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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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3节·
曾经在答记者问中透露过,从1999年起,自己就放弃了中短篇小说写作,转而专心创作长篇小说。
无论是公开谈及,还是私下倾诉,我都将这种改变归功于1997年7月20日与“末日”擦肩而过。强烈的刺激,强烈的后怕,同样强烈地震慑了我。之前,自己完全沉浸在中短篇小说写作的快意中,那样的写作几乎不存在难度,常常是离约稿时间还差半个月或者一个星期时才动笔,然后像是掐着秒表那样,将成稿的作品准时寄给对方。那场没有得逞的空难,其中奥妙幸好被我体察出来,明白人生苦短且脆弱不堪,稍有变故生命就会万劫不复。想让人生尽可能延长,让生命尽可能强大,需要对人生发起难度更高的挑战。在文学中,比中短篇小说更难达到完美的显然是长篇小说。认识到这一点后,自己便毫不犹豫地作出选择,中短篇小说的芳华总会褪色的,大地一样的长篇小说却是源远流长。
顺便说句大实话,文学之路不在于一个人能跳多高,而在于能走多远。新世纪的青年写作者,大都受过良好的文学训练,才华上都差不多,在文坛上常常以集团军面目出现。这是长处,也是短处。文学创作是极为个性化的,20世纪50年代以前的作家,都是特立独行的,各有各的风格,各有各的路数,如果说某某与某某写作上很相似,这两个人只怕会拼老命来证明各自的不同。用“类型”的名义将自己与别人捆绑在一起,有违文学创作规律。作为写作者,要警惕形形色色的出版商挥舞着大额合同的诱惑。那些与铜臭相关的写作,会在一个人的自鸣得意中,自己谋杀自己。
自放弃创作中短篇小说后,随着长篇小说《痛失》《弥天》《圣天门口》的问世,后来的人再谈《分享艰难》时,多数人已能判明迥异。
长篇小说是一座大山,大山深处除了美景,更有孤寂。
2005年11月,在北京中纪委招待所召开“《圣天门口》学术研讨会”。研讨会规模不小,开了整整一天,别的人私下里说,开幕时的情形有些吊诡。本来程序上写得很清楚的,中国作家协会党组书记、常务副主席的致辞被临时取消了,代之以参加研讨会的中国作家协会一位副主席的一番有失水准的讲话。在我看来都还算正常。研讨会后的第二天,这位副主席一大早打电话给我,让我用招待所的座机打他的办公室电话,说了半小时与《圣天门口》有关的话。其中说到“你们黄埔一期的几位”。我知道所谓“黄埔一期”是指“鲁迅文学院一期”,那批学员在中国文坛有着特殊意义。我当即打断他的话,说自己不是“黄埔一期”的,甚至连“黄埔”任何一期都不是。他马上说,这怎么可能,你绝对是的!我只能说,主席呀,你再仔细想一想,那些名单里是不是有我!对方想了想后说,真的,好像真的没有你,这太奇怪了,怎么会没有你呢?多年后,在中国作家协会的一个会议上,我碰到一位曾经任职中国作家协会的一位老书记,他也脱口如此说道。我自己也如此为自己正名一番。最后,他也不无奇怪地望着我说,这怎么可能呢?事实就是如此,不是不可能,而是客观事实。在我这里,则是见惯不怪了。从前,每每只是听到有谁去了鲁迅文学院一期、二期、三期、四期、五期、六期的,从未有人哪怕是征求意见,或者只是询问一下我的意愿。对我来说,仿佛这种事本来就是与我无关。
人活着做一件事,选择孤独与选择当一只孤鸟、一头独角兽,也是要有条件的,除了自己的秉性,还要人家有意无意地成全。
回过头来看,当孤鸟和独角兽的好处,实在太多了。
不要说别的,起码可以少一笔海吃海喝时的花销,对一个完全靠稿费生活的人来说,90年代,一顿饭吃掉一部中篇小说稿费,说不心疼的只有北方的傻瓜,南方的苕。还有最大好处是可以不受文坛种种流言蜚语的影响。2017年某日,参加在东湖宾馆甲所的一个电视剧研讨会,会后餐叙,一位久未相逢的影视导演刚坐到我身边就直言相告。对方急于说出的那人那事,太狰狞猥琐了。这是我这些年最后悔的一件事,如果那天我哪怕不给朋友面子,也坚决不去参加这个与我不太相干的研讨会,听不到那番话,这类丑闻就会彻底与自己无关。身为作家必须守住万物花开一样的天然底线!若是习惯使用本来只有搞传销的男男女女才喜欢的那一套,与那些江湖骗子相比,就会是五十步笑百步,成了世人常说的,公公莫笑婆婆丑!曾经有人将一向烟酒不沾的谁谁说成是瘾君子。或许在说话的人那里,还以为只要不往杀人放火的份上扯,这类说法仍不失文雅。作家也是人,如果自身免疫力不够强大,一天到晚朝别人泼脏水,迟早会弄脏自己。世界上的毒品,除了人所尽知的海洛因、鸦片、冰毒等可以使人成瘾,开口闭口总是将自己想象出来的对手,说成是天下恶棍的人,也是一种瘾君子。
世上有些事情,无论是不是与自己有关,能不听就可以坚决不听。
有天下午,写作累了,随手打开电视,放松一下脑子。正巧之前看过的电影频道在放映《奔腾年代》,那匹以为是无所不能的赛马,在马场上表现得无精打采。在遇上一匹也在训练的赛马后,所谓无所不能的赛马,才表现出高超的奔腾能力。作家这行,身边有几个超能力的同行,是件很幸福的事情。正如电影所说,在最后冲刺之前,骑手要让那匹马慢下来,看着追上来的另一匹马的眼睛,然后放开那匹马,任它自由奔跑。同行之间,能经常看着对方的眼睛,也是这个道理。不以同行为对手,要以同行为镜子。赛场上好的伙伴能促使自己迸发出更理想的状态。连马都认为自己是最高大的,何况人,何况比普通人显得特别的写作者!一部新作出版,一场比赛结束时的欢呼,胜过一万种蝇营狗苟的妒忌。不与丑陋比谁更丑陋,不与肮脏比谁更肮脏。小时候,听大人说,某某就连吃屎也要赢!每每掩鼻窃笑。世上的俗务,赢不赢永远不是关键,重要的是心眼不能长歪了,脚下的每一步要走得越正越好。一匹马胜过一百名战将,这是电影里的台词。事实也是如此,因为马和人不一样,马没有小心眼,人却免不了时常被小心眼所左右。
我自认为有个好习惯。一般不愉快的事不会让它过夜。首先,家人是我最好的安眠药。这些年来,无论发生什么事,也不会有失眠的情况发生。万一烦心的事没有丢在梦乡里,第二天早起去游泳池晨练时,仍有机会将其一点点地溶解在来来回回不少于1000米的泳道中。再不行,还有最后一招,从泳池里起水后,再来15分钟桑拿。在那种酷热的小环境里,一切脏不拉几的东西,都为身心所不能容允。
作家都是极为敏感的人。由于敏感,一点点如咳嗽放屁般的小事,都会当成山呼海啸来闹腾,使得文坛人事一直以来从无消停。我的孤独并不等于幽闭,只是那些事关自己和事不关己的东西来得较晚或者很晚。比如前面所列举的,这时候,活生生的事实已经证明那些不雅口水,连笑话都成不了,只配经由便坑和马桶,流入下水道。 刘醒龙文学回忆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