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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6节·

　　2010年下半年，我一直在闹牙疼，从天气变冷时开始。牙齿娇嫩得哪怕只是吸入一口冷空气，也会让人疼得面部僵直，做不出任何动作与表情。武汉市最好的口腔医生也把它没办法，对于这种学术上称为过敏性牙疼的疾痛，唯一的办法就是将好好的牙齿钻开一个洞，用药物将牙神经杀死。因为牙疼，我错过了不少美食。不过，这种望美食而兴叹，让我想到了一些本该想到，却一直没有想到的问题。年轻时，对牙科医生爱护牙齿的劝告总是置若罔闻，将分明就在眼前的老人们咀嚼上的困难，当成一个与己无关的笑话。事到如今才发现，拥有一副好牙齿，是天下一切美食的关键。

　　人都是这样，越年幼年轻，越是喜欢想象一些超人甚至是非人的情景。之后成熟了，成年了，反而向人的最基本的能力回归。这问题大概是因为先前给我们提供营养的饭菜，好吃和不好吃，都是母亲做的。我们在自立成人之前完成全部教育所花的钱，是多是少，都是父亲挣来的。等到后来，这一切全部需要自己动手才能获得时，对人的体会才变得完整和真切。

　　牙齿是美食的关键，或者说是美食的宿命。

　　文学的关键是什么？文学的宿命又是什么？

　　伟大的思想、深刻的思考、新潮的思索，如果不能与文本紧密结合，成为文本不可分的成分，就不要轻易地称之为文学。

　　这一年的初夏，与诗人叶文福及夫人在武汉有过短暂的相聚，我告诉他5月9日的《长江日报》上，有记者为他写的专访，首次公开提及，当年因为那首抒情诗《将军不能这样做》，曾有21位将军联名写信给中共中央，要求枪毙他。当时他因一些事情而肝火正旺，听到这消息时，起初不相信是真的。后来见到报纸了，马上心情大好，说这是新闻界头一回公开报道此事。

　　诗人被关进去后，比诗人小21岁，在诗人最困难的时候毅然嫁给他的爱妻王粒儿，于1990年6月6日写下一首《绝唱》：

　　（一九八九年六月到一九九一年十二月，我和我的爱人，经历了五百六十二天生死两茫茫的日子。爱人进了关押死刑犯的囚牢。我们的孩子才出生两个月。白天，父母日渐憔悴的面庞，日益增多的白发和同样与日俱增的慈爱，和怀中的孩子，让我不敢流泪。到了夜静人眠时刻，我才听见我魂魄的呼唤，我才听见我的魂魄的绝唱一那才是我生命的真实，那才是我对自己的爱情最崇高的理解。）泪海已枯竭/裸露了狰狞的陆沉/夜的谷底你如风袭我//今夜我要点燃十指/为你照亮/今夜我要将长发长成古藤/触须搜索如墨的夜/我该怎样泣血如路/指引你攀缘而来//今夜无论你是人是神是鬼/只要你轻叩我挂满珠泪的窗口/我都匍匐于地/亲吻你浑体的伤痛和血污/跪奉我的青春我的花瓣/即便你奄奄一息/我丰盈的乳汁足以使你起死回生/—怎么还不来呢//我是你千年不死不碎的焦尾/生命之弦为你而颤而栗/我裸卧于你面前起伏似水/灼热的琴弦一触即发/今夜你是高山我是流水/你是春江我是花月/来吧揽我于怀/弹我将我弹成/千古绝唱！

　　叶文福被关押了562天，放出来时，迎接他的是爱妻和爱妻为他写的爱情诗。当年，俄罗斯诗人普希金从流放地回到圣彼得堡，沙皇尼古拉一世接见他时问，如果在圣彼得堡，是不是也会参加十二月党人的暴乱，普希金当即回答说，会的。沙皇问为什么，他说，因为十二月党人都是好人，他们若请我参加，我无法拒绝。诗人们遇上的都是丑陋的政治之灾，相比之下叶文福比普希金更幸福，因为最关爱他的是诗一样的爱妻。

　　新时期的诗人有不少，唯独叶文福至今还深受尊敬。有些人本来就是东施对西施那样对叶文福效颦，在政治利益诱惑下进行写作上的政治投机。同样是抒情，一种是诗歌情怀，一种是政治图谋。与某些人截然不同，叶文福不仅是写诗的诗人，他的人生经历亦是一部瑰丽的史诗。某些人只不过是丑陋的政治衍生品。 刘醒龙文学回忆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