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汪曾祺作品精选(6册装)

可有可无的人——当代野人

  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汪曾祺作品精选(6册装) 艾草文学(www.321553.xyz)”查找最新章节!

  

  可有可无的人

  ——当代野人

  谁都是可有可无的。

  戏曲界多数演员学戏、唱戏,实在是一场误会,根本不够条件,要嗓子没嗓子,要扮相没扮相,要个头没个头。只是因为几代都是唱戏的,一出娘胎就注定是唱戏的命,别无选择。孩子到了岁数,托托人,就往科班里一送。科班是管吃住的。孩子坐了科,家里就少一张嘴。出了科,能来个活,开个戏份,且比拉洋车、捡破烂强。唱红,是没有指望的。庹世荣就是这样一块料。蹲了八年大狱科班一般是八年毕业,生活很苦,规矩很严,学戏的都说这是八年大狱。,只能当个底包,来个边边沿沿的角,“潲泔零碎”。后台管事在派角时,总是先考虑别人,下剩的,才在牙笏上写上他凑数。他学的是架子花,至多来个“曹八将”、“反王”。他唱“点将”,有字无音,只在最后一句“要把,狼烟扫”随着别人吼一嗓子。“点将”本是唢呐曲牌“点绛唇”,因多用于元帅升帐、豪客排山,故通称“点将”。“点将”的通用“大字”是:“将士英豪,儿郎虎豹,军威耀,地动山摇,要把狼烟扫。”但“大字”常不唱,只在最后齐唱:“——狼烟扫。”庹世荣亦依常例,不能算错。他的“玩意儿”从来没有得过“好”,只有一次在一个小评剧团赶了一“包”,把评剧管彩匣子的“镇”了一下。评剧原来没有武打,没有勾脸的架子花,为了吸引观众,有时也穿插一两场武戏。武打演员都是从京剧班子里约的。没有“总讲”,更没有“单提”,演员连自己演的人物姓什么叫什么,都不知道,只要记住谁是“正的”,谁是“反的”,上去打一个“小五套”, “漫头”、“鼻子”, “正的”打“反的”一个抢背,“反的”捣耳瞪眼,做惊恐状,“四记头”亮住,“反的”拖枪急下,“正的”大笑三声:“啊哈,啊哈,啊喝哈哈……——追!”“枪下场”或“刀下场”,这一场就算完了。庹世荣勾了脸,管彩匣子的连声赞叹:“还是人家京剧班的,这脸勾得多干净!”这件事庹世荣屡屡提起,正如他的名字,是一世之荣。就算他的脸勾得不错,这又有什么了不起呢?

  解放后他参加了国营剧团。国营剧团定员、定工资,庹世荣有了固定收入,每月月初拿戳子到会计室领钱,再不用一晚上四处赶包,生活安定了。吃食上也好多了,除了熬白菜、炒麻豆腐,间长不短的来一顿炖肉。他爱吃猪下水,肠子、肚子、猪心、肺头,吃起来没个够。大夫跟他说:“这不是什么好东西,高胆固醇。”——“管那个呢!”照吃不误。他有时一晚上没有活,也不用说戏排戏,进门应个卯,得机会就出去满世界遛弯,买点俏货,到南横街“小肠陈”来两个卤煮火烧,垫补垫补。时不常的,也到练功厅练练功。他的开蒙老师常说:“‘艺术’、‘艺术’,有艺还得有术。”“艺术”还可以这样拆开来讲,这是京剧界的一大发明。怎么练,他的功也不会长了,但是活动活动也有好处,——吃饭香。他的练功,不过是拉个山膀,踢踢脚,耗耗腿,“大跟头”是绝对不翻了。他过得很舒坦,很满足。

  “文化大革命”,他忽然出了一次大风头。他写不出大字报,也不能参加大辩论。但是他还是很积极,跑进跑出,传递消息,跟着喊“万岁”,喊“打倒”,满脸通红,浑身流汗。革命战士逐渐形成两大派,甲派和乙派,成天打派仗。庹世荣经过观察考虑,决定参加甲派效力,在热火朝天的旋涡中乱转。

  一辆“解放”牌疾驰而来,在剧团门口停住,从车上跳下几个乙派,还有几个着军装,扎皮带,套着大红袖箍的红卫兵,闯进牛棚,把几个走资派推推搡搡押上车。原来乙派勾结了“西纠”(红卫兵西城纠察队),要把走资派劫走。甲派战士蜂拥冲出大门,坚决不同意他们押走走资派。“西纠”所以支持乙派,押走剧团走资派,因想通过批斗剧团走资派,捯出本市乃至中央的走资派,立一大功。甲派不同意劫走走资派,是因为走资派都没有了,还叫他们批斗谁?那甲派就完蛋了。双方展开激烈的争辩,剑拔弩张。一个“西纠”小头领对司机下了命令:“开走!别管他们!”正在千钧一发之际,庹世荣挟了一条席子往汽车前一铺:“开走?姥姥!”他往席子上一躺:“有种的从我身上轧过去!”司机犯不上为这么点事招惹一场人命,没有开动。甲派几个战士跳上车,把本团走资派夺下来,押回牛棚去了。司机倒车,从另一条路走了。

  庹世荣这一壮举使全团为之刮目相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司机是个浑愣的小伙子,真把车开过来,庹世荣可是吃什么也不香了。

  庹世荣的形象高大起来,他自己也觉得俨然是黄继光、董存瑞式的英雄,进进出出,趾高气扬。

  但是好景不长,没有多少日子,他身上耀眼的光辉就暗淡了。他参加了革委会,无建树。后来又参加“五一六”的调查、逼供信,愣把一个三八式的干部逼得承认自己是“五一六”。但是“五一六”是“文革”中的一大糊涂公案,根本是“老虎闻鼻烟,没有那八宗事”。他还回演员队演曹八将,吼半句“要把狼烟扫”,谁也不承认他真的是黄继光、董存瑞。

  他得了病,血压高得异乎寻常,低压一百二,高压二百三。医生告诫他不能再吃肉。有时家里吃炖肉,他媳妇给他买两根顶花带刺的嫩黄瓜。这两根黄瓜给了他很大安慰:在家里,他还算个人物。

  他死了,死于多种病并发症。一个也是唱架子花脸的二路角演员说医院的护士长告诉他,说:“你们那位庹同志,给他验血,抽了一试管血,竟有半试管是油!”这似乎不大可能。

  要给他开追悼会,他媳妇不同意马上开,她提出条件,要追认庹世荣为党员。她以为如果老庹被追认为党员,则在分房子、子女就业等问题上,就会得到照顾。

  她的想法不是毫无道理,但是新产生的党委会没有同意,认为他不够党员条件。

  遗体告别,生前友好大部分都去了,庹世荣比平常瘦小了好些,他抽抽了。

  一九九六年八月二十七日

  载一九九六年第六期《当代》 汪曾祺作品精选(6册装)

目录
设置
手机
书架
书页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