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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祖父的辫子

　　咔嚓咔嚓！钢剪剪断魂

　　剪灭了大清朝一个遗民

　　城门岗兵，提刀的提刀

　　握剪的握剪，面目阴冷

　　草鞋踢我的外祖父

　　（那个可悲的被剪者）

　　骂他顽抗维新，叫他快滚

　　他跪地用膝行，暗觑岗兵

　　偷偷拾起辫子，逃出城门

　　往家里跑，听满街的笑声

　　这件事发生在民国三年

　　（外祖父偏要说宣统六年）

　　刚刚满六岁，我的母亲

　　她看见外祖父低头跑回家来

　　一只手紧捂着空荡荡的后脑

　　一只手紧攥着黑亮亮的灵魂

　　（灵魂就住在头发内）

　　（不信你去问埃及人）*

　　外祖父躲入室，关闭窗门

　　捶胸顿脚，午前哭到夜深

　　整整两月，他不敢出户

　　整整一年，他不敢进城

　　人生在世，岂能无辫子

　　人无辫子，焉得谓之人

　　头发受之父母，一旦毁伤了

　　终身羞愤，岗兵，你太狠

　　他亲手做一只微型棺材

　　将辫子入殓，殡在枕芯

　　这样睡觉，他就不失眠

　　不愧，不惊，梦也安稳

　　开棺哭一场，作揖致敬

　　铁定于每月的初一早晨

　　三绺青丝编成了这一条大纲

　　彼端仍然联系着皇帝

　　（退位了还住在紫禁城）

　　此端曾经联着系着头顶

　　（可恨那断魂的咔嚓声）

　　外祖父只是个乡间小地主

　　孤陋寡闻，不知道那时候

　　有个阴谋复辟的辫帅张勋**

　　每逢外祖父开棺堕泪的早晨

　　留小辫的女孩——我的母亲

　　便去摇他的腿，叫爸爸别哭

　　他却愈哭愈伤心，惊动四邻

　　最初听说这段往事，我大笑

　　当时我年轻。如今回忆起来

　　我沉吟，摸摸我的后脑

　　联想到别的某些事情……

　　﹡古代埃及人迷信，认为人有七魂，其中有一魂住在人的头发里。古代中国人也有这种迷信观点。一本古代的圆梦书上说：“鸟衔发，梦飞。”便包含着梦魂住在头发里的观念。人死后，尸骨皆朽，唯头发不朽，故有这种迷信观念。

　　﹡﹡张勋，北洋军阀。辛亥革命后，顽抗革命军。为表示忠于已垮台的大清帝国，所部仍留辫子，被嘲呼为辫子军。1917年6月率兵入北京，解散国会，逼走民国总统黎元洪，宣布复辟。失败后，被通缉。1923年病死在天津。 流沙河诗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