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密宗艺术新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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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藏密宗艺术新论
人类精神文化的延续,在言语文字之外,应该首推绘画。上古之世,文字尚未形成之先,在人们精神思想的领域中,凡欲表达意识,传播想象之时,唯会借画图作为表示。中国文化之先的八卦、符箓,与埃及的符咒,印度的梵文等,推源其始,都是先民图画想象之先河。降及后世,民智日繁,言语、文字、图画、雕刻、塑像,各自分为系统。而绘画内容,亦渐繁多;人物、翎毛、花卉、山水、木石,由平面的线条画,进而至于立体。抽象与写实并陈,神韵与物象间列。由此可见人类意识情态综罗错杂,不一而足。但自穷源溯本而观,举凡人类所有之言语、文字、图画等等,统为后天情识之产品。形而上者,原为一片空白,了无一物一事可以踪迹。故禅门不取言语文字而直指。孔子以“绘事后素”为向上全提,良有以也。
由图案绘画而至于描写人物、神像,在中国画史而言,据实可征,首推汉代武梁祠石刻。过此以往,史料未经发现,大抵不敢随便确定始作俑者,起于何代何人。自汉历魏、晋、南北朝、唐、宋以还,佛教文化东来,佛像绘画与人物素描,即形成一新的纪元,如众所周知的云冈石窟、敦煌壁画,以及流传的顾恺之的《维摩居士图》,吴道子的观音菩萨等,形神俱妙,但始终不离人位而导介众生的神识想象,升华于天上人间。
然自隋唐初期,随佛教东来之后,由中北印度传入西藏之密教佛像,神精笔工,形式繁多,颇与当时敦煌壁画相类似。唯大行于边陲,中原帝廷内苑供奉,亦少所概见。迨元朝以后,方渐流行。明、清以来,民间稍有流传而亦不普遍。在绘事而言,西藏的佛画、雕塑,均与内地隋唐以前,同一法则。所有佛与菩萨之造形,大多都是细腰婀娜,身带珠光宝气,如佛经所谓“璎珞庄严”者也。宋元以后,凡内地之佛像,大体皆喜大肚粗腰,颟顸臃肿,肌体以外,最好以不带身外之物为洒脱。由此可见,隋唐以来之佛像,无论绘画或雕塑,多具有佛经内典的宗教气氛,以及浓厚的印度文化色彩。宋元以后,画像与雕塑,亦受禅宗之影响,具有农业社会的朴素,人位文化的平实。从此大概而言,要当如是。
晚清以来,文明丕变,西藏密宗忽又普及内地。而中国与流传日本的显密各宗,彼此互相融会。旧学、新说之外,连带久秘边陲之藏密佛像、图画、雕塑,无论为单身、双身或坛城(曼荼罗),已非昔日锢闭作风,大部公开流传。抗战时期,成都四川省立图书馆,曾经举办一次西藏密宗佛像原件的大展览,洋洋大观,见所未见。及今思之,当时这批博大文物,想已烟消云散,不知是否尚在人间,颇为怅然!
初来台湾时,显教之经典画像,亦寥寥少见,遑论密教文物,间或有之,大抵皆深藏不露,视为绝不可公开的神圣瑰宝,不是视同拱璧,即是价值连城。佛说:“法无正末,隐显由人。”今之行者,不知与时偕行之理,徒以抱残守阙之愚,欲与科学时代之公开文明相拒,岂非自取灭裂。《易》乾文曰:“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此理不明,后又忽焉大变。凡藏人僧俗携出之佛像,绘画的、雕塑的,均可于海外各地随便收购而得。而国内行者缺乏整体概念,不知从文化观点作一统筹搜集,致使吾佛如来、诸大菩萨,亦皆随时与势易,流落他方。而二十余年后的今日,大多藏密佛像,已在美国被人搜集而作学术性、艺术性、神秘性的公开翻印,公开研究。无论为单身的、双身的、坛城的,皆有黑白集与彩色集之影印,与大幅像,小型像之销售。青年学生留学彼邦者,或为崇敬请购,或为趣味欣赏,大体都视为奇异刺激而疑情顿起。国故外流而家人乖睽,自家文化宝藏不识而求珍于异域,良可叹也!
但在美国而言,密宗画像之搜集翻印,初由少数医生,试用密宗的神秘修法,作医学治疗试验。渐而扩充为精神科学的研究,将摆脱宗教色彩而形成新文化的一系。与原始宗教信仰的形式,已大异其趣。且已有人将莲花生大师与各种坛城图案,做成旅行袋或腰带背心上之装饰,蔚成一时风气。思想形态古今变易,宗教信仰与物质文明互相抵触,卫道者仅从表面视之,颇为忧愤。殊不知未来科学发展的归趋,正为剖寻昔日宗教的目标,终无二致在。过去在民智未开之时,宗教以神秘作风指示生命的真谛。现今以后,科学以精详剖析,探讨生命神秘之究竟。即俗即真,空有不二,不受形拘,但求神髓,终至两不相妨而相成也。
唯今国外因密宗艺术佛像之公开出版,质疑函询,争论繁兴。今就其中问题之荦荦大者,并此寄语。
一为密宗画像之形态问题。
如由表面视之,此类画像已失去显教佛像庄严慈祥本色,且坦然言之,却易使人生起狰狞怖畏之反感,何况大多不类人形,又异习见物像,其故为何?曰:在佛而言佛,一切佛皆就体、相、用而取法、报、化三身之别名。显教佛像之庄严慈祥面目,乃表示本性清净法身之本来。密教佛像之奇形异态者,乃表示化身、报身之各具因缘。诸如多目、多头、多手、多足、多身、异类身等等,统为佛学内涵之表相。举一言之,如大威德金刚像之怪异,实皆为显教教义之图形,旧称谓之表法。如云:九面者,即表大乘九部契经。二角者,表真俗二谛。三十四手,加身语意三门,即表三十七品。十六足者,表十六空。右足所蹈人兽等八物,表八成就。左足所蹈鹫等八禽,表八自在。躬形,表无挂碍。发竖,表度一切苦厄。他如有身具三十六足者,即为三十七菩提道品之表法。十八手者,即为大般若之十八空,亦为十八界。三眼者,即三明,亦为佛眼、慧眼、法眼之示相。九个头者,为九次第定,亦示大乘以十度为首。两只角者,即为智慧庄严、福德庄严之示现。其面为牛头者,即具大力之意,亦含有印度文化习惯观念,尊重牛的象征。风土人情不同,不必拘为一谈。全身璎珞庄严者,表示一切差别智的圆满。脚下有许多的牛鬼蛇神,人非人等,即表示解脱下界,破除魔军,升华绝俗之意。其他画像如六臂者,即表六度法相。四臂者,示慈悲喜舍风规。凡此等等,皆为佛经义理之图形,故为浅智众生,由识图而明义而已。是以经说大威德金刚,即为大智文殊师利化身。举此一例,余由智者类推可知,不必一一详说。
至于各种坛城表法,与人身气穴亦有关联。如莲花为心脉气轮,三角为海底脉气轮,但视初生婴儿之外形即知会阴为三角地带也。在此附带说明今日针灸之学,一般皆未仔细研究及此。盖人身之气穴,并非完全如圆形,正如天体星星相同,有三角形的,有长方形的,有椭圆形的,有六角形的等等。故有时用针,抽出稍带血迹者,虽无碍人体,但实不知人身乃一小天地,某部某穴,如天体星星的布列,应属何种形状,倘在三角形穴道之处,针偏外角,已非正穴,略偏外围,故触及微血管,拔之即有血迹。如明乎此,对于针灸气穴之通用,又当另启新境界也。此乃古传所秘,我今在此亦明白说出,俾更有益于医学。如用佛学术语,则可说:以此功德,回向法界众生,同得康乐之身,是所愿也。
一为密宗双身佛像,迹近秽亵问题。
此实古今中外久远存疑,昔日人所讳言,今则因教育之发达,国外性教育之公开,反有欲盖弥彰之势。甚至,在国外之流毒,有因此而促进性行为之泛滥不轨者。在国内而言,不知内义之士,往往将清代雍和宫之欢喜佛与《金瓶梅》并列为诲淫之嫌。旧时视此为密教之密者,当亦有避嫌之意。其实此一问题,有三重要义理,却非一般所知。
首先以宗教教旨而言,此乃吾佛慈悲,为欲界多欲众生,谋此一路,正如《法华经》所说“先以欲钩牵,渐令入佛道”,为教育上不得已的诱导向善的方便,智者一望而知,不足为训。
次则,昔日中外文化,无论为宗教的、哲学的、教育的、伦理的,对两性问题,不是遏阻的不许谈论,即是道德的逃避之。然文不胜质,千古人类,未尝因宗教或教育而稍戢淫欲。甚至,可说是随时代的演进,愈趋愈烈。在古代而言,不避嫌疑而面对现实,作解铃系铃之教育者,唯此藏密和道家南宗而已。综其教育目的,在以锲出锲,警告世人纵欲者不过如此,当从速回头。但世间万事,利害相乘,顺化逆化,都滋流弊,岂止此一事如斯而已。即如今日欧美性教育之公开,亦未敢断言必然是利多于弊。但两害相权,隐亦未必如显耳。
再其次,双身形象,实表示人体生命中,本自具有阴阳二气之功能。凡夫未经严格修持,不能自我中和阴阳二气,故偏逸流荡而引动淫欲。如能中和自我生命之二气,则“天地位焉,万物育焉。”即可超凡入圣。不然即为欲界众生,具体凡夫,生于淫欲、死于淫欲而已。如能严持戒、定、慧而离欲绝爱,方能至于“菩萨内触妙乐”之境。终而成为无男女相,不向外驰求矣。如《大智度论》卷二十一所谓:“是人淫欲多为增淫欲而得解脱。是人嗔恚多为增嗔恚而得解脱。如难陀、优楼频骡龙是。如是等种种因缘得解脱。”智者由此观而精思,不为法缚,不从相求,即可哂然一笑而得除黏解缚。然后方知应以何身得度者,即现何身而为说法。所谓男女相,即非男女相,方能得少分相应。
一为今世现实的人类学与神学问题。
对于密宗画像,凡具有宗教成分者视之,易启精神幻观境界云云。而从学术研究者视之,则认为荒谬绝伦云云。凡此两种观念,亦应有一说。
在前者而言,须当明了密宗佛法之兴起,确为后期佛学之传承。唯其教理,则凭唯识法相之学。用之表法,则取印度固有婆罗门等教遗绪,糅以佛法而升华之。如真知灼见印度流传至今婆罗门等教神像,则对此已无足异。例彼与此,大致类同。国内国外收藏家,有印度婆罗门等教之单身双身像者,不乏其人,求证可知,如不明唯识法相之真义,徒事盲目推崇,未免为有识者所讥,应当自省。
在后者而言,举凡世界各处之宗教神像,要皆与该教发源地之人位本像相同,始终未离人界而能另图天界神像者,其理至为有味。甚至,谈鬼者亦如是,并无二致。唯密宗之像,取欲界、色界之抽象,杂人性、物性之图形为主,故视他家皆为不同。是否神之形,确为如此,姑存之他日以待求证。
总之,佛说心外无法。“心生种种法生,心灭种种法灭。”禅门古德有谓:“即心即佛。”又说:“不是心,不是物,不是佛。”即是即非,无不非而无不是。如观密宗像法,由艺而至于道也,亦何不可。至于咒语问题,如密宗《大日经义释》曰:“一一歌咏,皆是真言。”且拈此解以为结论,并以应钱浩钱朱静华夫妇影印是册时,几度虔诚恳嘱之愿,是否有当,皆成话堕。知我罪我,自性体空,还之弥勒一笑可也。 道家、密宗与东方神秘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