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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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节·
2010年5月,受中国作家协会委派,我和北京外国语大学阿拉伯语系副主任王保华教授结伴去突尼斯。这不仅是我第一次去突尼斯,据中国作家协会相关负责人说,这也是中国作家第一次正式访问突尼斯。而一个人带着一个翻译,这在中国作家外访中也是罕见的。王保华教授的阿拉伯语很好,我们在突尼斯的大街上散步时,只要一停下脚步,就会有一群当地人围上来说这说那。刚开始还以为是热情,后来才明白,那些人都是想找机会,得到一份哪怕是临时的工作。我们到达的第二天,就发现大街上的闲人太多,咖啡馆里坐满无所事事的年轻人。那一年,报载新闻说,突尼斯大学生毕业后的失业率为百分之六十。政府为了缓解压力,强令所有咖啡馆,一律免费向客人提供白水和法式长棍面包。许多没有任何收入来源的年轻人,就靠着这样的规定,用白水和法式长棍面包来对付自己的肚皮。那天,该做的事做完后,我们临时想起来,去突尼斯作家协会看看,发现院子里挤满从突尼斯各地来的作家。突尼斯全国一千多万人口,作家协会的经费由总统府、外交部和文化部三方共同拨付。各级作家协会共有六百多名正式的工作人员,这些人本身又是作家。突尼斯的公开活动,是由文化部副部长亲自主持的。在他们国家,作家很受公众尊重。能聚起一两百号作家,集体要求得到一份工作,就已经是非常大的事件了。联想到街头上的许许多多的失业大学生,当时就冒出一句话,这样的国家,迟早要出事的。果然,没过多久,就爆发了影响整个阿拉伯世界的“茉莉花革命”。
离开突尼斯时,我们早上5点起床,6点钟赶到机场,却因突尼斯航空公司的电脑系统找不到我们的信息而无法登机。突尼斯机场的工作人员都是突尼斯人,按说是会讲阿拉伯语,可他们偏偏只讲法语。担任翻译的王保华教授,阿拉伯语好极了,却不懂法语。从6点钟到机场,在候机大厅里乱窜了一个小时,眼看着办理登机手续的闸口办完其他人的登机手续后熄灯走人,就是没有一个人肯用阿拉伯语与我们沟通。情急之下,突然想起自己包里有一份有突尼斯的《人民日报》之称的《自由报》,我试着拿给一位穿制服的工作人员看,指指上面关于我的来访的大篇幅新闻和照片,又指了指自己的鼻尖,再让他看了写在纸条上的航班号。工作人员看了看上面的阿拉伯文字后,用自己的四根手指不断拍打着自己的前臂。我还在犯糊涂时,王教授猛地明白过来,那是要我们去找制服的衣袖上有四道杠杠的人。我们抬头一看,之前与之交涉过的一位工作人员其衣袖上就有四道杠杠。王保华教授,一把拿过我的报纸,紧走几步后递给那人,对方只看了几眼,就态度巨变,先竖起大拇指,用法语接连重复“作家”这个词,再抬手招来几个士兵,让他们扛上我们的行李,他自己亲手拿着我们的护照,走到边防海关交给一个人,然后领着我们径直走过边防闸口,等着有人将我们的登机手续送来,再送我们到达登机口,及时赶上飞返法兰克福的航班。
类似这样的历险,在国外还有过。第一次肩负传播中国文学责任是去斯洛伐克和克罗地亚两国访问。在斯洛伐克时,遇上大雪。那天早上一行人去到火车站,人高马大的当地陪同说是去买张刚出来的报纸。也就离开两分钟,再回来时满脸鲜血,身后还跟着一个瘪三一样的男人。见势必不妙,四位中国作家一齐冲上去,将陪同挡在身后。没想到那瘪三一样的斯洛伐克男人伸出手来,“哗”地一下从怀里掏出一只过去只在电影中见过的驳壳枪,对着我们的胸膛。那一次,我们作为斯洛伐克的“外国人”,也品尝到外国人对中国人的礼遇。尽管手无寸铁,我们也没后退一步。反而那个拿着手枪的家伙,略一僵持后,便倖倖地转身走了。事后,我们问陪同,他吞吞吐吐一直没有说清楚挨打的原因,反而将报复措施说得明明白白,他会找当地黑道人士出这口气,摆平这事。还有些风险来得让人觉得更有文学性。在克罗地亚时,给我们当翻译的是一位到当地做生意的河南人。那天我们去克罗地亚山看独立圣火,归来时路过一处小商品市场。一切好好的,给我当翻译的小伙子突然哭得像个泪人儿。我们正在发愣,同行的一位长者悄悄问我,为何要说对方是汉奸。这话让我听得一头雾水。几经询问,才弄清楚,在小商品市场上,我曾说了一句,这不就是汉正街的吗?那时,在克罗地亚的中国人,除大使馆工作人员,总共不超过十人。或许是太孤单、太弱势,而产生误听,而将“汉正街”听成是“汉奸”。听过解释后,之后几天相处,对方时有不好意思的表示。
在突尼斯时,一位在当地教汉语的大学老师闻讯来看我。临分别时,我将剩下来的一包麻辣萝卜干送给她,她竟然激动得眼圈都红了。正如老人们常说的,出门千般好,不如家里一碗粥。与亲人在一起,才是世上最美的风景与生活。离开突尼斯的头一天,按照这位老师的指点,我在门可罗雀的商店买了一副国内十分流行的女式眼镜。好不容易从突尼斯回到家里,将特意买的眼镜拿给夫人。夫人刚一试戴,那眼镜就从鼻梁上滑下来。听她情不自禁地说,这是欧洲人高鼻梁戴的,没有鼻夹的。一时间,我有些傻,自己当时竟然没有想到这一点。
想起来,文学也如同这样的眼镜,看上去中国文学与外国文学差不多,若不用心,只会时尚时髦,就有可能犯下没想清楚,将黄种人的鼻梁与白种人的鼻梁等而视之的谬误。 刘醒龙文学回忆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