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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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节·
面对女儿那总也没有止境的古怪问题,我终于想到一个可以好好考一考她的问题。那天早上,女儿刚刚醒来,正在床上瞪着眼睛不知想何事情时,我赶紧问她:谁比妈妈更伟大?女儿一笑,有些轻蔑地回答说:当然是地球呀!这样说不是没有道理,当今的孩子个个信奉绿色懂得环保,晓得地球是全人类共同的母亲。可我说的是家里的人,让女儿选择的也只是家庭中有着血缘关系的这一群人。于是女儿在我面前轻轻地撒了一个娇,然后说,那就是爸爸你呗!于是我也对她说,你也有答不对的问题吧。你最早学唱的一首歌谣,有这样一句话,妈妈的妈妈叫什么?女儿赶紧说是外婆。是呀,世界上只有妈妈最伟大,那生下妈妈的外婆不是更伟大吗?女儿明白过来,直往我怀里拱,用一只毛茸茸的后脑勺,顶着我的下巴。这是她在害羞时惯用的方法。
成长到如今,许多的岁月过去,许多曾经让我心动与心碎的羡慕都无法持久,譬如,小时候,我最羡慕的是有朝一日要独自一人吃一碗蒸鸡蛋,后来有条件时,却很难一个人吃下一碗蒸鸡蛋。让我持之以恒,从未有过改变的,是我对别人的外婆的羡慕。因为,我这辈子再无可能冲着一个女人叫一声外婆了。在我们这一代出生之前,奶奶便早早大行。在我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的时候,实在忍不了所居住的团风酒厂刺鼻的气味成天说要离开的外婆,终于离开了我们,最终的原因不是那气味,而是外婆实在无法跟随我们全家去到山里,从此便再也没有见过外婆面。成年之前我一直觉得,也许自己曾在牙牙学语时,叫过几声外婆,所以我一直认为,天下最美妙的称谓只能是外婆。这种无法弥补的遗憾,在我成年之后,反而愈演愈烈。稍早的那些时间里,这种情感上的缺陷总是被人从我的小说中阅读出来。
坦率地说,后来与女儿的妈妈第一次见面,第一次看她一眼,她也第一次看我一眼,我便在那一瞬间里决定,这就是我这辈子要娶的女人,根本原因也在这里。在过去的日子里,我心里积淀了太多对外婆的向往,包括虚拟中外婆对一个男孩子的关爱与抚育。在与夫人相爱之后,才晓得夫人真的有过一位神似我那虚拟记忆中的外婆。她给我看过那张仅存下来的相片,外婆在20世纪40年代的模样,竟是如此熟悉,就此开始,外婆在我心里也变得实在起来。
第一次随夫人去浙江义乌探亲时,我就在外婆曾经住过的旧房子外面久久徘徊,正是黄昏时分,那种感觉竟然分不清眼前所见所闻,是真是假,是自己走进了自己的写作里,还是写作中的梦想所布下的一个美丽陷阱。正是那一次,让我下定决心,婚后一定要一个女儿。再次见到那所旧房子时,女儿已经上小学一年级了。旧房子已经更旧了,那魅力一点儿也没有减少。
前不久,与朋友聊起来,说起外婆,几个大男人立即收拾起嘻嘻哈哈的表情,一个个充满神往地说,外婆是所有孩子的天堂。这样的天堂对我来说从未有过真实的存在。想不到,女儿也将终生带着这样一种缺失。如果她有一个真实的外婆,以她那滴溜溜地转得飞快地小心眼,肯定会联想到,只有外婆才会比妈妈更伟大。所以,我坚决不让女儿去读那删节得只剩下铜臭的所谓儿童版的《红楼梦》,我担心女儿会由此混淆童话里的狼外婆,与比妈妈还要伟大的外婆的区别。尽管曾经有过这样或者那样的说法,但我还是相信,只要不是另有所图,天下之青少年,没有不喜欢《红楼梦》中贾母对黛玉以及金陵十二钗的疼爱。只要是孩子,能有这样一位外婆为什么就不是幸福哩。即便是被我念念不忘的这些文字,时至今日也还令我感动不已,并且每翻看一遍,就会有一种由衷地满足。从未有过外婆的我和今后也不可能拥有外婆的女儿,只要懂得外婆在我们的生命中所象征的意义,也许并不比别人少太多。
《圣天门口》写作冲动乍现时,在杭州赶上一场几十年不遇的大雪,于是,不仅有了雪姓,还有了杭姓。最早的时候,还想将书叫作《雪杭》。梅外公没有名字是因为我不肯给梅外婆一个名字。从生下来,我就没有见过外婆。在孩子心里,外婆是唯一比妈妈伟大的女人。同样,外婆也是离每个孩子最近的梦想。我女儿也像我一样出生后就没有外婆。夫人年轻丧母,上大学时巧遇母亲的大学同学,自此二人关系情同母女。那位阿姨的名字中有一个梅字,于是便顺理成章地有了梅外婆之梅。这样来想,有些写作成分,简直就是对自身生活缺失地找回。 刘醒龙文学回忆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