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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0节·

　　说来也巧，儿子出生几个月后，做父亲的小说处女作也发表了。

　　三十五年后的2018年毕业季，武汉大学邀请我作为毕业生家长代表，参加儿子的毕业典礼，并做了如下讲话：

　　作为武汉大学外语学院本届博士毕业生刘早的父亲，有机会来到校园看着孩子完成学业，自然会像别的家长一样高兴。前两天见到刘早穿博士生红袍时，情不自禁地自斟自饮了两杯。在此我就不说高兴了，而说说感怀。在我家，最疼爱刘早的不是我，而是我的父亲，刘早的爷爷。刘早考上大学时老人家喜出望外。读硕士时老人家去世。又升为博士生后，刘早专程到老人家的墓前说给老人家知道。他爷爷酒量奇好，但生前极少沾酒，得知孙子也像书香人家的孩子读书读成了博士，老人家一定会在天国邀上三五老友，喝成不醉不归。在大学说这类话有点不合适。我的意思是孩子们每一点成长，天上地下，不知有多少人在关注。那些看上去无法再关心的先祖，实际上，还在以量子纠缠的方式起作用，不会因为看不到，也摸不着就不存在。我在乱用奇特的量子物理现象以表达一位家长此刻的心情。人和人之间的血脉传承，可否与量子一样，不曾与祖先见过面，还能涌动千年不断的心潮？从历史和现实的意义上讲，毕业一方面是现实的要求，另一方面本身就是这股前不见源头，后不见尽头的血脉纠缠。

　　作为刘早的父亲，向手把手培养他的胡谷明教授和其他师长当面致谢，是我多时的念想。过去三十年，刘早一天天从少年而青年。在珞珈山下求学三度春秋，身上才有了读书人气质。我家是老黄冈人，刚出版的长篇小说《黄冈秘卷》，写黄冈人不只是铁血，更有人所忽视的贤良方正。上世纪初，如果也有精准扶贫，我家肯定排名在前。我的爷爷只上过一年半私塾，刘早的爷爷只上过一年私塾，我自己也只是“红卫兵运动”后的高中生，用老人们的话说，只相当于读三年私塾。我们这一辈智力都不差，却只有刘早的小姑姑考上过长沙铁道学院。我自己当工人用业余时间写小说，一路走下来，比一般上过大学的同行辛苦十倍不止。刘早的爷爷生前最大愿望是让开在我家的书香传承下去。刘早考上博士生，入胡教授门下，我都来不及开心，便开始担心，学业如何立，学问如何做，如何才能不辱师门？有时候很想与导师私下交流一下，看看刘早到底学成什么样子，又怕自己的轻率打扰导师教导。前些时，刘早报喜说答辩通过了，我心里还留有余地。直到胡教授邀请我参加毕业典礼，才相信孩子并非报喜不报忧。俄语我一句没学会，俄罗斯文学还略知一二。刘早最初译作我不甚满意，三年光景下来，再看他的译作，不由得暗暗称道。在心里猜度，能用三年岁月将青涩学子学养成学术模样，指点迷津的教授功力该是何等了得！寻蜂收取野蜜，随鹭可采嘉莲。面对引路人，说声谢谢难以表达全部心情，又只有谢谢二字才符合家长的心情，也符合时下的纪律规矩。在此，我向外语学院的全体老师和莅临典礼的嘉宾鞠躬致意。

　　作为父亲，哪怕孩子已博士学成，还要叮嘱几句。去年此时，我正在可可西里，那天，一位随行记者忽然说，刘老师，你应当是将万里长江从头走到尾的第一位作家。同行的人一琢磨，还真的如此，从屈原到李杜到当代同行，文学史之前的确无人走完长江全程。话是这么说，心里总觉得哪里不对。行走到索南达杰保护站，手机信号还是满格，才明白过来。人在当前，只要有愿望和资金，行走长江写写才华文章，已不是难题。而在唐宋明清却是与登天一样不可能的事。不说中下游，就是让人闻之色变的可可西里，黑色公路比校园外的八一路还好，让人在天堑面前也有如履平地的气概。没有国家的巨大进步，我也不可能走完长江全程。人需要才华，人的成功看上去是仰仗才华，如果脱离身处的家国，才华就会沦为人生空谈。刘早能顺利做到博士生毕业，背后支撑的妻子和女儿，还有其他家人，也是不可或缺的关键因素。人可以恃才，切不可傲物。才是自己的，物是外部的给予。轻看或者无视，失去有力支撑的才华，只是天上云霞，中看不中用。在家一定要是好儿女，好夫妻，好父母，在国一定要是守护者和建设者。爱我们的家国，是有志者的不二选择。

　　长角的都不是食肉动物，开花的成不了栋梁之材。在家里我常与刘早说这两句话。希望刘早和各位同学，不管将来做何事业，一定要有格局，做不到事业伟大，也要情怀阔大。我们这代人，最远到达天涯海角，同学们的理想比火星还远。去的地方越远，越要记住东湖边，珞珈山下，开满樱花桂花，铺满枫叶的武汉大学校园，是你们人生的再造之地。

　　祝福各位师长！祝福各位同学！

　　说这些话时，儿子就在台下端坐着。之前我与他说起那年在黄州买小龙虾的事，他居然还有记忆。一晃之间，他就长大了，坐在那里像是父亲的又一部作品。 刘醒龙文学回忆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