地寄给他,他对每篇都给予点评。我保存着他给我的一大沓信,信中充满友情和幽默。我曾对他说:“将来你出全集,一定不能忘了收入你给我的信!”
江明的身体不够好,长期患哮喘。唯一的女儿在上大学期间因心脏病猝死,对他夫妇俩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他家的墙壁四周挂满女儿的照片,表示对女儿无尽的思念。我真不知用什么语言安慰他。2003年,我到北京和女儿一起去看江明,他行路困难,得靠助步器了。我们像过去一样愉快地交谈,说不完的知心话。女儿为我们拍了照。不久,江明的夫人王韦离世,江明孤独无援,由王韦的妹妹照顾他的生活。我十分为他担心。2007年12月6日,得知江明在当天早晨逝世。谁知那张照片是我们最后一次合影,那次相会竟成了诀别!
五
最近,读到一篇文章,名叫《阶级斗争中的清醒者》。
作者叫盛禹九,1948年加入“新青社”(相当于新民主主义青年团),1953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50年调《中国青年》杂志社工作,先后任记者、编辑、编辑部主任,是江明的老“部下”。他以亲身的经历,颂扬江明是阶级斗争中的清醒者。
1954年,机关开展“肃反”运动,查出了四五个“反革命嫌疑分子”。盛禹九奉命参与“外调”。在“外调”中,盛禹九发现实际情况与原来的怀疑并不一致,如实写了材料,却被批为“右倾”,被调出“肃反”工作组。当江明发现盛禹九为此感到苦闷时,对盛禹九说:“肃反工作很复杂。既要大胆假设,又要小心求证,最重要的还是小心求证。你们在调查中小心求证的态度没有错。”1957年“反右”时,江明实事求是的态度被认为右倾,甚至被免去党支部书记的职务。这类事例不少,无法一一转述。若干年后,江明对盛禹九说:“当年免去我的支部书记职务是好事。我再干下去,也会成为‘右派分子’,或者成为‘打手’!”据我看,不排除江明被打成“右派分子”的可能,但江明根本不可能成为“打手”。正如盛禹九所说,江明胸怀坦荡,公正无私,淡泊名利,宠辱不惊;他充满着理性、良知和爱心,从不随波逐流,趋炎附势,落井下石。他的这些高尚品德、过人胆识和人道主义情怀,使他具有一种特殊的人格魅力,闪闪发光。
把江明在《中国青年》杂志社的表现,与他在四川人民出版社的表现整合在一起,我们可以较全面地了解江明的为人了。我想用一句时尚的话对他说:
“江明,我们都尊敬你,也都爱你!”
2010年11月4日完稿 李致文存:我与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