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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3年

　　爹：

　　这是我最近给您写的第五封信。

　　秀涓病情继续好转。昨天下午我回家取东西，意外读到您的信，我十分高兴。您年近九十，写字困难，还这样关心和教导我，我除了感激之外，心里充满温暖。

　　你严于解剖自己的精神，对我是一个教育。去年在美国期间，我常常到半夜醒来，就一些大小事件，想想自己这一生。总的结论是没有做几件有意义的事情。有些事当时似乎也有影响，但现在看来“大方向”没对。在出版社一段，的确受到一些鼓励，但基础没打好，经不起风吹雨打，有些好的做法，人走事“亡”。

　　我在出版社工作九年。前三年属于“十年浩劫”期间，谈不上工作。后五年努力工作，在很多人帮助下出了一些好书。一九八二年底调宣传部，当时我很不愿意去。这一点上海的龚学平同志知道，他辞掉宣传部副部长的职务，转去广播电视——他现在担任副市长那是另一回事了。可是我“传统”观念太深，不敢“不服从调动”，把自己热爱和熟悉的出版事业放弃了。家宝叔多次为此表示惋惜。

　　在宣传部工作九年非常没意思。分工我联系文艺。第一年，我致力振兴川剧，几乎完全没过问出版工作，好在原出版社社长崔之富为文化厅副厅长兼出版局局长，他和我对出版社事业的基本思路大体一致。一九八四年成立出版总社，原拟任崔之富为社长，但他不幸逝世，只好让我兼任。我兼任三年，花的时间不多，但大的方向没出问题，以积累文化为主，为读者和作家服务，出好书。这个期间，省委曾考虑调我到统战部工作，但原省委书记谭启龙不赞成，他很重视出版工作，担心换人使工作受影响，以至作罢。一九八七年下半年成立新闻出版局，省委派了宣传部另一位副部长担任局长（当时谭启龙已回山东）。张秀熟，马识途和其他几位老同志曾打算提意见，但常委已做出决定。张秀老找我谈过一次，我不好说什么，最后他说：“你很坦然，但我很不愉快。”我无法对新任局长做出全面评价。他工作积极，也很辛苦，但不把主要精力放在抓出好书上，甚至根本不抓选题。在几个特区开“窗口”，省内办若干个公司，大都亏本。对出版社搞承包，承包的社会效益多系空话，利润指标却实实在在。有一年，文艺出版社的利润指标，是全国文艺出版社中最高的。在出版局的影响下，大多出版社承包到编室，编室又承包到人。以经济效益为主，哪还谈得上出好书？有些专业出版社的老社长，不赞成这些做法，也因年龄到了退下来或被撤换。我当时在部里名义上仍分管出版，但人家不找你，即使说了也不听。有一年，四川出了六百多万册武侠小说，我们给省委和中宣部写了报告，但没有得到任何批示。实际上，国家新闻出版局的某些领导思想就是混乱的，与过去国家出版局的领导人陈翰伯，边春光，许力以等大不相同。国家新闻出版局某局长甚至公开提出，在年选题计划中可以打百分之五的“擦边球”。至于承包问题，态度暧昧，迟迟不公开表态。为此，我在中宣部开会时多次提出过意见。

　　在这种情况下，我一般不出席省上有关出版的会议，因为我不赞成他们的若干做法；我去了如不公开表态，即是默认。有不少作家写信给我，或投稿支持过去的做法，或写信批评现行的承包（最激烈的是刘绍棠），我只好表示歉意，说明情况。事实上我也无法再过问省的出版工作了。

　　尽管如此，我对四川出版工作仍有深厚感情。他们出一次问题，我都感到难过和羞愧，有时甚至睡不好觉。我自责的是，在出版社工作几年，忙于抓书和打开局面，抓编辑人员的指导思想很不够。没建立起好的传统，没有坚实的基础。在“一切向钱看”和拜金主义的冲击下，出了不少问题，我更不应该离开出版社。我不敢说我在出版社就能抵挡这些冲击，但我自信不会为追求利润，出坏书。在宣传部我只能说，在出版社我可以自己干。在宣传部我多次提出意见，甚至批评，人家不听，我束手无策。我只好想在感情上割断与四川出版的联系，但这谈何容易！最近，《光明日报》头版头条批评四川出版界卖书号的情况，我又难过了好久。到目前为止，我并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是我苦闷和彷徨之所在。

　　我想到的问题还不止于此：

　　最近，我在医院又重读了您在粉碎“四人帮”以后的全部著作。您常说，没有理想，没有信仰，是最可悲的了。从美国回来以后，无论在机关，学校，医院，科研单位，不少人一上班就谈股票。上班时间可以到外地去收股票，赚差价。一个有在商场上混的人对我说，没有钱打不开的关口。有谁真正在管那些与人民切身有利的事？只要赚钱，什么事都可以做得出来。……在这种情况下，我现在的理想和信仰是什么呢？一个年满六十三岁，参加工作四十七年的您的侄儿和读者，向您提出这个问题，实在是可悲的。您批评我自负，我理解您的心情，但目前我主要的是空虚！

　　也不能说我没有一点精神力量。很多文学作品中反映的崇高精神，常使我流泪，洗涤我的心灵。我一直热爱快乐王子和那只小燕子。然而，我追求了几十年的光明，究竟是什么呢？我怎么看不到它？现在我的座右铭仍是：

　　说话要说真话，

　　做人得做好人。

　　您的信打开了我的心扉。这封信是一气呵成的，长达十页，言犹未尽。您可能看疲倦了，休息一会儿吧！

　　祝您

　　健康！

　　李致

　　六月十八日上 李致文存：我的书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