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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夜
昏暗无边的五月快结束时,终于接到一个面试通知,离羊角上班不远的地方。那天六点起来,炒一样大肠、一样腊肉带过去。她有段时间吃不到湖南菜了。
我到公司门口,撞见前来闹事的家属,原来一艘船失联,男的拉横幅,老的号啕大哭。我慌了张:“如果我的妈妈这样哭,怎么对得起她?”人事部小姑娘看我退缩,说老板忙着处理事情,只能下次面试了。
我失神,走到书城,等很久,羊角没有来。
我不甘心,对公司来讲,我只是一个面试者,没有我,明天再招一个。而我喜欢这份工作,我不想回头教英文了。鼓起勇气又发了条消息:下午是不是可能安排面试呢?对方说不。
福田的夜空。
这时羊角来了,书包里两盒菜放到她手上。她的脸不如先前白净,穿得也差了些。我讲:“你去上班,我不吃饭了,菜要放冰箱,晚上煮饭热一热。”正说再见,电话响了,人事部小姑娘问是不是还没走,老板得空了。这下好,心头愁云拨开,嘱咐羊角留一个小时,晚点和我吃饭,我先去面试。
面试很顺利,我会英文,有基地实习经验。
签证下来前,在公司实习,三房一厅的住处,会计夫妇一间,老余一间。老余是我上司,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第一周公司派他带我去烟台看金枪鱼,住一起,他在四点多醒来,感觉过了漫长的很久,他又醒来了,不过六点。他说外面修路太吵。
白天在加工厂,老余教船长们如何标准地冰冻金枪鱼。回来他说要写个报告。我问:“我写吗?”他说:“你写行,我写也行。”我问:“有模版不呢?”他说要什么模版,把他说过的话写一下就好了。我一下懵了,当时忙着拍照,那么多话怎么记得全。以为他要骂我,却只是笑着说:“那我来写嘛。”
他去洗澡,我还是写了出来,念给他听,他笑眯眯地夸我:“你第一天接触,写成这样很不错,重点突出,行文流畅。”
我问老余:“你那么长时间在外面做事,你的孩子很少跟你在一起吗?”他说:“是啊,就是不停给钱。”这天他的股票跌了很多,他的情绪一下不对了,下午去冷藏厂时心事重重的样子。
货柜没来,老余不去办公室,在外面石阶上坐着不出声。我坐在旁边,看天上飞机,院子里向日葵以及没能成活的马尾松。月亮很早出来了,太阳落下去,卸鱼台上人影拉得越来越长。
回来时天完全黑了,找到一家排骨米饭,一人两块,炖得烂。我问老余,要不要多吃我那一块,他说不要。默不作声走回来,继续闷头看股票。
烟台回来后,老余待我客气了些,叫我小家伙。我开始恭敬地喊余经理,后面学其他人喊老余。有天早上我煎蛋煮面,煎得最好那个给他。会计说好吃,他嫌弃鸡蛋有一面没煎熟。
老余厦门人,一点辣椒不吃,夜里做饭,我问荷包蛋打汤好不好?他说随便。小时候舅爷来,奶奶打荷包蛋,印象里是老人家喜欢的菜。
我第一天打腐竹蛋汤,明明刚好的咸味,他说咸得吃不下,我做菜就放非常少的盐。
周末他切鸭子,我问大师下厨?他说屁的大厨,他在家里从不做饭,老婆一日三餐服侍得体贴。我说那还是我来做,腐竹焖鸭子。大家说好吃,他挑三拣四说腐竹太硬(非要夹那一两块硬的),我说好好好,下次提前泡发。
同学给我一块腊肉,我炒给会计吃,老余要试,刚放到嘴边就吐出来,像个挑食的小孩子。然而我还是容忍,毕竟是六十多岁的老人家,饮食习惯哪里容易改。
听起来可恶的人,然而老板告诉他,隔壁部门要我去塞班做几天的翻译,他问是让我换部门还是借用。老板走了,他低声跟我说,不要去,他们不挣钱的。
有时他心情好,我说两句玩笑话逗他笑,他说我们才认识几天,有那么熟吗?却又自顾自说起从前当船长的事。他早上还是四点多醒来,坐在床上,我睡地上,问他,睡醒了?他说是啊。
后来老余去舟山出差,我正好发了胖,夜里不再回去做饭,去图书馆坐,重新看《受戒》。
明子画栀子,画腊梅,样样画得像。大妈抱着他的和尚头,问,你做我干儿子好不?小英子高兴得直拍手。两个人踩荸荠,小英子光脚踩明子的脚背。上了岸,地上软的脚板印扰乱小和尚的心。
看到这,心里忽然变得柔软,毕业后忙着找工作,入职后和各处周旋磨合,能再有这样的心情,便感到十分地珍惜。想起两年前离开喜欢的人去湛江读书。人生地不熟,只认得招待所一个大姐。我在市区找到一份兼职,她请我吃饭,我发了钱,买大盒牛杂,她不吃,客人退房,她换被套,让我吹空调。过了一年,我从乡下做实验回来,去招待所,她不在,同事说她回延安照顾生病的父亲了。我有次问她:“你老是打牌,你小孩生气吗?我就不喜欢我爸爸打牌。”大姐手里被子一放:“他们气什么,我又不拿他们钱打!”
想啊想,去看看羊角吧,她九点下班!走到她们前台问,没想到羊角正在和学生讲话,她扯我到外面:“你怎么招呼不打就来了?”我说:“以为你这会儿上课呢。”“我下班都九点了,不能去哪儿啊。”“不去哪儿,买杯奶茶给你喝就好了。”
我在中心书城的台阶一面等,一面手机写几句话。写完,她来了。去买奶茶,羊角自嘲道:“你信不信?我很久不喝奶茶了,喝不起。”她才来深圳时,爸爸给了几万块钱,每天一杯星巴克,后面发现工资根本不够用,但实在没脸再问家里要钱。我说:“难怪你现在气色差,再看看你凉鞋,一点有钱人的样子没有。”
送她坐车,没想到是我们公司楼下的站台。羊角感叹,一年前我讲的话,她能明白了些。我很高兴:“你看,出来闯一闯会有长进,不要事事靠爸爸。”羊角讲起早段时间回去,打开家门一刹那眼泪哗地涌了出来:“明明有舒服日子过,为什么委屈自己出来吃苦?”
这天晚上我们聊得很好,第二晚又在公司楼下等。零星几滴雨,她外套罩在头上走过来,看见我并没有高兴。我说:“我刚干完活下来,不是故意等的。”她放心了,说了句“哦”,又说饿,然而附近都是写字楼,我不知道哪里买吃的。
娜姐去欧洲参加朋友婚礼,连丢几单翻译给我,周末赶两天,不过才完成一单。夜里头痛,坐在楼下草坪。天上云低,飞得快,月亮在楼顶,忍不住打羊角电话:“羊角,我接了翻译,有钱,请你吃鱼好不好?”没想到她说好。
鱼一吃就是两次,羊角喜欢,还说了很多话。
我的翻译没完,工作日早上七点起来翻两个小时,下班继续。翻得累了,想起书包里有块蛋糕,不晓得羊角饿不饿呢?又问她是不是九点下班?她说是的。我书包一收,跑去等她。
站台晚归的人,低头看手机,我俩坐着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像两个高中生,整片福田的夜空仿佛因此热闹了些。
我心里欢喜,打起飞脚去买两罐酒,没想到还看见羊角爱吃的手工饼。(去年我寄给她晒干的海鱼,在校门口随便买的一筒,羊角一直念好吃。)
我们碰杯,我说下个月出国,再见是两年以后,你要照顾好自己。
天空云飘着,一处蜘蛛网,灯照在樟树一角。
羊角说:“离开这里,扎进平常生活,会忘记这个夜晚,像一场梦。”
是啊,像一场少年的梦,再见了,羊角。 岛上来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