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流沙河诗存 艾草文学(www.321553.xyz)”查找最新章节！

　　家祭

　　［时间］未来的1986年深秋。星期日早晨，差5分到9点。

　　［场景］读者仰看一幢大楼，这是某大城市某文化单位的职工宿舍。第六层临街的阳台上，菊花数盆，鲜艳醒目。读者不妨飞上阳台，步入内间参观。内间狭窄，陈设简陋，计有小床一架，矮柜一个，方桌一张，椅子四把，等等，都是旧的。最值钱的家具是一对古老的书橱，书橱内无书，塞满杂物，包括麻将牌一盒，骨灰匣一具。内间有门，可通外间。这是内外两间一套的住房。读者就不必参观外间了。

　　［人物］出场的是一位妇女，年近半百。读者看见她从外间走入内间，忙着打扫室内，移动桌椅。看得出来她是这里的女主人。这时候，怪怪怪，书橱内的那具骨灰匣有声音说话了。当然，女主人是听不见的，只有读者能够听见。现在我们就听那声音说话吧。

　　妻呀，我睡醒了。忽然想起：

　　今天是我的二十周年祭。

　　我要出去，晒晒太阳，再亲亲你。

　　不能步行，就飘飞吧，脚不下地。

　　请你揭开木匣盖子，放我出去。

　　听说人间变了，外面非常有趣。

　　（木匣内真闷气）

　　听见了吧，我在叫你？

　　我在叫你，你为什么不理？

　　哦，我听见你在移动桌椅。

　　猜对了吗，你在为我安排祭仪？

　　大可不必，我只信仰唯物主义。

　　菜好，我不能吃一口；

　　酒好，我不能喝一滴。

　　（木匣内真闷气）

　　不如快些放我出去。

　　一位。两位。三位。谁到内间来了？

　　是你请来的客吧？哦，都是邻居。

　　邻居来了，恐怕不太相宜，

　　因为这是家祭，不是公祭。

　　那是谁在说话？唔，声音好熟悉。

　　是他！是他！此人一贯说谎告密！

　　（我双拳擂匣壁）

　　不行，受他的祭，我不愿意！

　　在外间哼歌的是三儿吧？

　　请叫他关一关录音机。

　　他从哪儿带来一群男男女女，

　　跳什么舞，放什么《风流寡妇曲》。

　　亡父忌日，恐怕还得稍微严肃。

　　这样嘻嘻哈哈，难道也算家祭！

　　（我双拳擂匣壁）

　　妻呀，请你放我出去，快些！

　　听见钟敲九点，我又想起：

　　也是九点，我那天跳下去，

　　六楼一落到底，头先触地，

　　手心我写“红卫兵不讲理”。

　　我死了。我烧了。你从产院回来，

　　三儿还在襁褓，他们又揪斗你。

　　（黑暗中我叹息）

　　你还记得吧，妻呀妻？

　　一盒祭品，稀里哗啦桌上摆起。

　　四人各坐一方，你同三位邻居。

　　祭我东风。祭我南风西风。

　　祭我九万。祭我一只幺鸡。

　　劈劈有声，听来很像鞭炮。

　　北风未起，我已非常满意。

　　（黑暗中我叹息）

　　不如睡去，永远睡去！

　　1985年9月10日于成都 流沙河诗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