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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2节·

　　写书法几年，慢慢地小有名气。来索字的人无一例外地会问，我从哪一年开始练书法的。这实在是一个不好开口说实话的问题。在我们家，有一把小木椅，是我幼小时候，家里添置的。当时有两把一模一样的，我和姐姐一人一把。姐姐的那一把，后来用废了，也就扔掉了。剩下来这一把为什么会认定是我的，是因为椅板反面有毛笔写的三个字：刘醒龙。那还是我亲手写的，写这三个字，也是由于那时小学有大字课的缘故。上完课回家，就着毛笔和墨汁，淘气一样信手写在椅子上，想不到成了我小时候练过书法的物证。其实，那时候我最不喜欢大字课，不是因为墨黑弄脏了手，而是耐不住老师所要求的缓慢运笔，不许潦草塞责。往往一堂课写下来，两页作业本上的字，只有少数几个会被老师用红笔划上钩钩。

　　2012年元月18号，因为要过春节了，大家说好聚一下。之前，一向相处时只叫汉桥的那位，亲手替我备好笔墨纸砚，要我写几幅字现场相赠。汉桥姓陈，是团风同乡，以武汉市委宣传部副部长兼任市文联党组书记，是我非常敬重的地地道道的顶头上司。也是由于敬重到了一种境界，才直呼其名。真到相聚时，汉桥见我什么也没带，免不了有些失望。汉桥于我其实更是朋友，他那样子让我心生不忍，聚会之后，回到家中，才真的拿起毛笔，在宣纸上写下第一个字，自此一发不可收。

　　书法之事，最欣赏的只有苏东坡啊！现在的人嘴里说书法艺术，实际上是将书法当成一门写毛笔字的技术。办个展时，我用“笔记书法展”为名，就是告诉别人，书法作品中的文章句子全是自己创作的。展览期间，不少人拿着笔，悄悄抄录我的那些句子。没有文章就没有文气，文气只存于文章中。只是用别人的文章句子，字写得再好，也谈不上才华。

　　一些书法家，恨不得天下原本就是先有书法，后有文章。书画界有个词叫泼墨，如果不趁早重新将书法与文章合为一体，到头真的就成了没有艺术的泼墨了。苏东坡的书法，有草书的锋利，行书的率性，楷书的格律，隶书的宽厚，这些东西不是书法本身所能给予的，一定要到泼墨运笔等技法之外去获得。真的将书法当成一门艺术，就同文学殊途同归了。文学修养积累从来不会来自文本，仅靠一支毛笔，一方砚台，一张宣纸和一汪墨水，再怎么练也只是个变着法子抄录文字的写字匠。

　　关于书法，我写过一篇短文，作为2016年4月个人书法展的序言：

　　天下艺术依墨黑之色而登峰造极者，除去汉字书法未见第二例。

　　对于汉字书法，常说得幸天造地设般配了宣纸和毛笔，果然历经浸舂蒸捞晒的清高贤纸，必尊盈绌皆雅风尚，容不下狂欢者天花乱坠。更有纤纤一管，分明无筋无骨，挥洒之间才见云卷云舒，又闻天雷滚滚。最最神奇的还是习惯表现负面情绪、渲染负面元素的墨黑之色，一旦入主汉字书法，在他处美轮美奂的赤橙黄绿种种艳丽，就只能与浅俗为伍。

　　世间以黑闻名之物多多，唯有墨黑凭着书法独上高峰。反过来，书法也得了雄俊醇厚风骨。黑之色泽看似寻常物什，却非等闲之之，正如心性五欲，力道过了肯定自损元气，念想太多势必露出一歪一瘸马脚。朴素之心最难得，唯一丝不多丁点不少，或人或事才能契合千年万载的贤学，成就春秋功德。

　　没有黑色就没有汉字书法，离开汉字书法的黑色也无独领风骚之日。天下人色种种，以美艳性感而论，谁也比不上原始非洲者。由此恍然觉悟，汉字书法的关键是为大美。简要说来，就是墨黑之色与生俱来的忧郁之魂。好笔舒心，好纸识人，好墨修行！

　　这些话，是我对书法艺术自信的表现。按理说，书法在全世界是独一无二的，不存在文化自信的问题，但在一些书法家的潜意识中，有没有某种自信的缺乏？在我看来多多少少有一点。书法明明是作为汉字艺术的登峰造极，一旦变得汉字不像汉字，横竖撇捺等基本笔画变成了雾里看花，很有诗意的句子非要让人越看越糊涂，还硬要强词夺理说成是对章法的发展，这种所谓的创新，其实就是书法功力不足的另一种表现。一个热爱汉字，懂得汉字，了解每一个汉字都有博大精深来源的书法家，断断不会故意将字写得一塌糊涂，一定会首先想到如何在不让人认错字的基础上，再用书法艺术表现汉字的美轮美奂。我写书法时间不长，实际上，我是一直称自己为写字。若论写字，我写的时间就很长了。也是由于写小说时，必须斟词酌句，从数不清的可用的字句中，选择自己认为最有表现力的。所以，我对自己所写的每一个字都怀有足分的感情。因为有感情，就会有自信心，就会在下笔时，认真善待，不让写成歪瓜裂枣，而要写得贤良方正，才觉得对得住自己，也对得起别人。

　　作为小说家，写小说时不会没有自信心，也一定很有感觉。但是，轮到小说家写书法，而且时间不长，能写到现在这种样子，得益于必不可少的自信心。小说家写书法，只有将小说写作过程的感觉，正确移植到书法中，才能获得卓有成效的自信。 刘醒龙文学回忆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