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汪曾祺小说散文作品集(套装共7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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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贰

  戴车匠

  “戴车匠”在我们这里不但是一个人,一间小店,还是一个地名。他住在东街与草巷相交地方。东街与草巷相交处大家称为草巷口。但对我们说起来这实在不够精确。虽然东街也还比不上别处的巷子大,但街与巷相交总就有四个“口”,左边右边,这边那边。大人们凡事都含糊,因为他们生活中只需这么含糊即可对付过去。我们可不成。比如:巷口街这边有个老太婆摆摊子,卖的是桃子,杏子,香瓜,柿饼,牙枣子,风荸荠,杨花萝卜,泥娃娃,啯啯鸡;对面也有一个老太婆,卖的是啯啯鸡,泥娃娃,(有好多种,)杨花萝卜,(我在别处虽亦见过这种水红色,粗长如指,杨花飞时挑出来卖,生嚼凉拌都脆爽细嫩无比的萝卜,可是没有吃过;我总觉不是我们故乡的那一种,仅仅略具形似而已。)风荸荠,牙枣子,桃子杏子,香瓜,还有柿饼子,完全一样!你说这怎么办?有时还好,可以随便;在她们生意都还不错,在有新货下市时候,她们彼此也都和颜悦色的时候,亲热得像对老姊妹的时候,那就无所谓,我们买谁的都觉得一样。这边那边,一样。有时,可就麻烦,又要处心积虑,又要临时见机,又要为自己利害打算,又要用自己几个钱和显明的倾向态度来打抱不平。而且我们之间意见常不一样。那就得辩论,甚至出恶言恶声,吵闹起来,要麻油拌芥菜,各有心中爱,各走各的路。完了,我们之间有一道鸿沟!要十分钟,或半点钟,或半天,甚至三两天,时间才填平了它,又志同道合,莫逆无间,不恨不轻视。这两个老太婆又有时这个显得比那个穷,有时那个显得比这个弱。有时这边得到侄儿一点支助,买了一堆骄傲的货色,盛气凌人,不可一世。有时那个的女儿给她做了件新毛蓝布褂子,她就觉得不屑与裤裆里都有补丁的人相较量。她们老是骂架,一骂一整天,老是那些话,骂骂,歇歇,又骂骂。作一笔买卖,数钱拣货;青菜汤送下一大碗干饭,这就有时间准备新的武器,聚了一堆她们自以为更泼辣淋漓的言语,投过去,抛回来,希望伤人要害。这对我们说起来,未免可厌,因为骂人都不好看。尤其她们相骂时,大都是坏天气,全世界都不舒服的时候。她们的生意都非常坏,摊子上尽是些陈旧干瘪的货品,又稀少可怜。她们的恨毒注在颓老之中,像下雨天城门口的泥泞。她们的肝火焚烧她们的太阳穴,她们的头发披下来,她们都无望无助,孤苦凄怆,哀哀欲绝。——为什么没有人劝劝她们呢?你想想看,手放在口袋里,搓摩着温热的铜钱,我们何以为情?我们立着看了半天,渐渐已忘记了想买的东西;不想吃什么,也不想玩什么,为一种十分深沉黏着的痛楚所孕育,所教化。——有时,她们会扭住衣角和一点小小发髻打起来。一面低嘶诅咒一面打。她们都打不动了,然而她们用坚硬的瘦骨相冲撞,撕,咬,抓头发,拉破别人的衣服。一场心长力拙,松懈干枯的争斗。她们会有一天有一个打死的。不是死在人手上,自己站脚不稳,踉跄跄一跤掼在石头角上碰破脑袋死去。……啊,不说这个吧。告诉你这些只是借此而告诉你虽是那么一街之隔可是距离多远。所以不能含糊。所以不能含糊地说是“草巷口”。草巷口一边是个旱烟店,另一边是戴车匠店。你看要是有个提小面人的来了,吹糖人的来了,耍木儡戏的来了,背负韦驮化缘的游方僧人来了,走江湖挂水碗的来了,各种各样惊心动魄的人物事情在那里出现,我们飞奔着去看,你要是说“草巷口”,那多急人。你一说“戴车匠家”,就多省事明白。大家就一直去,不需东张西望。“戴车匠”,“戴车匠”,这在我们不是三个字,是相连不可分,成为一体的符号。戴车匠是一点,集聚许多东西,是一个中心,一个底子。这是我们生活中的一格,一区,一个本土和一个异国,我们的岁月的一个见证。我们说“戴车匠家”,不说“戴车匠家门前”。一则那么说太啰唆,再则我们似把门外这一切活动,一切景物情感都收纳到他的那间小店里去,似乎是属于它,为它所有;为他,为戴车匠所有了;虽然戴车匠的铺子那么那么小,戴车匠是不沾蘸什么的那么一个人。戴车匠是一颗珠子,从水里拿出来,不留一滴。——正因为他是那么一个人吧。

  (说这些毫无意思!既已说了,说了算数。)

  我记得戴车匠的板壁上贴的一副小红春联,每年都是那么两句,极普通常见的两句:

  室雅何须大

  花香不在多

  虽是极普通常见,甚至教人觉得俗,俗得令人厌恶反感,可是贴在戴车匠家就有意义,合适,感人。虽然他那半间店面说不上雅不雅,而且除了过年插一枝山茶,端午菖蒲艾叶石榴花,八九月或者偶然一枝桂,一朵白荷以外,平常也极少插花。——插花的壶是总有一个的,老竹根,他自己车床上琢出来的,总供在一个极高的方几上。说是“供”,不是随便说,确是觉得那有一种恭敬,一种神圣,一种寄托和一种安慰,即使旁边没有那个小小的瓦香炉,后面不贴一小幅神像。我想我不是自以为然,确是如此。我想,你若是喜爱那个竹根壶,想花钱向他买来,戴车匠准是笑笑,“不卖的”。戴车匠一生没有遇过几个这样坚老奇怪的根节,一生也不会再为自己车旋一个竹壶。它供在那里已经多少年,拿去了你不是叫他那个家整个变了个样子?他没有想得太多,可是卖这个壶是他从来没有想到过的。他只有那么一句话,笑笑,“不卖的”。别的回答他不知道,他不考虑。你若是真的去要,他也高兴。因为有人喜爱他喜爱得成了习惯的东西,你就醅新了他的感情。他也感激你,但他只能说:“我给你留意吧,要再遇到这样的竹子,会留意的。”他当真会留意的,他忘不了。有了,他就做好,放在高高的地方,等你去发现,来拿。——你自然会发现,因为你天天经过,经过了总要看一看。他那个店面是真小。小,而充实。

  小,而充实。堆着,架着,钉着,挂着,各种各样的东西。留出来的每一空间都是必需的。从这些空间里比从那些物件上更看出安排的细心,温情,思想,习惯,习惯的修改与新习惯的养成,你看出一个人怎么样过日子。

  当门是一具横放的榉木车床,又大又重,坚硬得无从想象可以用到什么时候。它本身即代表了永远。那是永远也不会移动的,简直好像从地里长出来的,一个稳定而不表露的生命。这个车床没有问题比戴车匠岁数还要大,必是他父亲兼业师所传留下来的。超过需要的厚实是前代人制作法式。(我们看从前的许多东西老觉得一个可以改成两个三个用。)这个车床的形貌有些地方看起来不大讲究。有的因材就用,不拘小节,歪着扭着一点就听它歪着扭着一点,不削斫太多以求其平直,然而这无妨于它大体的俨然方正。用了这许多年了,许多不光致斧凿痕迹还摸得出来,可是接榫卡缝处吻投得真紧,真确切,仿佛天生的一个架子,不是一块块拼拢来的。多少年了,不摇,不晃,不走一点样!这个车床占了几乎二分之一的店堂,显然这是最重要的东西,其余一切全附属于它,且大半是从这个车床上做出来的。大车床里头是一个小车床。戴车匠做一点小巧东西则在小车床上。那就轻便得多,秀气得多,颜色也浅,常擦摩处呈牙黄色,光泽异常,木理依约可见,这是后来戴车匠自己手制的。再往里去,一伸手是那张供香炉竹壶高几。车床后面有仅容一人的走道。挨着靠墙而放的一条桌向里去,是内室了。想来是一床,一灯案,低梁小窗,紧凑而不过分杂乱。当有一小侧门,通出去是个狭长小天井。看见一点云,一点星光,下雨天雨水流在浅浅的阴沟里。天井中置水缸二口,一吃一用;煮饭烧茶风炉两只。墙阴凤仙花自开自落,砖缝里几丝草,在轻风中摇曳,贴地爬着几片马齿苋,有灰蓝色螟蛾飞息。凡此虽非目睹,但你见过许多这样格局的房子,原是极契熟的。其实即从外面情形,亦不难想象得知。——他吃饭用的碗筷放在哪里呢?条桌上首墙上,他挖开了一块,四边钉板,安小门两扇,这就成了个柜子。分成几槅,不但碗筷,他自己的茶叶罐子烟荷包,重要小工具,祖传手绘的图样,订货的底子,跟他儿子的纸笔,女人的梳头家私,全都有了妥停放处。屈半膝在骨牌凳上,可以方便取得。我小时颇希望能有个房间有那样一个柜子,觉得非常有趣。他的白蜡杆子,黄杨段子,桑木枣木梨木材料则搁在高几上一个特制架上,堆得不十分整齐,然而有一种秩序,超乎整齐以上的秩序。(车匠所需木料不多,)架子的支脚翘出如壶嘴,就正好挂一个蝈蝈笼子!

  戴车匠年纪还不顶大,如果他有时也想想老,想得还很昧暧,不管惨切安和,总离着他还远,不迫切。他不是那种一步即跌入老境的人,他只是缓缓地,从容地与他的时光厮守。是的,他已经过了人生的峰顶。有那么一点的,战栗着,心沉着,急促地呼吸着,张张望望,彷徨不安,不知觉中就越过了那一点。这一点并不突出,闪耀,戴车匠也许纪念着,也许忽略了。这就是所谓中年。

  吃过了早饭,看儿子夹了青布书包,(知道他的生书已经在油灯下读熟,为他欢喜,)拿了零用钱,跳下台阶,转身走了,戴车匠还在条桌边坐了一会儿。天气真好。街上扫过不久,还极干净。店铺开了门的不少,也还有没有开的。这就都要一家一家的全打开的。也许有一家从此就开不了那几块排门了,不过这样的事究竟不多。巷口卖烧饼油条的摊子热闹过一阵,又开始第二阵热闹了。烧饼槌子敲得极有精神,(槌子是从戴车匠家买去的,)油条锅里涌着金色泡沫。风吹着丁家棉线店的大布招卷来卷去。在公安局当书办的徐先生埋着头走来,匆忙地向准备好点头的戴车匠点一个头,过去了。一个党部工友提一桶浆子在对面墙上贴标语。戴车匠笑,因为有一张贴倒了。正看到知道一定有的那一张,“中华民国万岁”,他那把短嘴南瓜形老紫砂壶已经送了出来,茶泡好了,这他就要开始工作了。把茶壶带过去,放在大小车床之间的一个小几上,小几连在车床上。坐到与车床连在一起的高凳上,戴车匠也就与车床连在一起,是一体了。人走到他的工作之中去,是可感动的。先试试,踹两下踏板,看牛皮带活不活;迎亮看一看旋刀,装上去,敲两下;拿起一块材料,估量一下,眼睛细一细,这就起手。旋刀割削着木料,发出轻快柔驯的细细声音,狭狭长长,轻轻薄薄的木花吐出来。……

  木花吐出来,车床的铁轴无声而精亮,滑滑润润转动,牛皮带往来牵动,戴车匠的两脚一上一下。木花吐出来,旋刀服从他的意志,受他多年经验的指导,旋成圆球,旋成瓶颈状,旋苗条的腰身,旋出一笔难以描画的弧线,一个悬胆,一个羊角弯,一个螺纹,一个杵脚,一个瓢状的,铲状的空槽,一个银锭元宝形,一个云头如意形。……狭狭长长轻轻薄薄木花吐出来,如兰叶,如书带草,如新韭,如番瓜瓤,戴车匠的背佝偻着,左眉低一点,右眉挑一点,嘴唇微微翕合,好像总在轻声吹着口哨。木花吐出来,挂一点在车床架子上,大部分从那个方洞里落下去,落在地板上,落在戴车匠的脚上。木花吐出来,宛转的,绵缠的,谐协的,安定的,不慌不忙地吐出来,随着旋刀悦耳的吟唱。……

  戴车匠上下午各连续工作两个时辰。其中稍稍中断几次,走下来拿点材料,翻翻图样,比较比较两批所做货色是否划一,给车轴加点油。做好了一个货色,握在手里,四方八面端详端详,再修一两刀,看看已经合乎理想,中规应矩了,就放在车床前一块狭狭板上,一个一个排起来。虽然他不赶急,但也十分盼待着把这块板上排得满满的吧。他笑他儿子写字总望一口气写满一张纸,他自己也未始不愿人知道他是个快手。这样的年纪也还有好胜心的。似乎他每天派给自己多少工作,把那点工作做好,即为满意。能分外多做几件就很按捺不住得意了。这点得意只有告诉他女人听,甚至想得到两句夸奖,一点慰劳,哈!他自然可以有时间抽一袋烟,喝两口茶,伸个懒腰;高兴,不怕难为情,也尽管哼两句朱买臣桃花宫老戏,他允许自己看半天洋老鼠踩车推磨,——他的洋老鼠越来越多,它们的住家也特别干净,曲折;逗逗檐前黄雀,用各种亲密调侃言语。黄雀就竭其所能地唱起来,蓬松了脖子上的毛,耸耸肩,剔剔足,恣酣而矜庄地啭弄了半天,然后用珊瑚小嘴去啄一口食,饮一点水。戴车匠,可又认为它跟叫天子学了坏样,唱不成腔,——初学养鸟人注意:凡百鸟雀不可与叫天子结邻并挂,叫天子是个嗓子冲而无修养训练的野狐禅唱歌家,油腔滑调,乱用表情!在合唱时尤其只听到它的荒怪的逞喉极叫。——一面戴车匠又俯到他的工作上去,有的时候,忽然,他停下来,那就是想到了一点什么事。或是记一记王老五请的一会什么时候该他自己首会了;或是儿子塾师过生,该备一点礼物送去,今年是整五十;或是刘长福托他斡旋一件什么事,那一头今天该给回话;或是澡堂里听来一个治风湿痛秘方,他麻二叔正用得着,可是六味药中有一味比较生疏,得去问问;或是,哦,老张呀,死了半年多,昨天夜里怎么梦见他了,还好好的,还是那样子,还说了几句话,话可一句也记不得了;老张儿子在湖西屠宰税上跑差,该没有什么吧?这就教他大概筹计筹计下午该往哪里走走,碰些什么人,做点什么事,怎么,说那些话。他的手就扶上了左额,眼睛眯 ,不时眨一眨。甚至有时等不及吃饭时再说,就大声唤女人出来商量。有时,甚至立刻进去换了件衣服,拿了扇子就出去了,临走时关照下来,等不等他吃饭;有谁来让候一候还是明天再来;船上人来把挂在门柱上那一串东西交给他拿去,钱或现交或下次转来再带来都可以。……他走了,与他的店,他的车床小别。

  平常日子,下午,戴车匠常常要出去跑跑,车匠店就空在那儿。但是看上去一点都不虚乏,不散漫,不寂寞,不无主。仍旧是小,而充实。若是时间稍久,一切,店堂,车床,黄雀,洋老鼠,蝈蝈,伸进来的一片阳光,阳光中浮尘飞舞,物件,空间;隔壁侯银匠的槌子声音与戴车匠车床声音是不解因缘,现在银匠槌子敲在砧子上像绳索少了一股;门外的行人,和屋后补着一件衣服的他的女人,都在等待,等待他回来,等待把缺了一点什么似的变为完满。——戴车匠店的店身特别高,为了他的工作,(第一木料就怕潮)又垫了极厚的地板,微仰着头看上去有一种特别感觉。也许因为高,有点像个小戏台,所以有那种感觉吧。——自然不完全是。

  戴车匠所做东西我们好多叫不出名字,不知道干什么用的。比如二尺长的大滑车,戴车匠告诉我是湖里粮船上用的,因为没有亲身验证,所以都无真切印象。——也许后来,我稍长大,有机会在江湖漂泛,看见过的,但因为悬结得那么高,又在那么大的帆前面,那么大的船,那么大的水,汪洋浩瀚之中,这么一个滑车看上去也算不得什么了吧。人也大了,不复充满好奇,凡百事多失去惊愕兴趣了。——不过在大帆船上看那些复杂绳索在许多滑车之中溜动牵引,上上下下,想到它们在航行时所起作用,仍是极迷人的。我真希望向戴车匠询问各种滑车号数,好到船上混充内行!滑车真多,一串一串挂在梁上。也许戴车匠自己也没有看人怎么样用它吧?不过不要紧,有烧饼槌子,搓烧卖皮子小棒,擀面杖,之字形活动衣架,蝇拂上甘露子形状柄子,……他随处可以看见自己手里做出来的东西在人手里用。老太太们都有个捻线棰,早晚不离手的在巷口廊前搓,一面与人谈桑麻油米,儿女婚嫁。木碗木勺是小儿恩物,轻便,发脾气摔在地下不致挨打挨骂,敲着橐橐的响又可以想它是个什么它就是个什么,木鱼,更柝,取鱼梆子,还有你想也想不出的什么声音的代表。——不过自从我有一次听说从前大牢里的囚犯是以木碗吃饭的,则不免对这个东西有了一种悲惨印象。自然这与戴车匠没有什么关系,不该由他负责。看见有人卖放风筝绕线用的小车子,我们眼中盈盈的是羡慕的光。我们放的是酒坛,三尾,瓦片,不知什么时候才能使用这么豪侈的器械。啊,我们是忘不了戴车匠的。秋天,他给我们做陀螺,做空钟。夏天,做水枪。春天,竹蜻蜓。过年糊兔儿灯,我们去买轱辘,戴车匠看着一个一个兔儿灯从街上牵过去,在结了一点冰的街上,在此起彼歇锣鼓声中,爆竹硝黄气味,影影沉沉纸灯柔光中。但我最喜欢的还是爬上高台阶向他买“螺蛳弓”。别处不知有无这样的风俗,清明,抹柳球,种荷秧,还吃螺蛳。家家悉煮五香螺蛳一锅,街上也有卖的。一人一碗,坐在门槛上一个一个掏出去吃。吃倒没有什么,(自然也极鲜美)主要还是把螺蛳壳用螺蛳弓一个一个打出去。——这说起不易清楚,明年春天我给你做一个吧。戴车匠做螺蛳弓卖。我们看着他做,自己挑竹子,选麻线,交他一步一步做好,戴车匠自己在小几上蓝花大碗中拈一个螺蛳吃了,螺壳套在“箭”上,很用力的样子(其实毫不用力)拉开,射出去,半天,听得得地落在瓦沟里,(瓦匠扫屋,每年都要扫下好些螺壳来,)然后交给我们。——他自己儿子那一把弓特别大,有劲,射得远。戴车匠看着他儿子跟别人比射,细了眼睛,半晌,又没有什么意义地摇摇头。

  为什么要摇摇头呢?也许他想到儿子一天天大起来了么?也许。我离开故乡日久,戴车匠如果还在,也颇老了。我不知因何而觉得他儿子不会再继续父亲这一行业。车匠的手艺从此也许竟成了绝学,因为世界上好像已经无须那许多东西,有别种东西替代了。我相信你们之中有很多人根本就无从知道车匠店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没有见过。或者戴车匠是最后的车匠了。那么他的儿子干什么呢?也许可以到铁工厂里当一名练习生吧。他是不是像他父亲呢,就不知道了。——很抱歉,我跟你说了这么些平淡而不免沉闷的琐屑事情,又无起伏波澜,又无镕裁结构,逶逶迤迤,没一个完。真是对不起得很。真没有法子,我们那里就是这样的,一个平淡沉闷,无结构起伏的城,沉默的城;城里充满像戴车匠这样的人;如果那也算是活动,也不过就是这样的活动。——唔,不尽然,当然,下回我们可以说一点别的。我想想看。

  侯银匠

  白果子树,开白花,

  南面来了小亲家。

  亲家亲家你请坐,

  你家女儿不成个货。

  叫你家女儿开开门,

  指着大门骂门神。

  叫你家女儿扫扫地,

  拿着笤帚舞把戏。

  …………

  侯银匠店是个不大点的小银匠店。从上到下,老板、工匠、伙计,就他一个人。他用一把灯草浸在油盏里,用一个弯头的吹管把银子烧软,然后用一个小锤子在一个钢模子或一个小铁砧上丁丁笃笃敲打一气,就敲出各种银首饰。麻花银镯、小孩子虎头帽上钉的银罗汉、系围裙的银链子、珐琅簪子、点翠簪子……侯银匠一天就这样丁丁笃笃地敲,戴着一副老花镜。

  侯银匠店特别处是附带出租花轿。有人要租,三天前订好,到时候就由轿夫抬走。等新娘拜了堂,再把空轿抬回来。这顶花轿平常就停在屏门前的廊檐上,一进侯银匠家的门槛就看得见。银匠店出租花轿,不知是一个什么道理。

  侯银匠中年丧妻,身边只有一个女儿。他这个女儿很能干。在别的同年的女孩子还只知道梳妆打扮,抓子儿、踢毽子的时候,她已经把家务全撑了起来。开门扫地、掸土抹桌、烧茶煮饭、浆洗缝补,事事都做得很精到。她小名叫菊子,上学之后学名叫侯菊。街坊四邻都很羡慕侯银匠有这么个好女儿。有的女孩子躲懒贪玩,妈妈就会骂一句:“你看人家侯菊!”

  一家有女百家求,头几年就不断有媒人来给侯菊提亲。侯银匠总是说:“孩子还小,孩子还小!”千挑选万挑选,侯银匠看定了一家。这家姓陆,是开粮行的。弟兄三个,老大老二都已经娶了亲,说的是老三。侯银匠问菊子的意见,菊子说:“爹做主!”侯银匠拿出一张小照片让菊子看,菊子扑哧一声笑了。“笑什么?”——“这个人我认得!他是我们学校的老师,教过我英文。”从菊子的神态上,银匠知道女儿对这个女婿是中意的。

  侯菊十六那年下了小定。陆家不断派媒人来催侯银匠早点把事办了。三天一催,五天一催。陆家老三倒不着急,着急的是老人。陆家的大儿媳妇、二儿媳妇进门后都没有生养,陆老头子想三媳妇早进陆家门,他好早一点抱孙子。三天一催,五天一催,侯菊有点不耐烦,说:“总得给人家一点时间准备准备。”

  侯银匠拿出一堆银首饰叫菊子自己挑。菊子连正眼都不看,说:“我都不要!你那些银首饰都过了时。现在只有乡下人才戴银镯子。珐琅簪子、点翠簪子,我往哪儿戴,我又不梳纂!你那些银五事现在人都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侯银匠明白了,女儿是想要金的。他搜罗了一点金子给女儿打了一对秋叶形的耳坠、一条金链子、一个五钱重的戒指。侯菊说:“不是我稀罕金东西。大嫂子、二嫂子家里都是有钱的,金首饰戴不完。我嫁过去,有个人来客往的,戴两件金的,也显得不过于寒碜。”侯银匠知道这也是给当爹做脸,于是加工细做,心里有点甜,又有点苦。

  爹问菊子还要什么,菊子指指廊檐下的花轿,说:“我要这顶花轿。”

  “要这顶花轿?这是顶旧花轿,你要它干什么?”

  “我看了看,骨架都还是好的。这是紫檀木的。我会把它变成一顶新的!”

  侯菊动手改装花轿,买了大红缎子、各色丝绒,飞针走线,一天忙到晚。轿顶绣了丹凤朝阳,轿顶下一周圈鹅黄丝线流苏走水。“走水”这词儿想得真是美妙,轿子一抬起来,流苏随轿夫脚步轻轻地摆动起伏,真像是水在走。四边的帏子上绣的是八仙庆寿。最出色的是轿帘前的一对飘带,是“纳锦”的。“纳”的是两条金龙,金龙的眼珠是用桂圆核剪破了钉上去的(得好些桂圆才能挑得出四只眼睛),看起来乌黑闪亮。她又请爹打了两串小银铃,作为飘带的坠脚。轿子一动,银铃碎响。轿子完工,很多人都来看,连声称赞:菊子姑娘的手真巧,也想得好!

  转过年来,春暖花开,侯菊就坐了这顶手制的花轿出门。临上轿时,菊子说了声:“爹!您多保重!”鞭炮一响,老银匠的眼泪就下来了。

  花轿没有再抬回来,侯菊把轿子留下了。这顶簇崭新的花轿就停在陆家的廊檐下。

  侯菊有侯菊的打算。

  大嫂、二嫂家里都有钱。大嫂子娘家有田有地,她的嫁妆是全堂红木,压箱底一张田契,这是她的陪嫁。二嫂子娘家是开糖坊的。侯菊有什么呢?她有这顶花轿。她把花轿出租。全城还有别家出租花轿,但都不如侯菊的花轿鲜亮,接亲的人家都愿意租侯菊的花轿。这样她每月都有进项。她把钱放在迎桌抽屉里。这是她的私房钱,她想怎么花就怎么花。她对新婚的丈夫说:“以后你要买书,订杂志,要用钱,就从这抽屉里拿。”

  陆家一天三顿饭都归侯菊管起来。大嫂子、二嫂子好吃懒做,饭摆上桌,拿碗盛了就吃,连洗菜剥葱、涮锅、刷碗都不管。陆家人多,众口难调。老大爱吃硬饭,老二爱吃软饭,公公婆婆爱吃烂饭。各人吃菜爱咸爱淡也都不同。侯菊竟能在一口锅里煮出三样饭,一个盘子里炒出不同味道的菜。

  公公婆婆都喜欢三儿媳妇。婆婆把米柜的钥匙交给了她,公公连粮行账簿都交给了她,她实际上成了陆家的当家媳妇。她才十七岁。

  侯银匠有时以为女儿还在身边。他的灯碗里油快干了,就大声喊:“菊子!给我拿点油来!”及至无人应声,才一个人笑了:“老了!糊涂了!”

  女儿有时提了两瓶酒回来看看他,椅子还没有坐热就匆匆忙忙走了。侯银匠想让女儿回来住几天,他知道这办不到,陆家一天也离不开她。

  侯银匠常常觉得对不起女儿,让她过早地懂事,过早地当家。她好比一树桃子,还没有开足了花,就结了果子。

  女儿走了,侯银匠觉得他这个小银匠店大了许多,空了许多。他觉得有些孤独,有些凄凉。

  侯银匠不会打牌,也不会下棋。他能喝一点酒,也不多。而且喝的是慢酒。两块从连万顺买来的茶干,二两酒,就够他消磨一晚上。侯银匠忽然想起两句唐诗,那是他錾在“一封书”样式的银簪子上的(他记得的唐诗本不多)。想起这两句诗,有点文不对题:

  姑苏城外寒山寺,

  夜半钟声到客船。

  兽医

  姚有多是本城有名的兽医(本城兽医不多),外号“姚六针”。他给牲口治病主要是扎针,六针见效。他不像一般兽医,要把牲口在杠子上吊起来,而只是让牲口卧着,他用手在牲口肚子上摸摸,用耳朵贴在肠胃部分听听,然后从针包里抽出一尺长的针,噌噌噌,照牲口肚子上连下三针,牲口便会放一连串响屁,拉好些屎;接着再抽出三根针,噌噌噌,又下三针,牲口顿时就浑身大汗;最后,把事先预备好的稻草灰,用笤帚在牲口身上拍一遍,不到一会儿,牲口就能挣扎着站起来,好了!

  围着看的人都说:“真绝!”

  据姚有多说:前三针是“通”,牲口得病,大都在肠,肠梗阻、肠套结什么的,肠子通了,百病皆除。后三针是“补”——“扎针还能补?”“能,不补则虚,虚则无力。”他有时也用药,用一个木瓢把草药给骡马灌下去,也不煎,也不煮,叫牲口干吞。好家伙,那么一瓢药,够牲口嚼的。吃完,把牲口领起来遛几圈,牲口打几个响鼻,又开始吃青草了。

  姚有多每天起来很早,一起来先绕着城墙走一圈,然后到东门里王家亭子的空地上练两套拳。他说牲口一挨针扎,会踢人,兽医必须会武功。能蹿能跳,防身。

  姚有多的女人前两年得病死了,没有留下孩子,他一个人过。

  谁都知道姚有多不缺钱,但是他的生活很简朴。早上一壶茶,三个肉包子,本地人把这种吃法叫作“一壶三点”;中午大都是在吴大和尚的饺面店里吃一碗面,两个糖酥烧饼;晚饭就更简单了,喝粥。本地很多人家每天都是“两粥一饭”。

  他不喝酒,不打牌。白天在没有人来请医的时候,看看熟人;晚上到保全堂药店听一个叫张汉轩的万事通天南地北地闲聊。

  一天下午,姚有多在刘春元绒线店的廊檐外,看到一个卖油条的孩子跟一位老者下象棋。老者胡子花白,孩子也就是六七岁。一盘棋下了一半,花白胡子已经招架不住,手忙脚乱,败局已定。旁观的人全都哈哈大笑。

  收拾了棋盘棋子,姚有多问孩子:“你是小顺子吧?”

  “你怎么知道?”

  “你还戴着你爹的孝呢!——长得也像。”

  “你认识我爹?”

  “我们从前是很好的朋友。”

  “你是姚二叔。”

  “你认识我?”

  “谁不认识!”

  “你妈还好?”

  “还好。”

  “小顺子,回去跟你妈说,你也不小了,不能老是卖油条。问她愿不愿让你跟我学兽医。我看你挺聪明。准能学成个好兽医!”

  “欸!得罪你啦,二叔!”

  顺子前年死了爹,剩下母子二人相依为命。顺子卖油条,他妈给人洗衣裳。

  顺子的爹生前租下两间房,这房的特点是门外有一口青麻石井栏的井,这样用起水来非常方便。顺子妈每天大件大件地洗,洗完了晾在井边的竹竿上。顺子妈洗的被褥干净,叠的衣服整齐,来找她拆洗的人很多。

  顺子妈干什么都既从容又利落,动作很快,本地人管这样的人叫“刷刮”。

  顺子妈长得很脱俗,个子稍高,肩背都瘦瘦薄薄的。她只有几件布衣裳,但是可体合身。发髻一边插一朵绒线小白花,是给亡夫戴的孝。她的鞋面是银灰色的,这双银灰色的鞋,使她有一种说不出的风韵。

  顺子妈和街坊处得很好,有求她裁一身衣服的,“替”一双鞋样的,绞个脸的,她无不答应——本地新娘子出嫁前要用两根白线把脸上的汗毛“绞”了,显出额头,叫作“绞脸”。但是她很少到人家串门,因为她是个“半边人”(本地称寡妇为“半边人”),怕人家忌讳。她经常走动、聊天说话的是隔壁的金大娘,开茶炉子卖开水的金大力的老婆,金大娘心善人好只是话多,爱管闲事。

  一天晚上,顺子妈把晾干的衣裳已经叠好,金大娘的茶炉子来买水的人也不多了,她就过来找金大娘闲聊——她们是紧邻。

  “二嫂子,”金大娘总是叫顺子妈为二嫂子,“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讲错了,你别生气。”

  “你说。”

  “你也该往前走一步了。”

  本地把寡妇改嫁叫“往前走一步”。

  “我不是没有想过,只是忘不了死鬼。”

  “你不能守一辈子!”

  “再说,也没有合适的人。我怕进来一个后老子,待顺子不好,那我这心里就如刀剜了!”

  “合适的人?有!”

  “谁?”

  “姚有多。他前些时还想收顺子当徒弟,不会苦了孩子。”

  “我想想。”

  “想想!过两天给我个回话,摇头不是点头是!”

  姚有多原来也没有往这件事上想过,金大娘一提,他心动了,走过来走过去,总要向井台上看看。他这才发现,顺子妈长得这样素雅,他的心怦怦直跳。

  顺子妈在洗衣裳,听到姚有多的脚步声,不免也抬眼看了看。

  事情就算定了。

  顺子妈除了孝,把发髻边的小白花换成一朵大红剪绒的喜字,脱了银灰色的旧鞋,换了一双绣了秋海棠的新鞋,就像换了一个人。

  刘春元绒线店的刘老板,保全堂药店的卢管事算是媒人。

  顺子妈亲自办了两桌席谢媒。

  把客人送走,洗了碗碟,月亮上来了。隔着房门听听,顺子已经呼呼大睡。

  顺子妈轻轻闩上房门。姚有多已经上床。

  顺子妈吹了灯,借着月光,背过身来,解开纽扣……

  小姨娘

  小姨娘章叔芳是我的继母的异母妹妹。她比我才大两岁。我们是同学,在同一所初中读书。她比我高一班。她读初三,我读初二。那年她十六岁,我十四。但是在家里我还是叫她小姨娘。

  章家是乡下财主。他们原来在章家庄住。章家庄是一个很大的庄子。庄里有好几户靠田产致富的财主,章家在庄里是首户。后来外公在城里南门盖了一所房子,就搬到城里来了。章老头脾气很“奘”,除了几家至亲(也都是他那样的乡下财主),跟谁也不来往。他和城里的上代做过官,有功名的世家绅士不通庆吊。他说:“我不巴结他们!”地方上有关公益的事情,修桥铺路、施药、开粥厂……他一毛不拔,不出一个钱。因此得了一个外号:“章臭屎”。

  章家的房子很朴实,没有什么亭台楼阁,但是很轩敞豁亮。砖瓦木料都是全新的。外公奉行朱柏庐治家格言:“黎明即起,洒扫庭除,要内外整洁”。他虽然不亲自洒扫,但要督促佣人。他的大厅上的箩底方砖上连一根草屑也没有。桌椅只是红木的(不是“海梅”、紫檀),但是每天抹拭,定期搽核桃油,光可鉴人。榫头稍有活动,立刻雇工修理。

  章家没有花园,却有一座桑园,种的都是湖桑。又不养蚕,种那么多桑树干什么?大厅前面天井里的石条上却摆了十几盆橙子。橙子在我们那不多见。橙子结得很好,下雪天还黄澄澄的挂在枝头,叶子不落,碧绿的。

  章家家规很严,我从来没有见过外公笑过。他们家的都不会喝酒。老头子生日、姑奶奶归宁,逢年过节,摆席请客,给客人预备高粱酒,——其实只有我父亲一个人喝,他们自己家的人只喝糯米做的甜酒。席上没有人划拳碰杯,宴后也没有人撒酒疯。家里不许赌钱。过年准许赌五天,但也限于掷骰子赶老羊,不许打麻将,更不许推牌九。在这个家里听不到有人大声说笑,说话声音都很低,整天都是静悄悄的。

  章家人都很爱干净,勤理发,勤洗澡,勤换衣裳,什么时候都是精神饱满,容光焕发。章家的人都长得很漂亮。二舅舅、三舅舅都可称为美男子。章老头只是一张圆圆的脸,身体很健壮,外婆也不见得太好看,生的儿女却都那么出众,有点奇怪。

  我们初中有两个公认为最好看的女生。一个是胡增淑,一个是章叔芳。胡增淑长得很性感,她走路爱眯着眼,扭腰,袅袅婷婷,真是“烟视媚行”。她深知自己长得好看,从镜子面前经过,反光的玻璃面前,总要放慢脚步,看看自己。章叔芳和胡增淑是两种类型。她长得很挺直,头发剪得短短的,有点像男孩子。眼睛很大,很黑,闪烁有光。她听人说话都是平视。有时眨两下眼睛,表示“哦,是这样!”或“是吗?是这样吗?”她眉宇间有一股英气,甚至流露一点野性,但不细看是看不出来的,她给人的印象还是很文静,很秀雅的。

  她不知为什么会爱上了宗毓琳。

  宗毓琳和他的弟弟宗毓珂都和我同班。宗家原是这个县的人,宗毓琳的父亲后来到了上海,在法租界巡捕房当了“包打听”——低级的侦探。包打听都在青洪帮,否则怎么在上海混?不知道为什么宗家要把两个儿子送回家乡来读初中?可能是为了可以省一点费用。

  和章叔芳同班有一个同学叫王霈。王霈的父亲是个吟诗写字的名士,他盖的房子很雅致。进门是一个大花园,有一片竹子。王霈的父亲在竹丛当中盖了一个方厅——四方的厅,像一个有门有窗的大亭子。这本是王诗人宴客听雨的地方。近年诗人老去,雅兴渐减,就把方厅锁了起来,空着。宗家经人介绍,把方厅租了下来,宗家兄弟就住在方厅里。

  宗家兄弟也只是初中生,不见得有特别处。他们是在上海长大的,说话有一点上海口音,但还是本地话,因为这位包打听的家里说的还是江北话。他们的言谈举止有点上海的洋气,不像本地学生那样土。衣着倒也是布料的,但是因为是宁波裁缝做的,式样较新。颜色也不只是竹布的、蓝布的,而是糙米色的、铁灰色的。宗毓珂的乒乓球打得很好,是全校的绝对冠军。宗毓琳会写散文小说,模仿谢冰心、朱自清、张资平、郁达夫。这在我们那个初中里倒是从来没有的。我们只会写“作文”。我们的初中有一个《初中壁报》,是学生自治会办的。每期的壁报刊头都是我画的。《壁报》是这个初中的才子的园地,大家都要看的。宗毓琳每期都在《壁报》上发表作品(抄在稿纸上,贴在一块黑板上)。宗毓琳中等身材,相貌并不太出众,有点卷发,涂了“司丹康”,显得颇为英俊。

  小姨娘就为这些爱了他?

  小姨娘第一次到宗毓琳住的方厅,是为了去借书,——宗毓琳有不少“新文学”的书。是由小舅舅章鹤鸣陪着去的。章鹤鸣和我同班、同岁。

  第二次,是去还书。这天她和宗毓琳就发生了关系。章叔芳主动,她两下就脱了浑身衣服。两人都没有任何经验。他们的那点知识都是从《西厢记·佳期》、《红楼梦·贾宝玉初试云雨情》得来的。初试云雨,紧张慌乱。宗毓琳不停地发抖,浑身出汗。倒是章叔芳因为比宗毓琳大一岁,懂事较早,使宗毓琳渐渐安定,才能成事。从此以后,章叔芳三天两头就去宗毓琳住的方厅。少男少女,情色相当,哼哼唧唧,美妙非常。他们在屋里欢会的时候,章鹤鸣和宗毓珂就在竹丛中下象棋,给他们望风。他们的事有些同学知道了。因为王霈的同学常到王霈家去玩,怎么能会看不出蛛丝马迹?同学们见章鹤鸣和宗毓珂在外面下象棋,就知道章叔芳和宗毓琳在里面“画地图”——他们做了“坏事”,总会在被单上留下斑渍的。

  没有不透风的墙。小姨娘的事终于传到外公的耳朵里。王霈的未婚妻童苓湘和章叔芳同班。童苓湘是我的大舅妈的表妹。童苓湘把章叔芳的事和表姐谈了。大舅妈不敢不告诉婆婆。外婆不敢不告诉外公。外公听了,暴跳如雷。他先把小舅舅鹤鸣叫来,着着实实打了二十界方,小舅舅什么都说了。

  外公把小姨娘揪着耳朵拉到大厅上,叫她罚跪。

  伤风败俗,丢人现眼……!

  才十六岁……!

  一个“包打听”的儿子……!

  章老头抓起一个祖传的霁红大胆瓶,叭嚓一下,摔得粉碎。

  全家上下,鸦雀无声。大舅舅的小女儿三三也都吓得趴在大舅妈的怀里不敢动。

  小姨娘直挺挺地跪在大厅里,不哭,不流一滴眼泪,眼睛很黑,很大。

  跪了一个多小时。

  后来是二嫂子——我的二舅妈拉她起来,扶她到她的屋里。

  二舅妈是丹阳人。丹阳是介乎江南和江北之间的地方。她是在上海商业专科学校和二舅舅恋爱,结了婚到本县来的。——我的外公对儿子的前途有他的独特的设想,不叫他们上大学,二舅、三舅都是读的商专。二舅妈是一个典型的古典美人,瓜子脸、一双凤眼,肩削而腰细。她因为和二舅舅热恋,不顾一切,离乡背井,嫁到一个苏北小县的地主家庭来,真是要有一点勇气。她嫁过来已经一年多,但是全家都还把她当作新娘子,当作客人,对她很客气。但是她很寂寞。她在本县没有亲戚,没有同学,也没有朋友,而且和章家人语言上也有隔阂,没有什么可以说说话的人。丈夫——我的二舅舅在县银行工作,早出晚归。只有二舅舅回来,她才有说有笑(他们说的是掺杂了上海话、丹阳话和本地话的混合语言)。二舅舅上班,二舅妈就只有看看小说,写写小字——临《灵飞经》。她爱吹箫,但是在这个空气严肃的家庭里——整天静悄悄的,吹箫,似乎不大合适,她带来的一支从小吹惯的玉屏洞箫,就一直挂在壁上。她是寂寞的。但是这种寂寞又似乎是她所喜欢的。有时章叔芳到她屋里来,陪她谈谈。姑嫂二人,推心置腹,无话不谈。她是自由恋爱结婚的,对小姑子的行为是同情的,理解的,虽然也觉得她太年轻,过于任性。

  二嫂子为什么敢于把章叔芳拉起来,扶到自己屋里?因为她知道公爹奈何不得,他不能冲到儿媳妇的屋里去。

  章老头在外面跳脚大骂:

  “你给我滚出去!滚!敢回来,我打断你的腿!”

  老头气得搬了一把竹椅在桑园里一个人坐着,晚饭也不吃。

  章叔芳拣了几件衣裳,打了个包袱往外走。外婆塞给她一包她攒下的私房钱,二舅妈把手上戴的一对金镯子抹下来给了她。全家送她。她给妈磕了一个头,对全家大小深深地鞠了三个躬,开了大门。门外已经雇好了一辆黄包车等着,她一脚跨上车,头也不回,走了。

  第二天她和宗毓琳就买了船票,回上海。

  到上海后给二嫂子来过一封信,以后就再没有消息。

  初中的女同学都说章叔芳很大胆,很倔强,很浪漫主义。

  过了两年,章老头生病死了,——亲戚们议论,说是叫章叔芳气死的,二哥写信叫她回来看看,说妈很想她。

  她回来了,抱着一个孩子。

  她对着父亲的灵柩磕了三个头。没哭。

  她在娘家住了三个月,住的还是她以前住的房,睡的是她以前睡的床。

  我再看见她时她抱了个一岁多的孩子在大厅里打麻将。章老头死后,章家开始打麻将了。二哥、大嫂子,还有一个表婶。她胖了。人还是很漂亮。穿得很时髦,但是有点俗气。看她抱着孩子很熟练地摸牌,很灵巧地把牌打出去,完全像一个包打听人家的媳妇。她的大胆、倔强、浪漫主义全都没有一点影子了。

  章家人很精明,他们在新四军快要解放我们家乡的前一年,把全部田产都卖了,全家到南洋去做了生意。因此他们人没有受罪,家产没有损失。听说在南洋很发财。——二舅舅、三舅舅都是学的商业专科学校,懂得做生意。

  他们是否把章叔芳也接到南洋去了呢?没听说。

  胡增淑后来在南京读了师范,嫁了一个飞行员。飞行员摔死了,她成了寡妇。有同学在重庆见到她,打扮得花枝招展,还挺媚。后来不知怎么样了。

  祁茂顺

  祁茂顺在午门历史博物馆蹬三轮车。

  他原先不是蹬车的,他有手艺:糊烧活,裱糊顶棚。

  单件的烧活,接三轿马,一个人鼓捣一天,就能完活。祁茂顺在家里糊烧活。他家的门敞着,为的是做活有地方,也才豁亮。他在糊烧活的时候,总有一堆孩子围着看。糊得了,就在门外放着:一匹高头大白马——跟真马一样大,金鞍玉辔紫丝缰;拉着一辆花轱辘轿子车,蓝车帷,紫红软帘,软帘贴着金纸的团寿字。不但是孩子,就是路过的大人也要停步看看,而且连声赞叹:“地道!祁茂顺心细手巧!”

  如果是成堂的大活:三进大厅、亭台楼阁、花园假山……一个人忙不过来,就得约两三个同行一块干。订烧活的规矩,事前不付定钱,由承活的先凑出一份钱垫着,好买色纸、秫秸、金粉、银粉、鳔胶、糨糊。交活的时候再收钱,早先订烧活,都是老式的房屋家具,后来有要糊洋房的,要糊小汽车、摩托车、收音机、电风扇的……人家要什么,他们都能糊出来。后来订烧活的越来越少了,都兴火葬了,谁家还会弄了一堂“车船轿马”拉到八宝山去?

  祁茂顺的主要的活就剩下裱糊顶棚了。后来糊顶棚的活也少了。北京的平房讲究“灰顶花砖地”。纸糊的顶棚很少见了——容易坏,而且招蟑螂,招耗子。钢筋水泥的楼房更没有谁家糊个纸顶棚的。

  祁茂顺只好改行。

  午门历史博物馆原来编制很小,没有几个职员,不知道为什么,却给馆长配备了一辆三轮车,用以代步。经人介绍,祁茂顺到历史博物馆来蹬三轮车。馆长姓韩。祁茂顺每天一早蹬车接韩馆长上班,中午送他回家吃饭,下午再接他到馆里,下班送他回家。韩馆长是个方正守法的人,除了上下班,到什么地方开会,平常不为私人的事用车,因此祁茂顺的工作很轻松。

  祁茂顺很爱护这辆三轮车,总是擦洗得干干净净的。晚上把车蹬回家,锁上,不许院里的孩子蹬着玩。

  不过街坊邻居有事求他,他总是有求必应的。

  隔壁陈大妈来找祁茂顺。

  “茂顺大哥,你大兄弟病了,高烧不退,想麻烦您送他上一趟医院,不知您的车这会儿得空不得空?”

  “没事!交给我了!”

  祁茂顺把病人送到医院。挂号、陪病人打针、领药,他全都包了。

  祁茂顺人缘很好。

  离祁茂顺家不远,住着一家姓金的。他是旗人皇室宗亲,是“世袭罔替”的贝勒,行四。旗人见面时还称他为“四贝勒”,街坊则称之为金四爷。辛亥革命以后,旗人再也不能吃皇粮了。旗人不治产业,不会种地,不会经商,不会手艺,坐吃山空,日渐穷困。“四贝勒”怎么生活呢?幸好他的古文底子很好,又学过中医,协和医学院典籍教研室知道他,特约他校点中医典籍,这样他就有了稳定的收入,吃麻酱面没有问题。他过过豪华的日子,再也不能摆贝勒的谱,有麻酱面也就知足——不过他吃一碟水疙瘩咸菜还得切得像头发丝那么细。

  他中年丧偶,无儿无女,只有一个侄女帮他做做饭,洗洗衣裳。

  贝勒府原是很大的四合院,后来大部分都卖给同仁堂乐家当了堆放药材的楼房,他只保留了三间北房。

  三间北房,两个人,也够住的了。

  金四爷还保留一些贝勒的习惯。他不爱“灰顶花砖地”,爱脚踩方砖,头上是纸顶棚,“四白落地”。

  上个月下雨,顶棚漏湿了,垮下了一大片。金四爷找到了祁茂顺,说:

  “茂顺,你给我把顶棚裱糊一下。”

  祁茂顺说:“行!星期天。”

  祁茂顺星期天一早就来了,带了他的全套工具:棕刷子,棕笤帚,一盆稀稀的浆子,一大沓大白纸。这大白纸是纸铺里切好的,四方的,每一张都一样大小,不是要用时现裁。

  金四爷看着祁茂顺做活。

  只见他用棕刷子在大白纸上噌噌两刷子,轻轻拈起来,用棕笤帚托着,腕子一使劲,大白纸就“吊”上了顶棚。棕笤帚抹两下,大白纸就在顶棚上待住了。一张一张大白纸压着韭菜叶宽的边,平平展展、方方正正、整整齐齐。拐弯抹角用的纸也都用眼睛量好了的,不宽不窄,正合适,棕笤帚一抹,连一点折子都没有。而且,用的大白纸正好够数,不多一张。也不少一张。连浆都正好使完,没有一点糟践。金四爷看着祁茂顺的“表演”,看得傻了,说:“茂顺,你这两下子真不简单!眼睛、手里怎么能有那么准?”

  “也就是个熟。”

  “没有个三年五载,到不了这功夫!”

  “那倒是。”

  金贝勒给祁茂顺倒了一杯沏了两开的热茶。祁茂顺尝了一口:“好茶!还是叶和元的双窨香片?”

  “喝惯了。”

  祁茂顺告辞。

  “茂顺,别走,咱们到大酒缸喝两个去(大酒缸用的都是豆绿酒碗,一碗二两,叫作‘一个’)。”

  “大酒缸?现在上哪儿找大酒缸去?”

  “八面槽不就有一家吗?他们的酥鱼做得好。”

  “金四爷,您这可真是老皇历了!八面槽大酒缸早都没了。现在那儿改了门脸儿,卖手表照相机。酥鱼?可着北京,现在大概都找不出一碟酥鱼!”

  “大酒缸没有了?”

  “没有啰!”

  金贝勒喝着茶,连说了几句:

  “大酒缸没有了。大酒缸没有了。”

  很难说得清他的话是什么意思。

  小孃孃

  来蜨园谢家是邑中书香门第,诗礼名家,几代都中过进士。谢家好治园林。乾嘉之世,是谢家鼎盛时期,盖了一座很大的园子。流觞曲水,太湖石假山,冰花小径两边的书带草,至今犹在。当花园落成时正值百花盛开,飞来很多蝴蝶,成群成阵,蔚为奇观,即名之为来蜨园。一时题咏甚多,大都离不开庄周,这也是很自然的。园中花木,后来海棠丁香,都已枯死,只有几棵很大的桂花,还很健壮,每到八月,香闻园外。原来有几个花匠,都已相继离散,只有一个老花匠一直还留了下来。他是个聋子,姓陈,大家都叫他陈聋子。他白天睡觉,夜晚守更。每天日落,他各处巡视一回(来蜨园任人游览,但除非与主人商量,不能留宿夜饮),把园门锁上,偌大一个园子便都交给清风明月,听不到一点声音。

  谢家人丁不旺,几代单传,又都短寿。谢普天是唯一可以继承香火的胤孙。他还有个姑妈谢淑媛,是嫡亲的,比谢普天小三岁。这地方叫姑妈为“孃孃”,谢普天叫谢淑媛为“孃孃”或“小孃”。小孃长得很漂亮。

  谢普天相貌英俊,也很聪明。他热爱艺术,曾在上海美专学过画——国画和油画,素描功底扎实,也学过雕塑。不到毕业,就停学回乡,在中学教美术课。因为谢家接连办了好几次丧事,内囊已空,只剩下一个空大架子,他得维持这个空有流觞曲沼、湖石假山的有名的“谢家花园”(本地人只称“来蜨园”为“谢家花园”,很多人也不认识“蜨”字),供应三个人吃饭,包括陈聋子。陈聋子恋旧,不计较工钱,但饭总得让人家吃饱。停学回乡,这在谢普天是一种牺牲。

  谢普天和谢淑媛都住在“祖堂屋”。“祖堂屋”是一座很大的五间大厅,正面大案上列供谢家祖先的牌位,别无陈设,显得空荡荡的。谢普天、谢淑媛各住一间卧室,房门对房门。谢普天对小孃照顾得很体贴细致。谢家生计,虽然拮据,但谢普天不让小孃受委屈,在衣着穿戴上不使小孃在同学面前显得寒碜。夏天,香云纱旗袍;冬天,软缎面丝绵袄、西装呢裤、白羊绒围巾。那几年兴一种叫作“童花头”的发式(前面留出长刘海,两边遮住耳朵,后面削薄修平,因为样子像儿童,故名“童花头”),都是谢普天给她修剪,比理发店修剪得还要“登样”。谢普天是学美术的,手很巧,剪个“童花头”还在话下吗?谢淑媛皮肤细嫩,每年都要长冻疮。谢普天给小孃用双氧水轻轻地浸润了冻疮痂巴,轻轻地脱下袜子,轻轻地用双氧水给她擦洗,拭净。“疼吗?”——“不疼。你的手真轻!”

  单靠中学的薪水不够用,谢普天想出另一种生财之道——画炭精粉肖像。一个铜制高脚放大镜,镜面有经纬刻度,放在照片上;一张整张的重磅画纸上也用长米达尺绘出经纬度,用铅笔描出轮廓,然后用剪齐胶固的羊毫笔蘸了炭精粉,对照原照,反复擦蹭。谢普天解嘲自笑:“这是艺术么?”但是有的人家喜欢这样的炭精粉画的肖像,因为:“很像!”本地有几个画这样肖像的“画家”,而以谢普天生意最好,因为同是炭精像,谢普天能画出眼神、脸上的肌肉和衣服的质感,那年头时兴银灰色的“宁缎”,叫作“慕本缎”。

  为了赶期交“货”,谢普天每天工作到很晚,在煤油灯下聚精会神地一笔一笔擦蹭。小孃坐在旁边做针线,或看小说——无非是《红楼梦》、《花月痕》、苏曼殊的《断鸿零雁记》之类的言情小说。到十二点,小孃才回房睡觉,临走说一声:“别太晚了!”

  一天夜里大雷雨,疾风暴雨,声震屋瓦。小孃神色慌张,推开普天的房门:

  “我怕!”

  “怕?——那你在我这儿待会儿。”

  “我不回去。”

  “……”

  “你跟我睡!”

  “那使不得!”

  “使得!使得!”

  谢淑媛已经脱了衣裳,噗的一声把灯吹熄了。

  雨还在下。一个一个蓝色的闪把屋里照亮,一切都照得很清楚。炸雷不断,好像要把天和地劈碎。

  他们陷入无法解决的矛盾之中。他们在做爱时觉得很快乐,但是忽然又觉得很痛苦。他们很轻松,又很沉重。他们无法摆脱犯罪感。谢淑媛从小娇惯,做什么都很任性,她不像谢普天整天心烦意乱。她在无法排解时就说:“活该!”但有时又想:死了算了!

  每年清明节谢家要上坟。谢家的祖茔在东乡,来蜨园在城西,从谢家花园到祖坟,要经过一条东大街。谢淑媛是很喜欢上坟的。街上店铺很多,可以东张西望。小风吹着,全身舒服。从去年起,她不愿走东大街了。她叫陈聋子挑了放祭品的圆笼自己从东大街先走,她和普天从来蜨园后门出来,绕过大淖、泰山庙,再走河岸上向东。她不愿走东大街,因为走东大街要经过居家灯笼店。

  居家姊妹三个,都是疯子。大姐好一点,有点像个正常人,她照料灯笼店,照料一家人吃饭——一日三餐,两粥一饭。糙米饭、青菜汤。疯得最厉害的是兄弟。他什么也不做,一早起来就唱,坐在柜台里,穿了靛蓝染的大襟短褂。不知道他唱的是什么,只听到沙哑沉闷的声音(本地叫这种很不悦耳的声音为“呆声绕气”)。他哪有这么多唱的,一天唱到晚!妹妹总坐在柜台的一头糊灯笼,脸上带着一种奇怪的微笑。姐妹二人都和兄弟通奸。疯兄弟每天轮流和她们睡,不跟他睡他就闹。居家灯笼店的事情街上人都知道,谢淑媛也知道。她觉得“膈应”。

  隔墙有耳,谢家的事外间渐有传闻。街谈巷议,觉得岂有此理。有一天大早,谢普天在来蜨园后门不显眼处发现一张没头帖子:

  管什么大姑妈小姑妈,

  你只管花恋蝶蝶恋花,

  满城风雨人闲话,

  谁怕!

  倒不如海走天涯,

  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倒大来潇洒。

  谢普天估计得出,这是谁写的,——本县会写散曲的再没有别人,最后两句是一种善意的规劝。

  他和小孃孃商量了一下:走!离开这座县城,走得远远的!他的一个上海美专的同学顾山是云南人,他写信去说,想到云南来。顾山回信说欢迎他来,昆明气候好,物价也便宜,他会给他帮助。把一块祖传的大蕉叶白端砚,一箱字画卖给了季匋民,攒了路费,他们就上路了。计划经上海、香港,从海防坐滇越铁路火车到昆明。

  谢淑媛没有见过海,没有坐过海船,她很兴奋,很活泼,走上甲板,靠着船舷,说说笑笑,指指点点,显得没有一点心事,说:“我这辈子值得了!”

  谢普天经顾山介绍,在武成路租了一间画室。他画了不少工笔重彩的山水、人物、花卉,有人欣赏,卖出了一些,但是最受欢迎的还是炭精肖像,供不应求。昆明果然是四季如春,鸡枞、干巴菌、牛肝菌、青头菌都非常好吃,谢淑媛高兴极了。他们游览了很多地方:石林、阳中海、西山、金殿、黑龙潭、大理,一直到玉龙雪山。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谢普天的画大有进步。他画了一些裸体人像,谢淑媛给他当模特。画完了,谢淑媛仔仔细细看了,说:“这是我吗?我这么好看?”谢普天抱着小孃周身吻了个遍,“不要让别人看!”——“当然!”

  谢淑媛变得沉默起来,一天说不了几句话。谢普天问:“你怎么啦?”——“我有啦!”谢普天先是一愣,接着说:“也好嘛。”——“还好哩!”

  谢淑媛老是做噩梦。梦见母亲打她,打她的全身,打她的脸;梦见她生了一个怪胎,样子很可怕;梦见她从玉龙雪山失足掉了下来,一直掉,半天也不到地……每次都是大叫醒来。

  谢淑媛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已经显形了。她抚摸着膨大的小腹,说:“我作的孽!我作的孽!报应!报应!”

  谢淑媛死了。死于难产血崩。

  谢普天把给小孃画的裸体肖像交给顾山保存,拜托他十年后找个出版社出版。顾山看了,说:“真美!”

  谢普天把小孃的骨灰装在手制的瓷瓶里带回家乡,在来蜨园选一棵桂花,把骨灰埋在桂花下面的土里,埋得很深,很深。

  谢普天和陈聋子(他还活着)告别,飘然而去,不知所终。

  云致秋行状

  云致秋是个乐天派,凡事看得开,生死荣辱都不太往心里去,要不他活不到他那个岁数。

  我认识致秋时,他差不多已经死过一次。肺病。很严重了。医院通知了剧团,剧团的办公室主任上他家给他送了一百块钱。云致秋明白啦:这是让我想叫点什么吃点什么呀!——吃!涮牛肉,一天涮二斤。那阵牛肉便宜,也好买。卖牛肉的和致秋是老街坊,“发孩”,又是个戏迷,致秋常给他找票看戏。他知道致秋得的这个病,就每天给他留二斤嫩的,切得跟纸片儿似的,拿荷叶包着,等着致秋来拿。致秋把一百块钱牛肉涮完了,上医院一检查,你猜怎么着:好啦!大夫直纳闷:这是怎么回事呢?致秋说:“我的火炉子好!”他说的“火炉子”指的是消化器官。当然他的病也不完全是涮牛肉涮好了的,组织上还让他上小汤山疗养了一阵。致秋说:“还是共产党好啊!要不,就凭我,一个唱戏的,上小汤山,疗养——姥姥!”肺病是好了,但是肺活量小了。他说:“我这肺里好些地方都是死膛儿,存不了多少气!”上一趟四楼,到了二楼,他总得停下来,摆摆手,意思是告诉和他一起走的人先走,他缓一缓,一会就来。就是这样,他还照样到楼梓庄参加劳动,到番字牌搞四清,上井冈山去体验生活,什么也没有落下。

  除了肺不好,他还有个“犯肝阳”的毛病。“肝阳”一上来,两眼一黑,什么都看不见了。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干辣椒(他口袋里随时都带几个干辣椒)放到嘴里嚼嚼,闭闭眼,一会就好了。他说他平时不吃辣,“肝阳”一犯,多辣的辣椒嚼起来也不辣。这病我没听说过,不知是一种什么怪病。说来就来,一会儿又没事了。原来在起草一个什么材料,戴上花镜接茬儿下笔千言离题万里地写下去;原来在给人拉胡琴说戏,把合上的弓子抽开,定定弦,接茬儿说;原来在聊天,接茬儿往下聊。海聊穷逗,谈笑风生,一点不像刚刚犯过病。

  致秋家贫,少孤。他家原先开一个小杂货铺,不是唱戏的,是外行。——梨园行把本行以外的人和人家都称为“外行”。“外行”就是不是唱戏的,并无褒贬之意。谁家说了一门亲事,俩老太太遇见了,聊起来。一个问:“姑娘家里是干什么的?”另一个回答是干吗干吗的,完了还得找补一句:“是外行。”为什么要找补一句呢?因为梨园行的嫁娶,大都在本行之内选择。门当户对,知根知底。因此剧团的演员大都沾点亲,“论”得上,“私底下”都按亲戚辈分称呼。这自然会影响到剧团内部人跟人的关系。剧团领导曾召开大会反过这种习气,但是到了还是没有改过来。

  致秋上过学,读到初中,还在青年会学了两年英文。他文笔通顺,字也写得很清秀,而且写得很快。照戏班里的说法是写得很“溜”。他有一桩本事,听报告的时候能把报告人讲的话一字不落地记下来。他曾在邮局当过一年练习生,后来才改了学戏。因此他和一般出身于梨园世家的演员有些不同,有点“书卷气”。

  原先在致兴成科班。致兴成散了,他拜了于连萱。于先生原先也是“好角”,后来塌了中 ,就不再登台,在家教戏为生。

  那阵拜师学戏,有三种。一种是按月致送束脩的。先生按时到学生家去,或隔日一次,或一个月去个十来次。一种本来已经坐了科,能唱了,拜师是图个名,借先生一点“仙气”,到哪儿搭班,一说是谁谁谁的徒弟,“那没错!”台上台下都有个照应。这就说不上固定报酬了,只是三节两寿——五月节,八月节,年下,师父、师娘生日,送一笔礼。另一种,是“写”给先生的。拜师时立了字据。教戏期间,分文不取。学成之后,给先生效几年力。搭了班,唱戏了,头天晚上开了戏份——那阵都是当天开份,戏没有打住,后台管事都把各人的戏份封好了,第二天,原封交给先生。先生留下若干,下剩的给学生。也有的时候,班里为了照顾学生,会单开一个“小份”,另外封一封,这就不必交先生了。先生教这样的学生,是实授的,真教给东西。这种学生叫作“把手”的徒弟。师徒之间,情义很深。学生在先生家早晚出入,如一家人。

  云致秋很聪明,模仿能力很强,他又有文化,能抄本子,这比口传心授自然学得快得多,于先生很喜欢他。没学几年,就搭班了。他是学“二旦”的,但是他能唱青衣,——一般二旦都只会花旦戏,而且文的武的都能来,《得意缘》的郎霞玉,《银空山》的代战公主,都行。《四郎探母》,他的太后。——那阵班里派戏,都有规矩。比如《探母》,班里的旦角,除了铁镜公主,下来便是萧太后,再下来是四夫人,再下来才是八姐、九妹。谁来什么,都有一定。所开戏份,自有差别。致秋唱了几年戏,不管搭什么班,只要唱《探母》,太后都是他的。

  致秋有一条好嗓子。据说年轻时扮相不错,——我有点怀疑。他是一副窄长脸,眼睛不大,鼻子挺长,鼻子尖还有点翘。我认识他时,他已经是干部,除了主演特忙或领导上安排布置,他不再粉墨登场了。我一共看过他两出戏:《得意缘》和《探母》。他那很多地方是死膛肺里的氧气实在不够使,我看他扮着郎霞玉,拿着大枪在台上一通折腾,不停地呼哧呼哧喘气,真够他一呛!不过他还是把一出《得意缘》唱下来了。《探母》那回是“大合作”,在京的有名的须生、青衣都参加了,在中山公园音乐堂。那么多的“好角”,可是他的萧太后还真能压得住,一出场就来个碰头好。观众也有点起哄。一来,他确实有个太后的气派,“身上”,穿着花盆底那两步走,都是样儿;再则,他那扮相实在太绝了。京剧演员扮戏,早就改了用油彩。梅兰芳、程砚秋、尚小云,后来都是用油彩。他可还是用粉彩,鹅蛋粉、胭脂,眉毛描得笔直,樱桃小口一点红,活脱是一幅“同光十三绝”,俨然陈德霖再世。

  云致秋到底为什么要用粉彩化妆,这是出于一种什么心理,我一直没有捉摸透。问他,他说:“粉彩好看!油彩哪有粉彩精神呀!”这是真话么?这是标新(旧)立异?玩世不恭?都不太像。致秋说:“粉彩怎么啦,公安局管吗?”公安局不管,领导上不提意见,就许他用粉彩扮戏。致秋是个凡事从众随俗的人,有的时候,在无害于人、无损于事的情况下,也应该容许他发一点小小的狂。这会使他得到一点快乐,一点满足:“这就是我——云致秋!”

  致秋有个习惯,说着说着话,会忽然把眉毛、眼睛、鼻子“纵”在一起,嘴唇紧闭;然后又用力把嘴张开,把眼睛鼻子挣回原处。这是用粉彩落下的毛病。小时在科班里,化妆,哪儿给你准备蜜呀,用一大块冰糖,拿开水一沏,师父给你抹一脸冰糖水,就往上扑粉。冰糖水干了,脸上绷得难受,老想活动活动肌肉,好松快些,久而久之,成了习惯,几十年也改不了。看惯了,不觉得。生人见面,一定很奇怪。我曾跟致秋说过:“你当不了外交部部长!——接见外宾,正说着世界大事,你来这么一下,那怎么行?”致秋说:“对对对,我当不了外交部部长!——我会当外交部部长吗?”

  致秋一辈子走南闯北,跑了不少码头,搭过不少班,“傍”过不少名角。他给金少山、叶盛章、唐韵笙都挎过刀 。他会的戏多,见过的也多,记性又好,甭管是谁家的私房秘本,什么四大名旦,哪叫麒派、马派,什么戏缺人,他都来顶一角,而且不用对戏,拿起来就唱。他很有戏德,在台上保管能把主角傍得严严实实,不洒汤,不漏水,叫你唱得舒舒服服。该你得好的地方,他事前给你垫足了,主角略微一使劲,“好儿”就下来了;主角今天嗓音有点失润,他也能想法帮你“遮”过去,不特别“卯上”,存心“啃”你一下。临时有个演员,或是病了,或是家里出了点事,上不去,戏都开了,后台管事急得乱转:“云老板,您来一个!”“救场如救火”,甭管什么大小角色,致秋二话不说,包上头就扮戏。他好说话。后台嘱咐“马前”,他就可以掐掉几句;“马后”,他能在台上多“绷”一会儿。有一次唱《桑园会》,老生误了场,他的罗敷,愣在台上多唱出四句大慢板!——临时旋编词儿。一边唱,一边想,唱了上句,想下句。打鼓佬和拉胡琴的直纳闷:他怎还唱呀!下来了,问他:“您这是哪一派?”——“云派!”他聪明,脑子快,能“钻锅”,没唱过的戏,说说,就上去了,还保管不会出错。他台下人缘也好。从来不“拿糖”、“吊腰子”。为了戏份、包银不合适,临时把戏“砍”下啦,这种事他从来没干过。戏班里的事,也挺复杂,三叔二大爷,师兄,师弟,你厚啦,我薄啦,你鼓啦,我瘪啦,仨一群,俩一伙,你踩和我,我挤对你,又合啦,又“咧”啦……经常闹纠纷。常言说:“宁带千军,不带一班。”这种事,致秋从来不往里掺和。戏班里流传两句“名贤集”式的处世格言,一是“小心干活,大胆拿钱”,一是“不多说,不少道”,致秋是身体力行的。他爱说,但都是海聊穷逗,从不钩心斗角,搬弄是非。因此,从南到北,都愿意用他,来约的人不少,他在家赋闲当“散仙”的时候不多。

  他给言菊朋挂过二牌,有时在头里唱一出,也有时陪着言菊朋唱唱《汾河湾》一类的“对儿戏”。这大概是云致秋的艺术生涯登峰造极的时候了。

  我曾问过致秋:“你为什么不自己挑班?”致秋说:“有人撺掇过我。我也想过。不成,我就这半碗。唱二路,我有富裕,挑大梁,我不够。不要小鸡吃绿豆,强努。挑班,来钱多,事儿还多哪。挑班,约人,处好了,火炉子,热烘烘的;处不好,‘虱子皮袄’,还得穿它,又咬得慌。还得到处请客、应酬、拜门子,我淘不了这份神。这样多好,我一个唱二旦的,不招风,不惹事。黄金荣、杜月笙、袁良、日本宪兵队,都找寻不到我头上。得,有碗醋卤面吃就行啦!”

  致秋在外码头搭班唱戏了,所得包银,就归自己了。不过到哪儿,回北京,总得给于先生带回点什么。于先生病故,他出钱买了口好棺材,披麻戴孝,致礼尽哀。

  攒了点钱,成了家。媳妇相貌平常,但是性情温厚,待致秋很好,净变法子给他做点好吃的,好让他的“火炉子”烧得旺旺的。

  跟云致秋在一起,待一天,你也不会闷得慌。他爱聊天,也会聊。他的聊天没有什么目的。聊天还有什么目的?——有。有人爱聊,是在显示他的多知多懂。剧团有一位就是这样,他聊完了一段,往往要来这么几句:“这种事你们哪知道啊!爷们,学着点吧!”致秋的爱聊,只是反映出他对生活,对人,充满了近于童心的兴趣。致秋聊天,极少臧否人物。“闲谈莫论人非”,他从不发人阴私,传播别人一点不大见得人的秘闻,以博大家一笑。有时说到某人某事,也会发一点善意的嘲笑,但都很有分寸,绝不流于挖苦刻薄。他的嘴不损。他的语言很生动,但不装腔作势,故弄玄虚。有些话说得很逗,但不是“膈肢”人,不“贫”。他走南闯北,知道的事情很多,而且每个细节都记得非常清楚,——这真是一种少有的才能,一个小说家必备的才能!这事发生在哪一年,那年洋面多少钱一袋;是樱桃、桑葚下来的时候,还是韭花开的时候,一点错不了。我写过一个关于裘盛戎的剧本,把初稿送给他看过,为了核对一些事实,主要是盛戎到底跟杨小楼合演过《阳平关》没有。他那时正在生病,给我写了一个字条:

  “盛戎和杨老板合演《阳平关》实有其事。那是一九三五年,盛戎二十,我十七。在华乐。那天杨老板的三出。头里一出是朱琴心的《采花赶府》(我的丫环)。盛戎那时就有观众,一个引子满堂好。……”

  这大概是致秋留在我这里的唯一的一张“遗墨”了。头些日子我翻出来看过,不胜感慨。

  致秋是北京新中国成立后戏曲界第一批入党的党员。在第一届戏曲演员讲习会的时候就入党了。他在讲习会表现好,他有文化,接受新事物快。许多闻所未闻的革命道理,他听来很新鲜,但是立刻就明白了,“是这么个理儿!”许多老艺人对“猴变人”,怎么也想不通。在学习“谁养活谁”时,很多底包演员一死儿认定了是“角儿”养活了底包。他就掰开揉碎地给他们讲,他成了一个实际上的学习辅导员,——虽然讲了半天,很多老艺人还是似通不通。解放,对于云致秋,真正是一次解放,他的翻身感是很强烈的。唱戏的不再是“唱戏低”了,不是下九流了。他一辈子傍角儿。他和挑班的角儿关系处得不错,但他毕竟是个唱二旦的,不能和角儿平起平坐。“是龙有性”,角儿都有角儿的脾气。角儿今天脸色不好,全班都像顶着个雷。入了党,致秋觉得精神上长了一块,打心眼儿里痛快。“从今往后,我不再傍角儿!我傍领导!傍组织!”

  他回剧团办过扫盲班。这个“盲”真不好扫呀。

  舞台工作队有个跟包打杂的,名叫赵旺。他本叫赵旺财。《荷珠配》里有个家人,叫赵旺,专门伺候员外吃饭。员外后来穷了,还是一来就叫“赵旺!——我要吃饭了”。“赵旺”和“吃饭”变成了同义语。剧团有时开会快到中午了,有人就提出:“咱们该赵旺了吧!”这就是说:该吃饭了。大家就把赵旺财的财字省了,上上下下都叫他赵旺。赵旺出身很苦(他是个流浪孤儿,连自己的出生年月都不知道)。又是“工人阶级”,“文化大革命”中就成了几个战斗组争相罗致的招牌,响当当的造反派。

  就是这位赵旺老兄,曾经上过扫盲班。那时扫盲没有新课本,还是沿用“人手足刀尺”。云致秋在黑板上写了个“足”字,叫赵旺读。赵旺对着它相了半天面。旁边有个演员把脚伸出来,提醒他。赵旺读出来了:“鞋!”云致秋摇摇头。那位把鞋脱了,赵旺又读出来了:“哦,袜子。”云致秋又摇摇头。那位把袜子也脱了,赵旺大声地读了出来:“脚巴丫子!”

  (云致秋想:你真行!一个字会读成四个字!)

  扫盲班结束了,除了赵旺,其余的大都认识了不少字,后来大都能看《北京晚报》了。

  后来,又办了一期学员班。

  学员班只有三个人是脱产的,都是从演员里抽出来的,一个贾世荣,是唱里子老生的,一个云致秋,算是正副主任。还有一个看功的老师马四喜。

  马四喜原是唱武花脸的,台上不是样儿,看功却有经验。他父亲就是在科班里抄功的。他有几个特点。一是抽关东烟,闻鼻烟,绝对不抽纸烟。二是肚子里很宽,能读“三列国”,《永庆升平》、《三侠剑》,倒背如流。另一个特点是讲话爱用成语,又把成语的最后一个字甚至几个字“歇”掉。他在学员练功前总要讲几句话:

  “同志们,你们可都是含苞待,大家都有锦绣前!这练功,一定要硬砍实,可不能偷工减!千万不要少壮不,将来可就要老大徒啦!——踢腿!走!”

  贾世荣是个慢性子,什么都慢。台上一场戏,他一上去,总要比别人长出三五分钟。他说话又喜欢咬文嚼字,引经据典。所据经典,都是戏。他跟一个学员谈话,告诫他不要骄傲:“可记得关云长败走麦城之故耳?……”下面就讲开了《走麦城》。从科班到戏班,除此以外,他哪儿也没去过。不知道谁的主意,学员班要军事化。他带操,“立正!报数!齐步走!”这都不错。队伍走到墙根了,他不叫“左转弯走”或“右转弯走”,也不知道叫“立定”,一下子慌了,就大声叫:“吁……!”云致秋和马四喜也跟在队后面走。马四喜炸了:“怎么碴!把我们全当成牲口啦!”

  贾世荣和马四喜各执其事,不负全面责任,学员班的一切行政事务,全面由云致秋一个人操持。借房子,招生,考试,政审,请教员。谁的五音不全,谁的上下身不合。谁正在倒仓,能倒过来不能。谁的半月板扭伤了,谁撕裂了韧带,请大夫,上医院。男生干架,女生斗嘴……事无巨细,都得要管。每天还要说戏。凡是小嗓的,他全包了,青衣、花旦、刀马,唱做念打,手眼身法步,一招一式地教。

  学员班结业,举行了汇报演出。剧团的负责人,主要演员都到场看了,——一半是冲着云致秋的面子去的。“咱们捧捧致秋!办个学员班,不易!”——“捧捧!”党委书记讲话,说学员班办得很有成绩,为剧团输送了新的血液。实际上是输送了一些“院子过道”、宫女丫鬟。真能唱一出的,没有两个。当初办学员班,目的就在招“院子过道”、宫女丫鬟,没打算让他们唱一出。这一期学员,后来在“文化大革命”中可没少热闹。

  致秋后来又当了一任排练科长。排练科是剧团最敏感的部门。演员们说,剧团只有两件事是“过真格”的。一是“拿顶”。“拿顶”就是领工资,——剧团叫“开支”。过去领工资不兴签字,都要盖戳。戳子都是字朝下,如拿顶,故名“戳子拿顶”。一简化,就光剩下“拿顶”了。“嗨,快去,拿顶来!”另一件,是排戏。一个演员接连排出几出戏,观众认可了,噌噌噌,就许能红了。几年不演戏,本来有两下子的,就许窝了回去。给谁排啦,不给谁排啦;派谁什么角色啦,讨俏不讨俏,费力不费力,广告上登不登,戏单上有没有名字……剧团到处嘁嘁喳喳,交头接耳,咬牙跺脚,两眼发直,整天就是这些事儿。排练科长,官不大,权不小。权这个东西是个古怪东西,人手里有它,就要变人性。说话调门儿也高啦,用的字眼儿也不同啦,神气也变啦。谁跟我不错,“好,有在那里!”谁得罪过我,“小子,你等着吧,只我当一天科长,你就甭打算痛快!”因此,两任排练科长,没有不招恨的。有人甚至在死后还挨骂:“×××,真他妈不是个东西!”云致秋当了两年排练科长,风平浪静。他排出来的戏码,定下的“人位”(戏班把分派角色叫作“定人位”),一碗水端平,谁也挑不出什么来。有人给他家装了一条好烟,提了两瓶酒,几斤苹果,致秋一概婉辞拒绝:“哥们!咱们不过这个!我要不想抽您那条大中华,喝您那两瓶西凤,我是孙子!可我现在在这个位置上,不能让人戳我的脊梁骨。您拿回去!咱们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就当没有这回事!”

  后来致秋调任了办公室副主任,——主任是贾世荣。

  他这个副主任没地儿办公。办公室里会计、出纳、总务、打字员,还有贾主任独据一张演《林则徐》时候特制的维多利亚时代硬木雕花的大写字台(剧团很多家具都是舞台上撤下来的大道具),都满了。党委办公室还有一张空桌子,“得来,我就这儿就乎就乎吧!”我们很欢迎他来,他来了热闹。他不把我们看成“外行”,对于从老解放区来的,部队下来的,老郭、老吴、小冯、小梁,还有像我这样的“秀才”,天生有一种好感。我们很谈得来。他事实上成了党委会的一名秘书。党委和办公室的工作原也不大划得清。在党委会工作的几个人,没有十分明确的分工。有了事,大家一齐动手;没事,也可以瞎聊。致秋给自己的工作概括成为四句话:跑跑颠颠,上传下达,送往迎来,喜庆堂会。

  党委会经常要派人出去开会。有的会,谁也不愿去,就说:“嗨,致秋,你去吧!”“好,我去!”市里或区里布置春季卫生运动大检查、植树、“交通安全宣传周”以及参加刑事杀人犯公审(公审后立即枪决)……这都是他的事。回来,传达。他的笔记记得非常详细,有闻必录。让他念念笔记,他开始念了:“张主任主持会议。张主任说:‘老王,你的糖尿病好了一点没有?’……”问他会议的主要精神是什么,什么是张主任讲话的要点,答曰:“不知道。”他经常起草一些向上面汇报的材料,翻翻笔记本,摊开横格纸就写,一写就是十来张。写到后来,写不下去了,就叫我:“老汪,你给我瞧瞧,我这写的是什么呀?”我一看:逦逦拉拉,噜苏重复,不知所云。他写东西还有个特点,不分段,从第一个字到末一个句号,一气到底,一大篇!经常得由我给他“归置归置”,重新整理一遍。他看了说:“行!你真有两下。”我说:“你写之前得先想想,想清楚再写呀。李笠翁说,要袖手于前,才能疾书于后哪!”——“对对对!我这是疾书于前,袖手于后!写到后来,没了辙了!”

  他的主要任务,实际是两件。一是做上层演员的统战工作。剧团的党委书记曾有一句名言:剧团的工作,只要把几大头牌的工作做好,就算搞好了一半(这句话不能算是全无道理,可是在“文化大革命”中成为群众演员最为痛恨的一条罪状)。云致秋就是搞这种工作的工具。另一件,是搞保卫工作。

  致秋经常出入于头牌之门,所要解决的都是些难题。主要演员彼此常为一些事情争,争剧场(谁都愿上工人俱乐部、长安、吉祥,谁也不愿去海淀,去圆恩寺……),争日子口(争节假日,争星期六、星期天),争配角,争胡琴,争打鼓的。致秋得去说服其中的一个顾全大局,让一让。最近“业务”不好,希望哪位头牌把本来预订的“歇工戏”改成重头戏;为了提拔后进,要请哪位头牌“捧捧”一个青年演员,跟她合唱一出“对儿戏”;领导上决定,让哪几个青年演员“拜”哪几位头牌,希望头牌能“收”他们……这些等等,都得致秋去说。致秋的工作方法是进门先不说正事,三叔二舅地叫一气,插科打诨,嘻嘻哈哈,然后才说:“我今儿来,一来是瞧瞧您,再,还有这么档事……”他还有一个偏方,是走内线。不找团长(头牌都是团长、副团长),却找“团太”。——这是戏班里兴出来的特殊称呼,管团长的太太叫“团太”。团太知道他无事不登三宝殿,有时绷着脸:“三婶今儿不高兴,给三婶学一个!”致秋有一手绝活:学人。甭管是台上、台下,几个动作,神情毕肖。凡熟悉梨园行的,一看就知道是谁。他经常学的是四大须生出场报名,四人的台步各有特色,音色各异,对比鲜明:“漾(杨)抱(宝)森”(声音浑厚,有气无力);“谭富音(英)”(又高又急又快,“英”字抵腭不穿鼻,读成“鬼音”);“奚啸伯”(嗓音很细,“奚、啸”皆读尖字,“伯”字读为入声);“马——连——良呃!”(吊儿郎当,满不在乎)。逗得三婶哈哈一乐:“什么事?说吧!”致秋把事情一说。“就这么点事儿呀?嗐!没什么大不了的!行了,等老头子回来,我跟他说说!”事情就算办成了。

  党委会的同志对他这做法很有意见。有时小冯或小梁跟他一同去,出了门就跟他发作:“云致秋!你这是干什么!——小丑!”——“是小丑!咱们不是为把这点事办圆全了吗?这是党委交给我的任务,我有什么办法?你当我愿意哪!”

  云致秋上班有两个专用的包。一个是普通双梁人造革黑提包,一个是带拉链、有一把小锁的公文包。他一出门,只要看他的自行车把上挂的是什么包,就知道大概是上哪里去。如果是双梁提包,就不外是到区里去,到文化局或是市委宣传部去。如果是拉锁公文包,就一定是到公安局去。大家还知道公文包里有一个蓝皮的笔记本。这笔记本是编了号的,并且每一页都用打号机打了页码。这里记的都是有关治安保卫的材料。材料有的是公安局传达的,有的是他向公安局汇报的。这些笔记本是绝对保密的。他从公安局开完会,立刻回家,把笔记本锁在一口小皮箱里。云致秋那么爱说,可是这些笔记本里的材料,他绝对守口如瓶,没有跟任何人谈过。谁也不知道这里面写的是什么,不少人都很想知道。因为他们知道这些材料关系到很多人的命运。出国或赴港演出,谁能去,谁不能去;谁不能进人民大会堂,谁不能到小礼堂演出;到中南海给毛主席演戏,名单是怎么定的……这些等等,云致秋的小本本都起着作用。因为那只拉锁公文包和包里的蓝皮笔记本,使很多人暗暗地对云致秋另眼相看,一看见他登上车,车把上挂着那个包,就彼此努努嘴,暗使眼色。这些笔记本,在云致秋心里,是很有分量的。他感到党对自己的信任,也为此觉得骄傲,有时甚至有点心潮澎湃,壮怀激烈。

  因为工作关系,致秋不但和党委书记、团长随时联系,和文化局的几位局长也都常有联系。主管戏曲的、主管演出的和主管外事的副局长,经常来电话找他。这几位局长的办公室,家里,他都是推门就进。找他,有时是谈工作,有时是托他办点私事,——在全聚德订两只烤鸭,到前门饭店买点好烟、好酒……有时甚至什么也不为,只是找他来瞎聊聊,解解闷(少不得要喝两盅)。他和局长们虽未到了称兄道弟的程度,但也可以说是“忘形到尔汝”了。他对局长,从来不称官衔,人前人后,都是直呼其名。他在局长们面前这种自由随便的态度很为剧团许多演员所羡慕,甚至嫉妒。他们很纳闷:云致秋怎么能和头儿们混得这样熟呢?

  致秋自己说的“四大任务”之一的“喜庆堂会”,不是真的张罗唱堂会,——现在还有谁家唱堂会呢?第一是张罗拜师。有一阵戏曲界大兴拜师之风。领导上提倡,剧团出钱。只要是看来有点出息的演员,剧团都会由一个老演员把他(她)们带着,到北京来拜一个名师。名演员哪有工夫教戏呀?他们大都有一个没有嗓子可是戏很熟的大徒弟当助教。外地的青年演员来了,在北京住个把月,跟着大师哥学一两出本门的戏,由名演员的琴师说说唱腔,临了,走给老师看看,老师略加指点,说是“不错!”这就高高兴兴地回去,在海报上印上“×××老师亲授”字样,顿时身价十倍,提级加薪。到北京来,必须有人“引见”。剧团的老演员很多都是先报云致秋,因为北京的名演员的家里,致秋哪家都能推门就进。拜师照例要请客。文化局的局长、科长,剧团的主要演员、琴师、鼓师,都得请到。云致秋自然少不了。致秋这辈子经手操办过的拜师仪式,真是不计其数了。如果你愿意听,他可以给你报一笔总账,保管落不下一笔。

  致秋忙乎的另一件事是帮着名角办生日。办生日不过是借名请一次客。致秋是每请必到,大都是头一个。他既是客人,也一半是主人,——负责招待。他是不会忘记去吃这一顿的,名角们的生辰他都记得烂熟。谁今年多大,属什么的,问他,张口就能给你报出来。

  我们对致秋这种到处吃喝的作风提过意见。他说:“他们愿意请,不吃白不吃!”

  致秋火炉子好,爱吃喝,但平常家里的饭食也很简单。有一小包天福的酱肘子,一碟炒麻豆腐,就酒菜、饭菜全齐了。他特别爱吃醋卤面。跟我吹过几次,他一做醋卤,半条胡同都闻见香。直到他死后,我才弄清楚醋卤面是一种什么面。这是山西“吃儿”(致秋原籍山西)。我问过山西人,山西人告诉我:“嗐!茄子打卤,搁上醋!”这能好吃到哪里去么?然而我没能吃上致秋亲手做的醋卤面,想想还是有些怅然,因为他是诚心请我的。

  “文化大革命”一来,什么全乱了。

  京剧团是个凡事落后的地方,这回可是跑到前面去了。一夜之间,剧团变了模样。成立了各色各样,名称奇奇怪怪的战斗组。所有的办公室、练功厅、会议室、传达室,甚至堆煤的屋子、烧暖气的锅炉间、做刀枪靶子的作坊……全都给瓜分占领了。不管是什么人,找一个地方,打扫一番,搬来一些箱箱柜柜,都贴了封条,在门口挂出一块牌子,这就是他们的领地了。——只有会计办公室留下了,因为大家知道每个月月初还得“拿顶”,得有个地方让会计算账。大标语,大字报,高音喇叭,语录歌,五颜六色,乱七八糟。所有的人都变了人性。“小心干活,大胆拿钱”,“不多说,不少道”,全都不时兴了。平常挺斯文的小姑娘,会站在板凳上跳着脚跟人辩论,口沫横飞,满嘴脏字,完全成了一个泼妇。连贾世荣也上台发言搞大批判了。不过他批远不批近,不批团领导、局领导,他批刘少奇,批彭真。他说的都是报上的话,但到了他嘴里都有点“上韵”的味道。他批判这些大头头,不用“反革命修正主义”之类的帽子,他一律称之为“××老儿”!云致秋在下面听着,心想:真有你的!大家听着他满口“××老儿”,都绷着。一个从音乐学院附中调来的弹琵琶的女孩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了。有一回,他又批了半天“××老儿”,下面忽然有人大声嚷嚷:“去你的‘××老儿’吧!你给他们捧的臭脚还少哇!——下去啵你!”这是马四喜。从此,贾世荣就不再出头露面。他自动地走进了牛棚。进来跟“黑帮”们抱拳打招呼,说:“我还是这儿好。”

  从学员班毕业出来的这帮小爷可真是神仙一样的快活。他们这辈子没有这样自由过,没有这样随心所欲,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过。他们跟社会上的造反团体挂钩,跟“三司”,跟“西纠”,跟“全艺造”,到处拉关系。他们学得很快。社会上有什么,剧团里有什么。不过什么事到了他们手里,就都还有所发明,有所创造,有所前进,就都带上了京剧团的特点,也更加闹剧化。京剧团真是藏龙卧虎哇!一下子出了那么多司令、副司令,出了那么多理论家,出了那么多笔杆子(他们被称为刀笔)和那么多“浆子手”。——这称谓是京剧团以外所没有的,即专门刷大字报糨糊的。戏台上有“牢子手”、“刽子手”,专刷浆子的于是被称为“浆子手”。赵旺就是一名“浆子手”。外面兴给黑帮挂牌子了,他们也挂!可是他们给黑帮挂的牌子却是外面见不到的:《拿高登》里的石锁,《空城计》诸葛亮抚的瑶琴,《女起解》苏三戴的鱼枷。——这些“砌末”上自然都写了黑帮的姓名过犯。外面兴游街,他们也得让黑帮游游。几个战斗组开了联席会议,会上决定,给黑帮“扮上”:给这些“敌人”勾上阴阳脸,戴上反王盔,插一根翎子,穿上各色各样古怪戏装,让黑帮打着锣,自己大声报名,谁声音小了,就从后腰眼狠狠地杵一锣槌。

  马四喜跟这些小将不一样。他一个人成立一个战斗组。他这个战斗组随时改换名称,这些名称多半与“独”字有关,一会叫“独立寒秋战斗组”,一会叫“风景这边独好战斗组”。用得较久的是“不顺南不顺北战士”(北京有一句俗话:“骑着城墙骂鞑子,不顺南不顺北”)。团里分为两大派,他哪一派不参加,所以叫“不顺南不顺北”。他上午睡觉,下午写大字报。天天写,谁都骂,逮谁骂谁。晚上是他最来精神的时候。他自愿值夜,看守黑帮。看黑帮,他并不闲着,每天找一名黑帮“单个教练”。他喝完了酒,沏上一壶酽茶,抽上关东烟,就开始“单个教练”了。所谓“单个教练”,是他给黑帮上课,讲马列主义。黑帮站着,他坐着。一“教练”就是两个小时,从十二点到次日凌晨两点,准时不误。

  (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把我叫去“教练”过,因此,我不知道他讲马列主义时是不是也是满口的歇后成语。要是那样,那可真受不了!)

  云致秋完全懵了。他从旧社会到新社会形成的、维持他的心理平衡的为人处世哲学彻底崩溃了。他不但不知道怎么说话,怎么待人,甚至也不知道怎么思想。他习惯了依靠组织,依靠领导,现在组织砸烂了,领导都被揪了出来。他习惯于有事和同志们商量商量,现在同志们一个个都难于自保,谁也怕担干系,谁也不给谁拿什么主意。他想和老伴谈谈,老伴吓得犯了心脏病躺在床上,他什么也不敢跟她说。他发现他是孤孤零零一个人活在这个乱糟糟的世界上,这可真是难哪!每天都听到熟人横死的消息。言慧珠上吊了(他是看着她长大的)。叶盛章投了河(他和他合演过《酒丐》)。侯喜瑞一对爱如性命的翎子叫红卫兵撅了(他知道这对翎子有多长)。裘盛戎演《姚期》的白满叫人给铰了(他知道那是多少块现大洋买的)。……“今夜脱了鞋,不知明天来不来”。谁也保不齐今天会发生什么事。过一天,算一日!云致秋倒不太担心被打死,他担心被打残废了,那可就恶心了!每天他还得上团里去。老伴每天都嘱咐:“早点回来!”——“晚不了!”每天回家,老伴都得问一句:“回来了?——没什么事?”——“没事。全须全尾!——吃饭!”好像一吃饭,他今天就胜利了,这会至少不会有人把他手里的这杯二锅头夺过去泼在地上!不过,他喝着喝着酒,又不禁重重地叹气:“唉!这乱到多会儿算一站?”

  云致秋在“文化大革命”中做了三件他在平时绝不会做的事。这三件事对致秋以后的生活产生了相当深远的影响。

  一件是揭发批判剧团的党委书记。他是书记的亲信,书记有些直送某某首长“亲启”的机密信件都是由致秋用毛笔抄写出的。他不揭发,就成了保皇派。他揭发了半天,下面倒都没有太强烈的反应,有一个地方,忽然爆发出哄堂的笑声。致秋说:“你还叫我保你!——我保你,谁保我呀!”这本来是一句大实话,这不仅是云致秋的真实思想,也是许多人灵魂深处的秘密,很多人“造反”其实都是为了保住自己。不过这种话怎么可以公开地,在大庭广众之前说出来呢?于是大家觉得可笑,就大声地笑了,笑得非常高兴。他们不是笑自己的自私,而是笑云致秋的老实。

  第二件,是他把有关治安保卫工作的材料,就是他到公安局开会时记了本团有关人事的蓝皮笔记本,交出去了。那天他下班回家,正吃饭,突然来了十几个红卫兵:“云致秋!你他妈的还喝酒!跪下!”红卫兵随即展读了一道“勒令”,大意谓:云致秋平日专与人民为敌,向反动的公检法多次提供诬陷危害革命群众的黑材料。是可忍熟(原文如此)不可忍。云致秋必须立即将该项黑材料交出,否则后果自负。“后果自负”是具有很大威力的恐吓性的词句,云致秋糊里糊涂地把放这些材料的皮箱的钥匙交给了革命群众。革命群众拿到材料,点点数目,几个人分别装在挎包里,登上自行车,呼啸而去。

  第二天上班,几个党员就批评他:“这种材料怎么可以交出去?”——“他们说这是黑材料。”——“这是黑材料吗?你太软弱了!如果国民党来了,你怎么办!你还算个党员吗?”——“我怕他们把我媳妇吓死。”这也是一句实情话,可是别人是不会因此而原谅他的。当时事情也就过去了,后来到整党时,他为这件事多次通不过,他痛哭流涕地检查了好多回。他为这件事后悔了一辈子。他知道,以后他再也不适合干带机要性质的工作了。

  第三件,是写了不少揭发材料,关于局领导的,团领导的。这些材料大都不是什么重大政治问题,都是些鸡毛蒜皮的生活小事。但是这些材料都成了斗争会上的炮弹,虽然打不中要害,但是经过添油加醋,对“搞臭”一个人却有作用。被批判的人心里明白,这些材料是云致秋提供的,只有他能把时间、地点、事情的经过记得那样清楚。

  除了陪着黑帮游了两回街,听了几次马四喜的“单个教练”,云致秋在“文化大革命”中没有受太大的罪。他是旧党委的“黑班底”,但够不上是走资派,他没有进牛棚,只是由革命群众把他和一些中层干部集中在“干部学习班”学习,学毛选,写材料。后来两派群众热衷于打派仗,也不大管他们,他觉得心里踏实下来,在没人注意他们时,他又悄悄传播一些外面的传闻,而且又开始学人、逗乐了。干部学习班的空气有时相当活跃。

  云致秋“解放”得比较早。

  成立了革委会。上面指示:要恢复演出。团里的几出样板戏,原来都是云致秋领着到样板团去“刻模子”刻出来的,他记性好,能把原剧复排出来。剧中有几个角色有政治问题,得由别人顶替,这得有人给说。还有几个红五类的青年演员要培养出来接班。军代表、工宣队和革委会的委员们一起研究:还得把云致秋“请”出来。说是排戏,实际上是教戏。

  云致秋爱教戏,教戏有瘾,也会教。有的在北京、天津、南京已经颇有名气的演员,有时还特意来找致秋请教。不管哪一出,他都能说出个幺二三,官中大路是怎样的,梅在哪里改了改,程在哪里走的是什么,简明扼要,如数家珍。单是《长坂坡》的“抓帔”,我就见他给不下七八个演员说过。只要高盛麟来北京演出《长坂坡》,给盛麟配戏的旦角都得来找致秋。他教戏还是有教无类,什么人都给说。连在党委会工作的小梁,他都愣给她说了一出《玉堂春》,一出《思凡》。

  不过培养这几个红五类接班人,可把云致秋给累苦了。这几个接班人完全是“小老斗” ,连脚步都不会走,致秋等于给她们重新开蒙。他给她们“掰扯”嘴里,“抠嗤”身上,得给她们说“范儿”。“要先有身上,后有手”,“劲儿在腰里,不在肩膀上”,“先出左脚,重心在右脚,再出右脚,把重心移过来”……他帮她们找共鸣,纠正发音位置,哪些字要用丹田,哪些字“嘴里唱”就行了。有一个演员嗓音缺乏弹性,唱不出“擞音”,声音老是直的,他恨不得钻进她的嗓子,提喽着她的声带让它颤动。好不容易,有一天,这个演员有了一点“擞”,云致秋大叫了一声:“我的妈呀,你总算找着了!”致秋一天三班,轮番给这几位接班人说戏,每说一个“工时”,得喝一壶开水。

  致秋教学生不收礼,不受学生一杯茶。剧团有这么一个不成文的规矩,老师来教戏,学生得给预备一包好茶叶。先生把保温杯拿出来,学生立刻把茶叶折在里面,给沏上,闷着。有的老师就有一个杯子由学生保存,由学生在提兜里装着,老师来到,茶已沏好。致秋从不如此,他从来是自己带着一个“瓶杯”——玻璃水果罐头改制的,里面装好了茶叶。他倒有几个很好看的杯套,是女生用玻璃丝编了送他的。

  于是云致秋又成了受人尊敬的“云老师”,“云老师”长,“云老师”短,叫得很亲热。因为他教学有功,几出样板戏都已上演,有时有关部门招待外国文化名人的宴会,他也收到请柬。他的名字偶尔在报上出现,放在“知名人士”类的最后一名。“还有知名人士×××、×××、云致秋”。干部学习班的“同学”有时遇见他,便叫他“知名人士”,云致秋:“别逗啦!我是‘还有’!”

  在云致秋又“走正字”的时候,他得了一次中风,口眼歪斜。他找了小孔。孔家世代给梨园行瞧病,演员们都很信服。致秋跟小孔大夫很熟。小孔说:“你去找两丸安宫牛黄来,你这病,我包治!”两丸安宫牛黄下去,吃了几剂药,真好了。致秋拄了几天拐棍,后来拐棍也扔了,他又来上班了。

  “致秋,又活啦!”

  “又活啦。我寻思这回该上八宝山了,没想到,到了五棵松,我又回来啦!”

  “还喝吗?”

  “还喝!——少点。”

  打倒“四人帮”,百废俱兴,政策落实,没想到云致秋倒成了闲人。

  原来的党委书记兼团长调走了。新由别的剧团调来一位党委书记兼团长。辛团长(他姓辛)和云致秋原来也是老熟人,但是他带来了全部班底,从副书记到办公室、政工、行政各部门的主任、会计出纳、医务室的大夫,直到扫楼道的工人、看传达室的……他没有给云致秋安排工作。局里的几位副局长全都“起复”了,原来分工干什么的还干什么。有人劝致秋去找找他们,致秋说:“没意思。”这几位头头,原来三天不见云致秋,就有点想他。现在,他们想不起他来了。局长们的胸怀不会那样狭窄,他们不会因为致秋曾经揭发过他们的问题而耿耿于怀,只是他们对云致秋的感情已经很薄了。有时有人在他们面前提起致秋,他们只是淡淡地说:“云致秋,还是那么爱逗吗?”

  致秋是个热闹惯了、忙活惯了的人,他闲不住。闲着闲着,就闲出病来了。病走熟路,他那些老毛病挨着个儿来找他,他于是就在家里歇病假,哪儿也不去。他的工资还是团里领,每月月初,由他的女儿来“拿顶”,他连团里大门也不想迈。

  他的老伴忽然死了,死于急性心肌梗死。这对于致秋的打击是难以想象的。他整个的垮了。在他老伴的追悼会上,他站不起来,只是瘫坐在一张椅子里,不停地流泪。熟人走过,跟他握手,他反复地说:“我完了!我完了!”老伴火化了,他也就被送进了医院。

  他出院后,我和小冯、小梁去看他。他精神还好,见了我们挺高兴。

  “哎呀,你们几位还来呀!——我这儿现在没有什么人来了!”

  我们给他带了一点水果,一只烧鸡,还有一瓶酒。他用手把烧鸡撕开,喝起来。

  喝着酒,他说:“老汪,小冯,小梁,我告诉你们,我活不了多久了。”

  我们都说:“别瞎说!你现在挺好的。”

  “不骗你们!这一阵我老是做梦,梦见我媳妇。昨儿夜里还梦见。我出外,她送我。跟真事一模一样。那年,李世芳坐飞机摔死那年,我要上青岛去。下大雨。前门火车站前面水深没脚脖子。她蹚着水送我。火车快开了,她说:‘咱们别去了!咱们不挣那份钱!’那回她是这么说来着。一样!清清楚楚,说话的声音,神气!快了,我们就要见面了。”

  小冯说:“你是一个人在家里闷的,胡思乱想!身体再好些,外边走走,找找熟人,聊聊!”

  “我原说我走在她头里,没想到她倒走在我头里。一辈子的夫妻,没红过脸。现在我要换衣服,得自己找了。——我女儿她们不知道在哪儿。这是怎么说的,就那么走了!”

  又喝了两杯酒,他说,像是问我们,又像是自言自语:

  “我这也是一辈子。我算个什么人呢?”

  小冯调到戏校管人事,她和戏校的石校长说:

  “云致秋为什么老让他闲着?他还能发挥作用。咱们还缺教员,是不是把他调过来?”

  石校长一听,立刻同意:“这个人很有用!他们不要,我们要!你就去办这件事!”

  小冯找到致秋,致秋欣然同意。他说:“过了冬天,等我身体好一点,不太喘了,就去上班。”

  我因事到南方去转了一圈,回来时,听小梁说:“云致秋死了。”

  “什么病?”

  “他的病多了!前一阵他觉得身体好了些,想到戏校上班。别人劝他再休息休息。他弄了一台录音机,对着录音机说戏,想拿到戏校给学生先听着。接连说了五天,第六天,不行了。家里没有人。邻居老关发现了,赶紧叫了几个人,弄了一辆车,把他送到医院。到了医院,已经没有脉了。他在车上人还清楚,还说了一句话:‘给我一条手绢。’车上人很急乱,他的声音很小,谁也没注意,只老关听见了。”

  这时候,他要一条手绢干什么?“给我一条手绢”是他最后说的一句话,但是这大概不能算是“遗言”。

  要给致秋开追悼会。我们几个人算是他的老战友了,大家都说:“去!一定去!别人的追悼会可以不去,致秋的追悼会一定得去!”

  我们商量着要给致秋送一副挽联。我想了想,拟了两句。小梁到荣宝斋买了两张云南宣,粘接好了,我试了试笔,就写起来:

  跟着谁,傍着谁,立志甘当二路角;

  会几出,教几出,课徒不受一杯茶。

  大家看了,都说:“贴切”。

  论演员,不过是二路;论职务,只是办公室副主任和戏校教员,我们知道,致秋的追悼会的规格是不会高的,——追悼会也讲规格,真是叫人丧气!但是没有想到会是这样凄惨。来的人很少。一个小礼堂,稀稀落落地站了不满半堂人。戏曲界的名人,致秋的“生前友好”,甚至他教过的学生,很多都没有来。来的都是剧团的一些老熟人:贾世荣、马四喜、赵旺……花圈倒不少,把两边墙壁都摆满了。这是向火葬场一总租来的。落款的人名好些是操办追悼会的人自作主张地写上去的,本人都未必知道。挽联却只有我们送的一副,孤零零的,看起来颇有点嘲笑的味道。石校长致悼词。上面供着致秋的遗像。致秋大概第一次把照片放得这样大。小冯入神地看着致秋的像,轻轻地说:“致秋这张像拍得很像。”小梁点点头:“很像!”

  我们到后面去向致秋的遗体告别。我参加追悼会,向来不向遗体告别,这次是破例。致秋和生前一样,只是好像瘦小了些。头发干了,干得像草。脸上很平静。一个平日爱跟致秋逗的演员对着致秋的脸端详了很久,好像在想什么。他在想什么呢?该不会是想:你再也不能把眉毛眼睛鼻子纵在一起了吧?

  天很晴朗。

  我坐在回去的汽车里,听见一个演员说了一句什么笑话,车里一半人都笑了起来。我不禁想起陶渊明的《拟挽歌辞》:“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不过,在云致秋的追悼会后说说笑话,似乎是无可非议的,甚至是很自然的。

  致秋死后,偶尔还有人谈起他:

  “致秋人不错。”

  “致秋教戏有瘾。他也会教,说的都是地方,能说到点子上。——他会得多,见得也多。”

  最近剧团要到香港演出,还有人念叨:

  “这会要是有云致秋这样一个又懂业务,又能做保卫工作的党员,就好了!”

  一个人死了,还会有人想起他,就算不错。

  鉴赏家

  全县第一个大画家是季匋民,第一个鉴赏家是叶三。

  叶三是个卖果子的。他这个卖果子的和别的卖果子的不一样。不是开铺子的,不是摆摊的,也不是挑着担子走街串巷的。他专给大宅门送果子。也就是给二三十家送。这些人家他走得很熟,看门的和狗都认识他。到了一定的日子,他就来了。里面听到他敲门的声音,就知道:是叶三。挎着一个金丝篾篮,篮子上插一把小秤,他走进堂屋,扬声称呼主人。主人有时走出来跟他见见面,有时就隔着房门说话。“给您称——?”——“五斤。”什么果子,是看也不用看的,因为到了什么节令送什么果子都是一定的。叶三卖果子从不说价。买果子的人家也总不会亏待他。有的人家当时就给钱,大多数是到节下(端节、中秋、新年)再说。叶三把果子称好,放在八仙桌上,道一声“得罪”,就走了。他的果子不用挑,个个都是好的。他的果子的好处,第一是得四时之先。市上还没有见这种果子,他的篮子里已经有了。第二是都很大,都均匀,很香,很甜,很好看。他的果子全都从他手里过过,有疤的、有虫眼的、挤筐、破皮、变色、过小的全都剔下来,贱价卖给别的果贩。他的果子都是原装;有些是直接到产地采办来的,都是“树熟”,——不是在米糠里闷熟了的。他经常出外,出去买果子比他卖果子的时间要多得多。他也很喜欢到处跑。四乡八镇,哪个园子里,什么人家,有一棵什么出名的好果树,他都知道,而且和园主打了多年交道,熟得像是亲家一样了。——别的卖果子的下不了这样的功夫,也不知道这些路道。到处走,能看很多好景致,知道各地乡风,可资谈助,对身体也好。他很少得病,就是因为路走得多。

  立春前后,卖青萝卜。“棒打萝卜”,摔在地下就裂开了。杏子、桃子下来时卖鸡蛋大的香白杏,白得像一团雪,只嘴儿以下有一根红线的“一线红”蜜桃。再下来是樱桃,红的像珊瑚,白的像玛瑙。端午前后,枇杷。夏天卖瓜。七八月卖河鲜:鲜菱、鸡头、莲蓬、花下藕。卖马牙枣,卖葡萄。重阳近了,卖梨:河间府的鸭梨、莱阳的半斤酥,还有一种叫作“黄金坠子”的香气扑人个儿不大的甜梨。菊花开过了,卖金橘,卖蒂部起脐子的福州蜜橘。入冬以后,卖栗子、卖山药(粗如小儿臂)、卖百合(大如拳)、卖碧绿生鲜的檀香橄榄。

  他还卖佛手、香橼。人家买去,配架装盘,书斋清供,闻香观赏。

  不少深居简出的人,是看到叶三送来的果子,才想起现在是什么节令了的。

  叶三卖了三十多年果子,他的两个儿子都成人了。他们都是学布店的,都出了师了。老二是三柜,老大已经升为二柜了。谁都认为老大将来是会升为头柜,并且会当管事的。他天生是一块好材料。他是店里头一把算盘,年终结总时总得由他坐在账房里哔哔剥剥打好几天。接待厂家的客人,研究进货(进货是个大学问,是一年的大计,下年多进哪路货,少进哪路货,哪些必须常备,哪些可以试销,关系全年的盈亏),都少不了他。老二也很能干。量尺、撕布(撕布不用剪子开口,两手的两个指头夹着,借一点巧劲,嗤——的一声,布就撕到头了),干净利落。店伙的动作快慢,也是一个布店的招牌。顾客总愿意从手脚麻利的店伙手里买布。这是天分,也靠练习。有人就一辈子都是迟钝笨拙,改不过来。不管干哪一行,都是人比人,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弟兄俩都长得很神气,眉清目秀,不高不矮。布店的店伙穿得都很好。什么料子时新,他们就穿什么料子。他们的衣料当然是价廉物美的。他们买衣料是按进货价算的,不加利润;若是零头,还有折扣。这是布店的规矩,也是老板乐而为之的。因为店伙计穿得时髦,也是给店里装门面的事。有的顾客来买布,常常指着店伙计的长衫或翻在外面的短衫的袖子:“照你这样的,给我来一件。”

  弟兄俩都已经成了家,老大已经有一个孩子,——叶三抱孙子了。

  这年是叶三五十整岁生日,一家子商量怎么给老爷子做寿。老大老二都提出爹不要走宅门卖果子了,他们养得起他。

  叶三有点生气了:

  “嫌我给你们丢人?两位大布店的‘先生’,有一个卖果子的老爹,不好看?”

  儿子连忙解释:

  “不是的。你老人家岁数大了,老在外面跑,风里雨里,水路旱路,做儿子的心里不安。”

  “我跑惯了。我给这些人家送惯了果子。就为了季四太爷一个人,我也得卖果子。”

  季四太爷即季匋民。他大排行是老四,城里人都称之为四太爷。

  “你们也不用给我做什么寿。你们要是有孝心,把四太爷送我的画拿出去裱了,再给我打一口寿材。”这里有这样一种风俗,早早就把寿材准备下了,为的讨个吉利:添福添寿。于是就都依了他。

  叶三还是卖果子。

  他真是为了季匋民一个人卖果子的。他给别人家送果子是为了挣钱,他给季匋民送果子是为了爱他的画。

  季匋民有一个脾气,一边画画,一边喝酒。喝酒不就菜,就水果。画两笔,凑着壶嘴喝一大口酒,左手拈一片水果,右手执笔接着画。画一张画要喝二斤花雕,吃半斤水果。

  叶三搜罗到最好的水果,总是首先给季匋民送去。

  季匋民每天一起来就走进他的小书房——画室。叶三不须通报,由一个小六角门进去,走过一条碎石铺成的冰花曲径,隔窗看见季匋民,就提着、捧着他的鲜果走进去。

  “四太爷,枇杷,白沙的!”

  “四太爷,东墩的西瓜,三白!——这种三白瓜有点梨花香味,别处没有!”

  他给季匋民送果子,一来就是半天。他给季匋民磨墨、漂朱膘、研石青石绿,抻纸。季匋民画的时候,他站在旁边很入神地看,专心致志,连大气都不出。有时看到精彩处,就情不自禁地深深吸一口气,甚至小声地惊呼起来。凡是叶三吸气、惊呼的地方,也正是季匋民的得意之笔。季匋民从不当众作画,他画画有时是把书房门锁起来的。对叶三可例外,他很愿意有这样一个人在旁边看着,他认为叶三真懂,叶三的赞赏是出于肺腑,不是假充内行,也不是谀媚。

  季匋民最讨厌听人谈画。他很少到亲戚家应酬。实在不得不去的,他也是到一到,喝半盏茶就道别。因为席间必有一些假名士高谈阔论。因为季匋民是大画家,这些名士就特别爱在他面前评书论画,借以卖弄自己高雅博学。这种议论全都是道听途说,似通不通。季匋民听了,实在难受。他还知道,他如果随声答音,应付几句,某一名士就会在别的应酬场所重贩他的高论,且说:“兄弟此言,季匋民亦深为首肯。”

  但是他对叶三另眼相看。

  季匋民最佩服李复堂 。他认为扬州八怪里李复堂功力最深,大幅小品都好,有笔有墨,也奔放,也严谨,也浑厚,也秀润,而且不装模作样,没有江湖气。有一天叶三给他送来四开李复堂的册页,使季匋民大吃一惊:这四开册页是真的!季匋民问他是多少钱买的,叶三说没花钱。他到三垛贩果子,看见一家的橱柜的玻璃里镶了四幅画,——他在四太爷这里看过不少李复堂的画,能辨认,他用四张“苏州片” 跟那家换了。“苏州片”花花绿绿的,又是簇新的,那家还很高兴。

  叶三只是从心里喜欢画,他从不瞎评论。季匋民画完了画,钉在壁上,自己负手远看,有时会问叶三:

  “好不好?”

  “好!”

  “好在哪里?”

  叶三大都能一句话说出好在何处。

  季匋民画了一幅紫藤,问叶三。

  叶三说:“紫藤里有风。”

  “唔!你怎么知道?”

  “花是乱的。”

  “对极了!”

  季匋民提笔题了两句词:

  深院悄无人,风拂紫藤花乱。

  季匋民画了一张小品,老鼠上灯台。叶三说:“这是一只小老鼠。”

  “何以见得。”

  “老鼠把尾巴卷在灯台柱上。它很顽皮。”

  “对!”

  季匋民最爱画荷花。他画的都是墨荷。他佩服李复堂,但是画风和复堂不似。李画多凝重,季匋民飘逸。李画多用中锋,季匋民微用侧笔,——他写字写的是章草。李复堂有时水墨淋漓,粗头乱眼,意在笔先;季匋民没有那样的恣悍,他的画是大写意,但总是笔意俱到,收拾得很干净,而且笔致疏朗,善于利用空白。他的墨荷参用了张大千,但更为舒展。他画的荷叶不勾筋,荷梗不点刺,且喜作长幅,荷梗甚长,一笔到底。

  有一天,叶三送了一大把莲蓬来,季匋民一高兴,画了一幅墨荷,好些莲蓬。画完了,问叶三:“如何?”

  叶三说:“四太爷,你这画不对。”

  “不对?”

  “‘红花莲子白花藕’。你画的是白荷花,莲蓬却这样大,莲子饱,墨色也深,这是红荷花的莲子。”

  “是吗?我头一回听见!”

  季匋民于是展开一张八尺生宣,画了一张红莲花,题了一首诗:

  红花莲子白花藕,

  果贩叶三是我师。

  惭愧画家少见识,

  为君破例著胭脂。

  季匋民送了叶三很多画。——有时季匋民画了一张画,不满意,团掉了。叶三捡起来,过些日子送给季匋民看看,季匋民觉得也还不错,就略改改,加了题,又送给了叶三。季匋民送给叶三的画都是题了上款的。叶三也有个学名。他五行缺水,起名润生。季匋民给他起了个字,叫泽之。送给叶三的画上,常题“泽之三兄雅正”。有时径题“画与叶三”。季匋民还向他解释:以排行称呼,是古人风气,不是看不起他。

  有时季匋民给叶三画了画,说:“这张不题上款吧,你可以拿去卖钱,——有上款不好卖。”

  叶三说:“题不题上款都行。不过您的画我不卖。”

  “不卖?”

  “一张也不卖!”

  他把季匋民送他的画都放在他的棺材里。

  十多年过去了。

  季匋民死了。叶三已经不卖果子,但是他四季八节,还四处寻觅鲜果,到季匋民坟上供一供。

  季匋民死后,他的画价大增。日本有人专门收藏他的画。大家知道叶三手里有很多季匋民的画,都是精品。很多人想买叶三的藏画。叶三说:

  “不卖。”

  有一天有一个外地人来拜望叶三,叶三看了他的名片,这人的姓很奇怪,姓“辻”,叫“辻听涛”。一问,是日本人。辻听涛说他是专程来看他收藏的季匋民的画的。

  因为是远道来的,叶三只得把画拿出来。辻听涛非常虔诚,要了清水洗了手,焚了一炷香,还先对画轴拜了三拜,然后才展开。他一边看,一边不停地赞叹:

  “喔!喔!真好!真是神品!”

  辻听涛要买这些画,要多少钱都行。

  叶三说:

  “不卖。”

  辻听涛只好怅然而去。

  叶三死了。他的儿子遵照父亲的遗嘱,把季匋民的画和父亲一起装在棺材里,埋了。 汪曾祺小说散文作品集(套装共7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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