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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情人·女儿

　　美国圣丹斯电影节获奖影片，一般说来都是值得一看的。它们大多是“作家电影”，基本上算是美国电影里的隐士，不比那些在奥斯卡得宠的红人。当然，红人里面并不是没有高人，而那些“隐士”里面也有一些装疯迷窍的人，特别是近年来，装疯迷窍的情况还比较严重，但是，从总的情况来说，“隐”比“红”还是要更小众一些，更有定力一些，更坚持一些，更风格化一些。

　　2002年圣丹斯的最佳影片《雨》，对于我来说，可以说重新唤起了我对美国作家电影的信心。这部小制作的电影出自克瑞斯汀·杰弗斯，我觉得这位导演是个女人，虽然名字不太像。可能正是有这种先入为主的感觉，面对这部心底暗流汩汩流淌但面上不动声色的作品，我有一种敬佩。对同性的敬佩总是很彻底的，很真诚的，因为身处同一个性别里，我知道女人的弱点，也知道女人克服这种弱点所要付出怎样艰辛的苦修。

　　在《雨》里面，我觉得导演是个女性有两个原因，一是片中母亲的形象，几乎没有任何化妆，用光也很直接，或者干脆就是不作任何处理的外景，把一个中年白种女人脸上所有的瑕疵都暴露出来。这应该是女人干的事情，动机来自对年龄这东西的蔑视以及微妙的自嘲，还有一点点破罐子破摔的味道，她推出一个完全不是好莱坞风格的女人，那种家常的颓废让很多女人看了很对心思。上了三十岁，女人们基本上不敢直接坐在阳光下面，尤其是对面坐着一个自己在乎的人，所以特别欢迎晚间约会，因为还多少有点本钱做个“灯光美人”。

　　二是片中那两场情欲戏的处理。影片中是一对母女，女儿珍妮十三岁，早熟、敏感，有一个复杂纠缠的心灵和一张郁郁寡欢的脸。她和母亲同时对英俊青年凯迪发生了浓厚的兴趣。珍妮急着长大，急着洞悉母亲的秘密，急着要穿跟母亲一样的吊带裙，急着要像母亲一样地和凯迪有肌肤之亲。她用生硬而猛烈的方式向凯迪发起进攻，混账的凯迪迷乱中招架不住，嘴里嘟囔着，“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两场情欲戏，分别是母亲和珍妮的，但都没有什么火爆的镜头，导演所有的劲道都用在情欲发生之前的酝酿过程中。这一点让我尤其相信这是一部出自女人之手的作品。不知道是否准确，我有一个印象，觉得很少有男导演能在这个问题上有所控制，就像他们对性不能自控一样，他们在这种水到渠成手到擒来的场景面前很难刹车。女人是不同的，至少在有着同样质地的灵魂的女人中间，大家都明白，性是个什么东西；当然，性是非常重要的，但是，比性更重要的是，女人在性里面以及性之后得到什么——不一定非得是那种叫作“爱”的东西，但有一种可能叫作“平衡”的东西是需要的。

　　《雨》里面，母女两人没有得到平衡，不仅没有，而且她们的生活被彻底地颠覆了。她们失去了共同的挚爱：四岁的小男孩吉姆淹死了。母亲的神思恍惚疏于照顾，是失去儿子的根本原因；姐姐因为要和凯迪约会而把吉姆一个人留在海边，是失去弟弟的直接原因。她们为欲望付出的代价超出了她们所能承受的。

　　结尾处，一家人迁移到其他地方，离开伤心之地。父亲沉默地开着车，母亲愈发憔悴得不成样子，珍妮坐在后座，看窗外的树叶倒退而去。画外音响起，是珍妮的自白，诉说她无尽的悔意和对母亲的恨意。看到这里我在想，这部影片太像个女人的自传了，这是一个在十三岁时生活就被毁掉了的女人，一个从十三岁起和母亲之间就完蛋了的女人。甚至我觉得这个叫作珍妮的女孩身上有一个叫作杜拉斯的女人的影子。杜拉斯的写作在很大程度上是由她对母亲强烈的怨恨和同样强烈的崇拜造就的。

　　爱恨交织这东西，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如果萌芽自她的少女时代，那么这个女人就获得了一种张力，获得了让她可以飞扬跋扈卓尔不群的特质，同时，也让她彻底离开了幸福。我到最后也没看到《雨》里面有什么雨的场景，如果说要牵强附会一种意象，我想，这种意象就理解成覆盖、无处可逃以至面目全非。雨过天晴之后，满身都是被雨水腐蚀过的痕迹，不能清除，但也许会发现，这种伤害也是一种灌溉。

　　一直把《雨》当作一个女人的作品来谈论。如果它事实上出自一个男人呢？那我要说，这个男人实际上是个女人。

　　2003年3月8日 洁尘电影随笔精选集（共4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