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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藕
刘小红长得很好看,大眼睛,很聪明,一街的人都喜欢她。
这里已经是东街的街尾,店铺和人家都少了。比较大的店是一家酱园,坐北朝南。这家卖一种酒,叫佛手曲。一个很大的方玻璃缸,里面用几个佛手泡了白酒,颜色微黄,似乎从玻璃缸外就能闻到酒香。酱菜里有一种麒麟菜,即石花菜。不贵,有两个烧饼的钱就可以买一小堆,包在荷叶里。麒麟菜是脆的,半透明,不很咸,白嘴就可以吃。孩子买了,一边走,一边吃,到了家已经吃得差不多了。
酱园对面是周麻子的果子摊。其实没有什么贵重的果子,不过就是甘蔗(去皮,切段)、荸荠(削去皮,用竹签串成串,泡在清水里)。再就是百合、山药。
周麻子的水果摊隔壁是杨家香店。
杨家香店的斜对面,隔着两家人家,是周家南货店,亦称杂货店。这家卖的东西真杂。红蜡烛。一个师傅把烛芯在一口锅里一支一支“蘸”出来,一排一排在房椽子上风干。蜡烛有大有小,大的一对一斤,叫作“大八”。小的只有指头粗,叫作“小牙”。纸钱。一个师傅用木槌凿子在一沓染黄了的“毛长纸”上凿出一溜溜的铜钱窟窿,是烧给死人的。明矾。这地方吃河水,河水浑,要用矾澄清了。炸油条也短不了用矾。碱块。这地方洗大件的衣被都用碱,小件的才用肥皂。浆衣服用的浆面——芡实磨粉晒干。另外在小缸里还装有白糖、红糖、冰糖,南枣、红枣、蜜枣,桂圆、荔枝干、金橘饼,山楂,老板一天说不了几句话,跟人很少来往,见人很少打招呼,有点不近人情。他生活节省,每天青菜豆腐汤。有客人(他也还有一些生意上的客人)来,不敬烟,不上点心,连茶叶都不买一包,只是白开水一杯。因此有人从《百家姓》上摘了四个字,作为他的外号:“白水窦章”,白水窦章除了做生意,写账,没有什么别的事。不看戏,不听说书,不打牌,一天只是用一副骨牌“打通关”,抱着一只很肥的玳瑁猫。他并不喜欢猫。是猫避鼠。他养猫是怕老鼠偷吃蜡烛油。打通关打累了,他伸一个懒腰,走到门口闲看。看来往行人,看狗,看碾坊里放青回来的骡马,看乡下人赶到湖西歇伏的水牛,看对面店铺里买东西的顾客。
周家南货店对面是一家绒线店,是刘小红家开的。绒线店卖丝线、花边、绦子,还有一种扁窄上了浆的纱条,叫作“鳝鱼骨子”,是捆扎东西用的。绒线店卖这些东西不用尺量,而是在柜台边刻出一些道道,用手拉长了这些东西在刻出的道道上比一比。刘小红的父亲一天就是比这些道道,一面口中报出尺数:“一尺、二尺、三尺……”绒线店还带卖梳头油、刨花(抿头发用)、雪花膏。还有一种极细的铜丝,是穿珠花用的,就叫作“花丝”。刘小红每学期装饰教室扎纸花,都从家里带了一箍花丝去。
刘老板夫妇就这么一个女儿,娇惯得不行,要什么给什么,给她的零花钱也很宽松。刘小红从小爱吃零嘴,这条街上的零食她都吃遍了。
但是她最爱吃的是熟藕。
正对刘家绒线店是一个土地祠。土地祠厢房住着王老,卖熟藕。王老无儿无女,孤身一人,一辈子卖熟藕。全城只有他一个人卖熟藕,谁想吃熟藕,都得来跟王老买。煮熟藕很费时间,一锅藕得用微火煮七八小时,这样才煮得透,吃起来满口藕香。王老夜里煮藕,白天卖,睡得很少。他的煮藕的锅灶就安在刘家绒线店门外右侧。
小红很爱吃王老的熟藕,几乎每天上学都要买一节,一边走,一边吃。
小红十一岁上得了一次伤寒,吃了很多药都不见效。她在床上躺了二十多天,街坊们都来看过她。她吃不下东西。王老到南货店买了蜜枣、金橘饼、山楂糕给送来,她都不吃,摇头。躺了二十多天,小脸都瘦长了,妈妈非常心疼。一天,她忽然叫妈:
“妈!我饿了,想吃东西。”
妈赶紧问:
“想吃什么?给你下一碗饺面?”
小红摇头。
“冲一碗焦屑?”
小红摇头。
“熬一碗稀粥,就麒麟菜?”
小红摇头。
“那你想吃什么?”
“熟藕。”
那还不好办!小红妈拿了一个大碗去找王老,王老说:
“熟藕?吃得!她的病好了!”
王老挑了两节煮得透透的粗藕给小红送去。小红几口就吃了一节,妈忙说:“慢点!慢点!不要吃得那么急!”
小红吃了熟藕,躺下来,睡着了。出了一身透汗,觉得浑身轻松。
小孩子复原得快,休息了一个星期,就蹦蹦跳跳去上学了,手里还是捧了一节熟藕。
日子过得真快,转眼小红二十了,出嫁了。
婆家姓翟,也是开绒线店的。翟家绒线店开在北市口。北市口是个热闹地方,翟家生意很好。丈夫原是小红的小学同学,还做了两年同桌,对小红也很好。
北市口离东街不远,小红隔几天就回娘家看看,帮王老拆洗拆洗衣裳。
王老轻声问小红:
“有了没有?”
小红红着脸说:“有了。”
“一定会是个白胖小子!”
“托您的福!”
王老死了。
早上来买熟藕的看看,一锅煮熟藕,还是温热的,可是不见王老来做生意。推开门看看,王老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断了气。
小红正在坐月子,来不了。她叫丈夫到周家南货店送了一对“大八”,到杨家香店“请”了三股香,叫他在王老灵前点一点,叫他给王老磕三个头,算是替她磕的。
王老死了,全城再没有第二个人卖熟藕。
但是煮熟藕的香味是永远存在的。
露水
露水好大。小轮船的跳板湿了。
小轮船靠在御码头。
这条轮船航行在运河上已经有几年,是高邮到扬州的主要交通工具。单日由高邮开扬州,双日返回高邮。轮船有三层,底层有几间房舱,坐的是县政府的科长、县党部的委员,杨家、马家等几家阔人家出外就学的少爷小姐,考察河工的水利厅的工程师。房舱贵,平常坐不满。中层是统舱。坐统舱的多是生意买卖人,布店、药店、南货店的二掌柜,给学校采购图书仪器的中学教员……给茶房一点钱,可以租用一张帆布躺椅。上层叫“烟篷”,四边无遮挡,风、雨都可以吹进来。坐“烟篷”的大都自己带一块油布,或躺或坐。“烟篷”乘客,三教九流。带着锯子凿子的木匠,挑着锡匠挑子的锡匠,牵着猴子耍猴的,细批流年的江湖术士,吹糖人的,到缫丝厂去缫丝的乡下女人,甚至有“关亡”的、“圆光”的、挑牙虫的。
客人陆续上船,就来了许多卖吃食的。卖牛肉高粱酒的,卖五香茶叶蛋的,卖凉粉的,卖界首茶干的,卖“洋糖百合”的,卖炒花生的。他们从统舱到烟篷来回窜,高声叫卖。
轮船拉了一声汽笛,催送客的上岸,卖小吃的离船。不过都知道开船还有一会儿。做小生意的还是抓紧时间照做,不过把价钱都减下来了一些。两位喝酒的老江湖照样从从容容喝酒,把酒喝干了,才把豆绿酒碗还给卖牛肉高粱酒的。
轮船拉了第二声汽笛,这是真要开了。于是送客的上岸,做小生意的匆匆忙忙,三步两步跨过跳板。
正在快抽起跳板的时候,有两个人逆着人流,抢到船上。这是两个卖唱的,一男一女。
男的是个细高挑,高鼻、长脸,微微驼背,穿一件褪色的蓝布长衫,浑身带点江湖气,但不讨厌。
女的面黑微麻,穿青布衣裤。
男的是唱扬州小曲的。
他从一个蓝布小包里取出一个细瓷蓝边的七寸盘,一双刮得很光滑的竹筷。他用右手持瓷盘,食指中指捏着竹筷,摇动竹筷,发出清脆的、连续不断的响声;左手持另一只筷子,时时击盘边为节。他的一只瓷盘,两只竹筷,奏出或紧或慢、或强或弱的繁复的碎响,真是“大珠小珠落玉盘”。
姐在房中头梳手,
忽听门外人咬狗。
拾起狗来打砖头,
又怕砖头咬了手。
从来不说颠倒话,
满天凉月一颗星。
“哪位说了:你这都是淡话!说得不错。人生在世,不过是几句淡话罢了。等人、钓鱼、坐轮船,这是‘三大慢’。不错。坐一天船,难免气闷无聊。等学生给诸位唱几段小曲,解解闷,醒醒脾,冲冲瞌睡!”
他用瓷盘竹筷奏了一段更加紧凑的牌子,清了清嗓子,唱道:
一把扇子七寸长,
一个人扇风二人凉。
松呀,嘣呀。
呀呀子沁,
月照花墙。
手扶栏杆口叹一声,
鸳鸯枕上劝劝有情人呀。
一路闲花休要采吔,
干哥哥,
奴是你的知心着意人哪!
这是短的,他还有些比较长的,《小尼姑下山》、《妓女悲秋》。他的拿手是《十八摸》,但是除非有人点,一般是不唱的。他有一个经折子,上列他能唱的小曲,可以由客人点唱。一唱《十八摸》,客人就兴奋起来。统舱的客人也都挤到“烟篷”里来听。
唱了七八段,托着瓷盘收钱。给一个铜板、两个铜板,不等。加上点唱的钱,他能弄到五六、七八角钱。
他唱完了,女的唱:
你把那冤枉事对我来讲,
一桩桩一件件,
桩桩件件对小妹细说端详。
最可叹你死在那麦田以内,
高堂上哭坏二老爹娘……
这是《枪毙阎瑞生·莲英惊梦》的一段。枪毙阎瑞生是上海实事。莲英是有名的妓女,阎瑞生是她的熟客。阎瑞生把莲英骗到郊外,在麦田里勒死了她,劫去她手上戴的钻戒。案发,阎瑞生被枪毙。这案子在上海很轰动,有人编成了戏。这是时装戏。饰莲英的结拜小妹的是红极一时的女老生露兰春。这出戏唱红了,灌了唱片,由上海一直传到里下河。几乎凡有留声机的人家都有这张唱片,大人孩子都会唱“你把那冤枉事”。这个女的声音沙哑,不像露兰春那样响堂挂味。她唱的时候没有人听,唱完了也没有多少人给钱。这个女人每次都唱这一段,好像也只会这一段。
唱了一回,客人要休息,他们也随便找个旮旯蹲蹲。
到了邵伯,有些客人下船,新上一批客人,等客人把包袱行李安顿好了,他们又唱一回。
到了扬州,吃一碗虾子酱油汤面,两个烧饼,在城外小客栈的硬板床上喂一夜臭虫,第二天清早蹚着露水,赶原班轮船回高邮,船上还是卖唱。
扬州到高邮是下水,船快,五点多钟就靠岸了。
这两个卖唱的各自回家。
他们也还有自己的家。
他们的家是“芦席棚子”。芦笆为墙,上糊湿泥。棚顶也以“钢芦柴”(一种粗如细竹、极其坚韧的芦苇)为椽,上覆茅草。这实际上是一个窝棚,必须爬着进,爬着出。但是据说除了大雪天,冬暖夏凉。御码头下边,空地很多,这样的“芦席棚子”是不少的。棚里住的是叉鱼的、照蟹的、捞鸡头米的、串糖球(即北京所说的“冰糖葫芦”)的、煮牛杂碎的……
到家之后,头一件事是煮饭。女的永远是糙米饭、青菜汤。男的常煮几条小鱼(运河旁边的小鱼比青菜还便宜),炒一盘咸螺蛳,还要喝二两稗子酒。稗子酒有点苦味,上头,是最便宜的酒。不知道糟房怎么能收到那么多稗子做酒,一亩田才有多少稗子?
吃完晚饭,他们常在河堤上坐坐,看看星,看看水,看看夜渔的船上的灯,听听下雨一样的虫声,七搭八搭地闲聊天。
渐渐的,他们知道了彼此的身世。
男的原来开一个小杂货店,就在御码头下面不远,日子满过得去。他好赌,每天晚上在火神庙推牌九,把一间杂货店输得精光。老婆也跟了别人,他没脸在街里住,就用一个盘子、两根筷子上船混饭吃。
女的原是一个下河草台班子里唱戏的。草台班子无所谓头牌二牌,派什么唱什么。后来草台班子散了,唱戏的各奔东西。她无处投奔就到船上来卖唱。
“你有过丈夫没有?”
“有过。喝醉了酒栽在大河里,淹死了。”
“生过孩子没有?”
“出天花死了。”
“命苦!……你这么一个人干唱,有谁要听?你买把胡琴,自拉自唱。”
“我不会拉。”
“不会拉……这么着吧,我给你拉。”
“你会拉胡琴?”
“不会拉还到不了这个地步。泰山不是堆的,牛×不是吹的。你别把土地爷不当神仙。告诉你说,横的、竖的、吹的、拉的,我都拿得起来。十八般武艺件件精通,——件件稀松。不过给你拉‘你把那冤枉事’,还是富富有余!”
“你这是真话?”
“哄你叫我掉到大河里喂王八!”
第二天,他们到扬州辕门桥乐器店买了一把胡琴。男的用手指头弹弹蛇皮,弹弹胡琴筒子,担子,拧拧轸子,撅撅弓子,说:“就是它!”买胡琴的钱是男的付的。
第二天回家。男的在胡琴上滴了松香,安了琴码,定了弦,拉了一段西皮,一段二黄,说:“声音不错!——来吧!”男的拉完了原板过门,女的顿开嗓子唱了一段《莲英惊梦》,引得芦席棚里邻居都来听,有人叫好。
从此,因为有胡琴伴奏,听女的唱的客人就多起来。
男的问女的:“你就会这一段?”
“你真是隔着门缝看人!我还会别的。”
“都是什么?”
“《卖马》、《斩黄袍》……”
“够了!以后你轮换着唱。”
于是除了《莲英惊梦》,她还唱“店主东,带过了,黄骠马……”,“孤王酒醉桃花宫”。当时刘鸿声大红,里下河一带很多人爱唱《斩黄袍》。唱完了,给钱的人渐渐多起来。
男的进一步给女的出主意。
“你有小嗓没有?”
“有一点。”
“你可以一个人唱唱生旦对儿戏:《武家坡》、《汾河湾》……”
最后女的竟能一个人唱一场《二进宫》。
男的每天给她吊嗓子,她的嗓子“出来”了,高亮打远,有味。
这样女的在运河轮船上红起来了。她得的钱竟比唱扬州小曲的男的还多。
他们在一起过了一个月。
男的得了绞肠痧,折腾一夜,死了。
女的给他刨了一个坟,把男的葬了。她给他戴了孝,在坟头烧钱化纸。
她一张一张地烧纸钱。
她把剩下的纸钱全部投进火里。
火苗冒得老高。
她把那把胡琴丢进火里。
首先发出爆裂的声音的是蛇皮,接着毕剥一声炸开的是琴筒,然后是担子,最后轸子也烧着了。
女的拍着坟土,大哭起来:
“我和你是露水夫妻,原也不想一篙子扎到底。可你就这么走了!
“就这么走了!
“就这么走了!
“你走得太快了!
“太快了!
“太快了!
“你是个好人!
“你是个好人!
“你是个好人哪!”
她放开声音号啕大哭,直哭得天昏地暗,树上的乌鸦都惊飞了。
第二天,她还是在轮船上卖唱,唱“你把那冤枉事对我来讲……”露水好大。
日规
西南联大新校舍对面是“北院”。北院是理学院区。一个狭长的大院,四面有夯土版筑的围墙。当中是一片长方形的空场。南北各有一溜房屋,土墙,铁皮房顶,是物理系、化学和生物系的办公室、教室和实验室。房前有一条土路,路边种着一排不高的尤加利树。一览无余,安静而不免枯燥。这里不像新校舍一样有大图书馆、大食堂、学生宿舍。教室里没有风度不同的教授讲授各种引人入胜的课程,墙上,也没有五花八门互相论战的壁报,也没有寻找失物或出让衣物的启事。没有操场,没有球赛。因此,除了理学院的学生,文法学院的学生很少在北院停留。不过他们每天要经过北院。由正门进,出东面的侧门,上一个斜坡,进城墙缺口。或到“昆中”、“南院”听课,或到文林街坐茶馆,到市里闲逛,看电影……理学院的学生读书多是比较扎实的,不像文法学院的学生放浪不羁,多少带点才子气。记定理、抄公式、画细胞,都要很专心。因此文法学院的学生走过北院时都不大声讲话,而且走得很快,免得打扰人家。但是他们在走尽南边的土路,将出侧门时,往往都要停一下:路边开着一大片剑兰!
这片剑兰开得真好!是美国种。别处没有见过。花很大,比普通剑兰要大出一倍。什么颜色的都有。白的、粉的、桃红的、大红的、浅黄的、淡绿的、蓝的,紫得像是黑色的。开得那样旺盛,那样水灵!可是,许看不许摸!这些花谁也不能碰一碰。这是化学系主任高崇礼种的。
高教授是个出名的严格方正、不讲情面的人。他当了多年系主任,教普通化学和有机化学。他的为人就像分子式一样,丝毫通融不得。学生考试,不及格就是不及格。哪怕是考了59分,照样得重新补修他教的那门课程。而且常常会像训小学生一样,把一个高年级的学生骂得面红耳赤。这人整天没有什么笑容,老是板着脸。化学系的学生都有点怕他,背地里叫他高阎王。他除了科学,没有任何娱乐嗜好。不抽烟。不喝酒。教授们有时凑在一起打打小麻将,打打桥牌,他绝不参加。他不爱串门拜客闲聊天。可是他爱种花,只种一种:剑兰。
这还是在美国留学时养成的爱好。他在麻省理工学院读化学。每年暑假,都到一家专门培植剑兰的花农的园圃里去做工,挣取一学年的生活费用,因此精通剑兰的种植技术。回国时带回了一些花种,每年还种一些。在北京时就种。学校迁到昆明,他又带了一些花种到昆明来,接着种。没想到昆明的气候土壤对剑兰特别相宜,花开得像美国那家花农的园圃里的一般大。逐年发展,越种越多,长了那样大一片!
可是没有谁会向他要一穗花,因为都知道高阎王的脾气:他的花绝不送人。而且大家知道,现在他的花更碰不得,他的花是要卖钱的!
昆明近日楼有个花市。近日楼外边,有一个水泥砌的圆池子。池子里没有水,是干的。卖花的就带了一张小板凳坐在池子里,把各种鲜花摊放在池沿上卖。晚香玉、缅桂花、康乃馨,也有剑兰。池沿上摆得满满的,色彩缤纷,老远地就闻到了花香。昆明的中产之家,有买花插瓶的习惯。主妇上街买菜,菜篮里常常一头放着鱼肉蔬菜,一头斜放着一束鲜花。花菜一篮,使人感到一片盎然的生意。高教授有一天走过近日楼,看看花市,忽然心中一动。
于是他每天一清早,就从家里走到北院,走进花圃,选择几十穗半开的各色剑兰,剪下来,交给他的夫人,拿到近日楼去卖。他的剑兰花大,颜色好,价钱也不太贵,很快就卖掉了。高太太就喜吟吟地走向菜市场。来时一篮花,归时一篮菜。这样,高教授的生活就提高了不少。他家的饭桌上常见荤腥。星期六还能炖一只母鸡。云南的玉溪鸡非常肥嫩,肉细而汤清。高太太把刚到昆明时买下的,已经弃置墙角多年的汽锅也洗出来了。剑兰是多年生草本,全年开花;昆明的气候又是四季如春,不缺雨水,于是高教授家汽锅鸡的香味时常飘入教授宿舍的左邻右舍。他的两个在读中学的儿女也有了比较整齐的鞋袜。
那位说:教授卖花,未免欠雅。先生,您可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您不知道抗日战争期间,大后方的教授,穷苦到什么程度。您不知道,一位国际知名的化学专家,同时又是对社会学、人类学具有广博知识的才华横溢而性格(在有些人看来)不免古怪的教授,穿的是一双“空前绝后”的布鞋——脚趾和脚跟部位都磨通了。中文系主任,当代散文大师的大衣破得不能再穿,他就买了一件云南赶马人穿的粗毛氆氇一口钟穿在身上御寒,样子有一点像传奇影片里的侠客,只是身材略嫌矮小。原来抽笳立克、35牌香烟的教授多改成抽烟斗,抽本地出的鹿头牌的极其辛辣的烟丝。他们的3B烟斗的接口处多是破裂的、缠着白线。有些著作等身的教授,因为家累过重,无暇治学,只能到中学去兼课。有的治古字的学者在南纸店挂笔单为人治印。有的教授开书法展览会卖钱。教授夫人也多想法挣钱,贴补家用。有的制作童装,代织毛衣毛裤,有几位哈佛和耶鲁毕业的教授夫人,集资制作西点,在街头设摊出售。因此,高崇礼卖花,全校师生,皆无非议。
大家对这一片剑兰增加了一层新的看法,更加不敢碰这些花了。走过时只是远远地看看,不敢走近,更不敢停留。有的女同学想多看两眼,另一个就会说:“快走,快走!高阎王在办公室里坐着呢!”没有谁会想起干这种恶作剧的事,半夜里去偷掐高教授的一穗花。真要是有人掐一穗,第二天早晨,高教授立刻就会发现。这花圃里有多少穗花,他都是有数的。
只有一个人可以走进高教授的花圃,蔡德惠。蔡德惠是生物系助教,坐办公室。生物系办公室和化学系办公室紧挨着、门对门。蔡德惠和高教授朝夕见面,关系很好。
蔡德惠是一个非常用功的学生。从小学到大学,各门功课都很好。他生活上很刻苦,联大四年,没有在外面兼过一天差。
联大学生的家大都在沦陷区。自从日本人占了越南,滇越铁路断了,昆明和平津沪杭不通邮汇,这些大学生就断绝了经济来源。教育部每月给大学生发一点生活费,叫作“贷金”。“贷金”名义上是“贷”给学生的,但是谁都知道这是永远不会归还的。这实际上是救济金,不知是哪位聪明的官员想出了这样一个新颖别致的名目,大概是觉得救济金听起来有伤大学生的尊严。“贷金”数目很少,每月十四元。货币贬值,物价飞涨,这十四元一直未动。这点“贷金”只够交伙食费,所以联大大部分学生都在外面找一个职业。半工半读,对付着过日子。五花八门,干什么的都有。有的在中学兼课,有的当家庭教师。昆明有个冠生园,是卖广东饭菜点心的。这个冠生园不知道为什么要办一个职工夜校,而且办了几年,联大不少同学都去教过那些广东名厨和糕点师傅。有的到西药房或拍卖行去当会计。上午听课,下午坐在柜台里算账,见熟同学走过,就起身招呼谈话。有的租一间门面,修理钟表。有一位坐在邮局门前为人代写家信。昆明有一个古老的习惯,每到正午时要放一炮,叫作“放午炮”。据说每天放这一炮的,也是联大的一位贵同学!这大概是哪位富于想象力的联大同学造出来的谣言。不过联大学生遍布昆明的各行各业,什么都干,却是事实。像蔡德惠这样没有兼过一天差的,极少。
联大学生兼差的收入,差不多全是吃掉了。大学生的胃口都极好,都很馋。照一个出生在南洋的女同学的说法:这些人的胃口都“像刀子一样”,见什么都想吃。也难怪这些大学生那么馋,因为大食堂的伙食实在太坏了!早晨是稀饭,一碟炒蚕豆或豆腐乳。中午和晚上都是大米干饭,米极糙,颜色紫红,中杂不少沙粒石子和耗子屎,装在一个很大的木桶里。盛饭的勺子也是木制的。因此饭粒入口,总带着很重的松木和杨木的气味。四个菜,分装在浅浅的酱色的大碗里。经常吃的是煮芸豆;还有一种不知是什么原料做成的紫灰色像是鼻涕一样的东西,叫作“魔芋豆腐”。难得有一碗炒猪血(昆明叫“旺子”),几片炒回锅肉(半生不熟,极多猪毛)。这种淡而无味的东西,怎么能满足大学生们的刀子一样的食欲呢?二十多岁的人,单靠一点淀粉和碳水化合物是活不成的,他们要高蛋白,还要适量的动物脂肪!于是联大附近的小饭馆无不生意兴隆。新校舍的围墙外面出现了很多小食摊。这些食摊上的食品真是南北并陈,风味各别。最受欢迎的是一个广东老太太卖的鸡蛋饼:鸡蛋和面,入盐,加大量葱花,于平底锅上煎熟。广东老太太很舍得放猪油,饼在锅里煎得嗞嗞地响,实在是很大的诱惑。煎得之后,两面焦黄,径可一尺,卷而食之,极可解馋。有一家做一种饼,其实也没有什么稀奇,不过就是加了一点白糖的发面饼,但是是用松毛(马尾松的针叶)烤熟的,带一点清香,故有特点。联大的女同学最爱吃这种饼。昆明人把女大学生叫作“摩登”,于是这种饼就被叫成“摩登粑粑”。这些“摩登”们常把一个粑粑切开,中夹叉烧肉四两,一边走,一边吃,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文雅。有一位贵州人每天挑一副担子来卖馄饨面。他卖馄饨是一边包一边下的。有时馄饨皮包完了,他就把馄饨馅一小疙瘩一小疙瘩拨在汤里下面。有人问他:“你这叫什么面?”这位贵州老乡毫不犹豫地答曰:“桃花面!”……
蔡德惠偶尔也被人拉到米线铺里去吃一碗焖鸡米线,但这样的时候很少。他每天只是吃食堂,吃煮芸豆和“魔芋豆腐”。四年都是这样。
蔡德惠的衣服倒是一直比较干净整齐的。
联大的学生都有点像是阴沟里的鹅——顾嘴不顾身。女同学一般都还注意外表。男同学里西服革履,每天把裤子脱下来压在枕头下以保持裤线的,也有,但是不多。大多数男大学生都是不衫不履,邋里邋遢。有人裤子破了,找一根白线,把破洞处系成一个疙瘩,只要不露肉就行。蔡德惠可不是这样。
蔡德惠四五年来没有添置过什么衣服,——除了鞋袜。他的衣服都还是来报考联大时从家里带来的。不过他穿得很仔细。他的衣服都是自己洗,而且换洗得很勤。联大新校舍有一个文嫂,专给大学生洗衣服。蔡德惠从来没有麻烦过她。不但是衣服,他连被窝都是自己拆洗,自己做。这在男同学里是很少有的。因此,后来一些同学在回忆起蔡德惠时,首先总是想到蔡德惠在新校舍一口很大的井边洗衣裳,见熟同学走过,就抬起头来微微一笑。他还会做针线活,会裁会剪。一件衬衫的肩头穿破了,他能拆下来,把下摆移到肩头,倒个个儿,缝好了依然是一件完整的衬衫,还能再穿几年。这样的活计,大概多数女同学也干不了。
也许是性格所决定,蔡德惠在中学时就立志学生物。他对植物学尤其感兴趣。到了大学三年级,就对植物分类学着了迷。植物分类学在许多人看来是一门很枯燥的学问,单是背那么多拉丁文的学名,就是一件叫人头疼的事。可是蔡德惠觉得乐在其中。有人问他:“你干吗搞这么一门干巴巴的学问?”蔡德惠说:“干巴巴的?——不,这是一门很美的科学!”他是生物系的高才生。四年级的时候,系里就决定让他留校。一毕业,他就当了助教,坐办公室。
高崇礼教授对蔡德惠很有好感。蔡德惠算是高崇礼的学生,他选读过高教授的普通化学。蔡德惠的成绩很好,高教授还记得。但是真正使高教授对蔡德惠产生较深印象,是在蔡德惠当了助教以后。蔡德惠很文静。隔着两道办公室的门,一天几乎听不到他的声音。他很少大声说话。干什么事情都是轻手轻脚的,绝不会把桌椅抽屉搞得乒乓乱响。他很勤奋。每天高教授来剪花时候(这时大部分学生都还在高卧),发现蔡德惠已经坐在窗前低头看书,做卡片。虽然在学问上隔着行,高教授无从了解蔡德惠在植物学方面的造诣,但是他相信这个年轻人是会有出息的,这是一个真正做学问的人。高教授也听生物系主任和几位生物系的教授谈起过蔡德惠,都认为他有才能,有见解,将来可望在植物分类学方面取得很高的成就。高教授对这点深信不疑。因此每天高教授和蔡德惠点头招呼,眼睛里所流露的,就不只是亲切,甚至可以说是:敬佩。
高教授破例地邀请蔡德惠去看看他的剑兰。当有人发现高阎王和蔡德惠并肩站在这一片华丽斑斓的花圃里时,不禁失声说了一句:“这真是黄河清了!”蔡德惠当然很喜欢这些异国名花。他时常担一担水来,帮高教授浇浇花;用一个小薅锄松松土;用烟叶泡了水除治剑兰的腻虫。高教授很高兴。
蔡德惠简直是钉在办公室里了,他很少出去走走。他交游不广,但是并不孤僻。有时他的杭高老同学会到他的办公室里来坐坐,——他是杭州人,杭高(杭州高中)毕业,说话一直带着杭州口音。他在新校舍同住一屋的外系同学,也有时来。他们来,除了说说话,附带来看蔡德惠采集的稀有植物标本。蔡德惠每年暑假都要到滇西、滇南去采集标本。像木蝴蝶那样的植物种子,是很好玩的。一片一片,薄薄的,完全像一个蝴蝶,而且一个荚子里密密地挤了那么多。看看这种种子,你会觉得:大自然真是神奇!有人问他要两片木蝴蝶夹在书里当书签,他会欣然奉送。这东西滇西多的是,并不难得。
在蔡德惠那里坐了一会的同学,出门时总要看一眼门外朝南院墙上的一个奇怪东西。这是一个日规。蔡德惠自己做的。所谓“做”,其实很简单,找一点石灰,跟瓦匠师傅借一个抹子,在墙上抹出一个规整的长方形,长方形的正中,垂直着钉进一根竹筷子,——院墙是土墙,是很容易钉进去的。筷子的影子落在雪白的石灰块上,随着太阳的移动而移动。这是蔡德惠的钟表。蔡德惠原来是有一只怀表的,后来坏了,他就一直没有再买,——也买不起。他只要看看筷子的影子,就知道现在是几点几分,不会差错。蔡德惠做了这样一个古朴的日规,一半是为了看时间,一半也是为了好玩,增加一点生活上的情趣。至于这是不是也表示了一种意思:寸阴必惜,那就不知道了。大概没有。蔡德惠不是那种把自己的决心公开表现给人看的人。不过凡熟悉蔡德惠的人,总不免引起一点感想,觉得这个现代古物和一个心如古井的青年学者,倒是十分相称的。人们在想起蔡德惠时,总会很自然地想起这个日规。
蔡德惠病了。不久,死了。死于肺结核。他的身体原来就比较孱弱。
生物系的教授和同学都非常惋惜。
高崇礼教授听说蔡德惠死了,心里很难受。这天是星期六。吃晚饭了,高教授一点胃口都没有。高太太把汽锅鸡端上桌,汽锅盖噗噗地响,汽锅鸡里加了宣威火腿,喷香!高崇礼忽然想起:蔡德惠要是每天喝一碗鸡汤,他也许不会死!这一天晚上的汽锅鸡他一块也没有吃。
蔡德惠死了,生物系暂时还没有新的助教递补上来,生物系主任难得到系里来看看,生物系办公室的门窗常常关锁着。
蔡德惠手制的日规上的竹筷的影子每天仍旧在慢慢地移动着。
复仇
复仇者不折镆干。
——庄子
一支素烛,半罐野蜂蜜。他眼睛现在看不见蜜,蜜在罐里,罐子在桌上,他坐在榻子上。但他充满感觉,浓,稠。他嗓子里并不泛出酸味,他胃口很好。他常有好胃口,他一生没有呕吐过几次。说一生,他心里一盘算,一生该是多少呀,我这是一生了么?没有关系,这是个很普通的口头语。就像那和尚吧,——和尚是常常吃蜂蜜?他的眼睛眯了眯,因为烛火跳,跳着一大堆影子。他笑了一下:蜂蜜跟和尚连在一起,他心里有了一个称呼,“蜂蜜和尚”。这也难怪,蜂蜜,和尚,后面隐了“一生”两个字。然而他摇了摇头,这不行的,和尚是什么和尚都行,真不该是蜂蜜和尚。明天我辞行时真的叫他一声,他该怎么样?和尚倒有个称呼了,我呢?他称呼我什么客人,若真叫,该不是“宝剑客人”吧。(他看见和尚看见他的剑!)这蜂蜜——他想起来的时候似乎听见蜜蜂叫。是的,有蜜蜂叫。而且不少。(足以浮起一个人。)残余的声音在他耳朵里。(我这是怎么回事,这和尚我真的叫他一声倒好玩,我简直成了个孩子。这真的是不相干。这在人一生中有什么意义!而从这里我开始我今天晚上,而明天又从这里连下去。人生真是好玩得说不清。)……他忽然觉得这是秋天,从蜜蜂的声音里。从声音里如此微妙的他感到一身清爽。这可一点没有错,普天下此刻写满一个“秋”。他想哪里开了一大片山花,和尚,和尚摘花,实在是好看。殿上钵里有花,开得好,像是从钵里升起一蓬雾,那么冉冉的。猛一下子他非常喜欢那和尚。
和尚出去了,一稽首,随便而有情,教人舒服。和尚呀,你是行了无数次礼而无损于你的自然,是自然地行了这些礼?和尚放下蜡烛,说了几句话,不外是庙里没有什么,山高,风大气候凉,早早安息。和尚不说,他也自听见。和尚说了,他可没有听。他是看着和尚,和尚真是招他爱。他起来一下,和尚的衣袖飘了飘。这像什么,勉强说,一只纯黑的大蝴蝶。我知道这不像,这实在什么也不像,只是和尚,我已经记住你飘一飘袖子的样子。——这蜡烛尽是跳。
此刻他心里画不出一个和尚。他是想和尚若不把脑袋剃光,他该有一头多好的白头发。一头亮亮的白发闪了一下。和尚的头是光光的而露得出他的发的白。
白发的和尚啊,他是想起他的白了发的母亲。
山间的夜来得快!这一下子多静。真是日入群动息。刚才他不就觉得一片异样的安定了,可是比起来这又迥然是一个样子。他走进那个村子,小蒙舍里有孩子读书,马有铃铛,桔槔敲,小路上新牛粪发散热气,白云从草垛上移过去,梳辫子的小姑娘穿银红褂子。一切描写着静的,这一会全代表一种动。他甚至想他可以做一个货郎来添一点声音的,在这一会可不能来万山间拨浪浪摇他的小鼓。
货郎的拨浪鼓摇在小石桥前,那是他的家。
这教他知道刚才他是想了他的母亲。而投在他母亲的线条里着了色的忽然又是他妹妹。他真愿意有那么一个妹妹,像他在这山村里见到的,穿银红褂子,干干净净,在门前井边打水。青石井栏,井边一架小红花。她想摘一朵,一听到母亲纺车声音,觉得该回家了,不早了。“我明天一早来摘你,你在那里,我记得。”她也可以指引人上山,说:“山上有个庙,庙里和尚好,会让你歇脚。”旅行人于是一看山,觉得还不高。小姑娘旅行人都走了。小姑娘提水,旅行人背包袱。剩下一口井。他们走了半天,井栏上余滴还叮叮咚咚落回井里。村边大乌桕树显得黑黑的,清清楚楚,夜开始向它合过来。磨麦子的骡子下了套,呼呼的石碾子停在一点上。所有的山村都一样。
想起他妹妹时他母亲是一头乌青的头发。摘一朵花给母亲戴该是他多愿意的事。可是他没见过母亲戴一朵花。就这朵不戴的花决定他的一个命运。
“母亲呀,多少年来我叫你这一声。我没有看见你的老。”
于是他母亲是一个年轻的眉眼而戴着一头白发。多少年来这头白发在他心里亮。他真愿意有那么一个妹妹。
可是他没有妹妹,他没有!
他在两幅相似的风景里做了不同的人物。“风景不殊”,他改变风景多少?他在画里,又不在。他现在是在山上;在许多山里的一座的一个小庙里,许多庙里的一个的小小禅房里。世上山很多,庙太少。他感到一种严肃。
这些日子来,他向上,又向上;升高,降低一点,又升得更高。他爬的山太多了。山越来越高,越来越挤得紧。路,越来越细,越来越单调。坐在山顶上,他不难看到一个小小的人,向前倾侧着身体。一步一步,在苍青赭赤间的一条微微的白道上走,低头,又抬头;看一看天,又看一看路;路,画过去,画过去;云过来,他在影子里;云过去,他亮了;蒲公英的絮子沾在他衣服上,他带它们到更高的远处去;一开眼,只一只鸟横掠过视野;鸟越来越少,到后来就只有鹰;山把所有变化都留在身上,于是显得是亘古不变的。可是他不想回头。他看前面,前面什么也没有,他将要经过那里。他想山呀,你们越来越快,我可是一劲儿那么一个速度走。可是有时候他有点发愁,及至他走进那个村子,抬头一望,他打算明天应该折回去了。这是一条线的最后一点,这些山作成一个尽头。
他阖眼了一会儿,他几乎睡着了,几乎做了一个梦。青苔的气味,干草的气味,风化的石头在他身下酥裂,发出声音,且发出气味。小草的叶子窸窣弹了一下,一个蚱蜢蹦出去。很远的地方飘来一只鸟毛,近了近了,为一根枸杞截住,从声音里他知道那是一根黑的。一块小卵石从山顶上滚下去,滚下去,更下去,落在山下深潭里。从极低的地方,一声牛鸣,反刍的声音(它的下巴动,淡红的舌头),升上来,为一阵风卷走。虫蛀着老楝树,一片叶子尝到苦味,它打了个寒噤。一个松球裂开了,寒气伸入鳞瓣。鱼呀,活在多高的水里,你还是不睡?再见,青苔的阴湿;再见,干草的松暖;再见,你搁在胛骨下,抵出一块酸的石头。老和尚敲着磬,现在旅行人要睡了,放松他的眉头,散开嘴边的纹,解开脸上的结,让肩头平摊,腿脚休息。
烛火什么时候灭了,是他吹熄的?
他包在无边的夜的中心,如一枚果仁。老和尚敲着磬。
水上的梦是漂浮的,山顶的梦飞也飞不到哪里去。
他梦见他在那里(这可真是一个“那里”),在他面前是一面壁直的黑暗,他自己也变细,变细,变长变长,他垂直于那块黑暗,黑暗无穷的高,看也看不尽的高呀!他转一个方向,仍是一样;再转,一样,再转,一样,一样,一样,一样是壁直而平,黑暗。他的梦缺少一面。转,转,转,他挫了下来,像一根长线落在地上。“你稍微圆一点软一点。”于是,黑暗成了一朵莲花,他在一层一层的瓣子里,他多小呀,他找不到自己,他贴着黑的莲花的里壁周游了一次,丁,不时莲花上一颗星,淡绿如磷光,旋起旋灭,余光霭霭,归于寂无。丁,又一声。
他醒来。和尚正做晚课。蜡烛烟喷着细沫,蜜的香味如在花里时一样。
这半罐的蜜采自多少朵花!
和尚做晚课,一声一声敲他的磬。他追随,又等待,看看到底隔多久敲一次。渐渐的,和尚那里敲一声,他也敲一敲,自然应节,不紧不慢。“此时我若有磬,我也是一个和尚。”一盏即将熄灭,永不熄灭的灯,冉冉的钵里的花。香随烟,烟哪怕遇到一张薄纸就一碰散了,香却目之而透入一切。他很想去看看和尚。
和尚你想必是不寂寞?
你寂寞的意思是疲倦,客人,你也许还不疲倦?
这合了句古话:心问口,口问心。客人的手轻轻地触着他的剑。这口剑在他整天握着时他总觉得有一分生疏,他愈想免除生疏就愈觉得其不可能;而到他像是忘了它,才知道是如何之亲切。哪一天他簌地一下拔出来,好了,一切就有了交代。剑呀,不是你属于我,我其实是你的。这是什么意思?我活了这一生就落得这一句话,多可怜的一句话。和尚你敲磬,谁也不能把你的磬声收集起来吧。于是客人枕手而眠,而他的眼睛张着。和尚,你的禅房本不是睡觉的。我算是在这里过了我的一夜。我过了各种各色的夜,我把这一夜算在里面还是外头?好了,太阳一出,就是白天,都等到有一天再说吧。到明天我要走。
太阳晒着港口,把盐味敷到坞边杨树叶片上。
海是绿的,腥的,一只不知名大果子,有头颅大,腐烂,巴掌大黑斑上攒满苍蝇。
贝壳在沙里逐渐变成石灰。
白沫上飞旋一只鸟,仅仅一只。太阳落下去,黄昏的光映在多少人额头上,涂了一半金。
多少人向三角洲尖上逼,又转身,散开去。生命如同:一车子蛋,一个一个打破,倒出来,击碎了,击碎又凝合。人看远处如烟,自在烟里,看帆篷远去。
来了一船瓜,一船颜色和欲望。
一船是石头,比赛着棱角。也许一船鸟,一船百合花。
深巷卖杏花。有骆驼,骆驼的铃声在柳烟中摇。鸭子叫,一只通红的蜻蜓。
惨绿的霜上的鬼火,一城灯。嗨客人!
客人,这只是一夜。
你的饿,你的渴,饿后的饱餐,渴中得饮,一天疲倦和疲倦的消除,各种床,各种方言,各种疾病,胜于记得,你一一把它们忘却。你知道没有失望,也没有希望,就该是什么临到你了。你经过了哪里,将来到哪里,是的,山是高的。一个小小的人,向前倾侧着身体,一步一步,在苍青赭赤之间的一条微微的白道上走。你为自己感动不?
“我知道我并不想在这里出家!”
他为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随后,像瞒着自己他想了一想佛殿。这和尚好怪,和尚是一个,蒲团是两个。蒲团,谁在你上面拜过?这和尚,总像不是一个人。他拜一拜,像有一个人随着一起拜。翻开经卷,像有人同时翻开另一卷。而他现在所住这间禅房,分明本不是和尚住的。
这间屋,他一进来就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墙非常非常地白,非常非常地平,一切方而且直,严厉逼人。(即此证明并非是老和尚的。)而在方与直之中有一件东西就显得非常非常地圆。不可移动,不能更改,白的嵌着黑的,白与黑之间划得分明。那是一顶大极了大极了的笠子。笠子本来不是这颜色,发黄,转褐,加深,最后乃是黑的。顶尖是一个宝塔形铜顶子,颜色也黑了,一两处锈出绿花。这笠子如今挂在这里,让旅行人觉得不舒服。拔出剑,他出门去。
他舞他的剑。
他是舞他自己,他的爱和他的恨,最高的兴奋,最大的快乐,最汹涌的愤怒,他沉酣于他的舞弄。
把剑收住,他一惊,有人呼吸。
“是我,舞得好剑。”
是和尚,他真是一惊,和尚站得好近,我差点没杀了他。
他一身都是力量,一直到指尖,一半骄傲,一半反抗,他大声说出:
“我要走遍所有的路。”
他看看和尚,和尚的眼睛好亮,他看他眼睛有没有讥刺,和尚如果激怒他,他会杀了和尚!和尚好像并不为他的话,他的声音所撼动。半晌平平静静,清朗地说:
“很好。有人还要从没有路的地方走过去。听,就是他。”
万山百静之中有一种声音,丁丁地,坚决地,从容地,从一个深深的地方迸出来。
我几乎忘了,这旅行人,他是个遗腹子。
他母亲怀着他时,他父亲被仇人杀了,抬回家来,只剩得一口气。说出仇人的名字,就死了。母亲解出他手里的剑。仇人的名字则经她用针刺在儿子手臂上,又涂了蓝。那口剑,在他手里。他到处找,按手臂上名字找那个人,为父亲报仇。
也许这是很重要的。
不过他一生中没有叫过一声父亲。
真的,有一天他找到那个仇人,他只有一剑把他杀了,他没有话跟他说。他怕自己说不出话来。
有时候他更愿意自己被那个仇人杀了。
父亲与仇人,他一样想象不出是什么样子。小时候有人说他像父亲。现在他连自己样子都不大清楚。
有时他对仇人很有好感,虽然他一点不认识他。
这确是一个问题,杀了那个人他干什么?
既然仇人的名字几乎代替他自己的名字,他可不是借了那个名字而存在的?仇人死了呢?
“我必是要报仇的!
“我跟你的距离一天天近了。
“我如果碰到,一看,我就知道是你。
“即使我一生找不到你,我这一生是找你的了。”
这末一句的声音啊。
第二天,天一亮,他跑近一个绝壁。这真是一个尽头,回身来,他才看见天,苍碧嶙峋,不可抗拒的力量压下来。他呼吸细而急,太阳穴跳动,脸色发青,两股贴紧,汗出如浆。剑在他背上,很重。而在绝壁的里面,像是从地心里,发出丁丁的声音,坚决而从容。
他走进绝壁。好黑,半天,他什么也看不见。退出来?他像是浸在冰水里。而他的眼睛渐渐能看见前面一两尺地方,他站了一会儿,稳住自己。丁,一声,一个火花,赤红的。丁,又一个。风从洞口吹进来,吹在他背上。咽了一口唾液,他走进去。他听见自己跫跫足音,这个声音鼓励他,教他不踉跄,有样子。里面越走越窄,他得弓着身子。他直视前面,一个一个火花爆出来。好了,到了尽头。到尽头,是一堆长头发,一个人,匍匐,一手錾子,一手锤头,正开凿膝前的方寸。像是没有听见有人来,他不回头。渐渐地,他向上开凿,他的手举起,举起,旅行人看见两只僧衣的袖子,他披及腰下的长发抖动一下。他举起,举起,旅行人看见那一双手,奇瘦,露骨,全是筋。旅行人向后退一步。和尚把头回过来一下。只一双眼睛,从纷披的长发后面闪出来。旅行人木然。举起举起,火花,火花,再来一个,火花!他差点没晕过去:和尚的手臂上赫然是三个字,针刺的,涂蓝的,是他父亲的名字。一时,他什么也不见,只有那三个字。一笔一画,他在心里描了那三个字。丁,一个火花,字一跳动。时间从洞外飞逝,一卷白云从洞口掠过。他简直忘记自己背上的剑了,或则是他自己整个消失就剩得这口剑。他缩小缩小,至于没有。然后又回来,回来,好了,他的脸色由青转红,他自己充满于躯体,剑!他拔剑在手。
从容的,坚决的,丁丁的声音;火花,紫赤晶明。
忽然他相信他母亲一定已经死了。
“铿”的一声。
他的剑落回鞘里。第一朵锈。
他看了看自己脚下,脚下是新凿的痕迹。而在他脚前,另一副锤錾摆着。他俯身,拾起来。和尚稍微往旁边挪过一点。
两滴眼泪闪在庙里白发的和尚的眼睛里。
有一天,两副錾子会同时凿在空里。第一线由另一面射进来的光。
驴
驴浅浅的青灰色,(我要称那种颜色为“驴色”!)背脊一抹黑,渐细成一条线,拖到尾根,眼皮鼻子白粉粉的。非常地像个驴,一点都不非驴非马。一个多么可笑而淘气的畜生!仿佛它娘生它一个就不再生似的,一副自以为是的独儿子脾气。
一下套,它吃一口豆子,挨了顾老板一铜勺把子(顾老板正舀豆花做干子),偏着脑袋,一溜烟奔过了那条巷子,跳过大阴沟,来了,奔过来,还没有站定,就势儿即往地上一摔,翻身。这块地教它的驴皮磨得又光又滑了。(若是这里需一地名,可就本地风光名之为“驴打滚”。)翻,——翻不过;翻,——再来一个,好嘛,喔唷喔唷,这一下,——过瘾!我家老王说,驴子不睡觉,站一站就行了;挨了半天磨,累得王八蛋似的,也只需翻一个身即浑身通泰。我相信他。因此,看它翻不过,为之着急,好像我的腰眼里也酸溜溜的了。幸而它每次都一定翻得过的。滚完了,饮水,吃草,丁零当郎摇它的耳朵,忒尔噜噜打喷嚏。——这东西把两个招风耳那么摆来摆去地干什么呢?世界上有没有一个蜜蜂曾经冒冒失失撞到一个驴耳朵里去过?小时候我老这么想,现在也还对此极有兴趣。唔,唔,唔!它把个软软的鼻子皱两皱,(多不雅观!)忽然惊天动地地呜哇呜哇大叫起来,问老王它干什么叫,老王说“闻到驴奶奶气味了,好不要脸的东西!”说时神情好像有看不起它。我于是不好意思看看它自身挂下来的玩意。晋人多奇怪嗜癖,好驴鸣其一也,有以善作驴鸣得大名者,甚至到新死的朋友坟上去,“鸣”,真是非常地玄了!驴它稳稳重重的时候不是没有,但发神经病时候很多,常常本来规规矩矩、潇潇洒洒地散着步,忽然中了邪似的,脖子一缩,伸开四蹄飞奔,跑过来又跑过去;跑过去,又跑过来。看它跑,最好是俯卧在地上,眼光与地平线齐,驴在蓝天白云草紫芦花之间飞,美极了。跑也听你跑去,没有人管你,侉奶奶细着眼睛看得很有趣呢,可你别去嚼人家种在那儿的豆子,那你就有罪受的!大和二和六丁六甲似的追过来,(你跑!个杂——种!)一把捞住绳头子,拴到那棵踞满了毛毛虫的瘦骨伶仃的榆树上去了。顾家也是,为什么把绳子弄得那么长呢?散着,它要一脚一脚的,它会一圈一圈地绕着树转,(生成牵磨的命!)转到后来,摸不着来路了,于是把个驴子头吊了起来,上下不得,干瞪两眼,两眼翻白,斜睃着自己尾毛拂动。牛虻虻,麻苍蝇都来了。这就只有两条后腿还可以活动活动,方不致因为老站着而酥麻。腿膝里是两个黑疤疤就极其显眼地露了出来。老王说这是驴子的夜眼。驴子夜里能做事,瞎眼驴子一样骑,全靠这两个膏药心似的东西。然而他又说驴子生小毛病不吃药,用个小槌子在那里敲两下;重病也只需戳一勾被针,放出点紫血就行了。这就不对了:既是眼睛,则不能敲,不能戳。然而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很想去摸摸这个甲虫壳似的黑疤,用指头弹弹必会叭叭地响的。还是先把它解下来吧,它腿上肉一牵一牵地跳,筋都涨起来了。——这畜生真不知好歹!狗咬吕洞宾,驴要踢我。我不知搭救了它多少次了。
而且家里一吃粽子,我即把箬叶跟小莲一起来送给它吃,驴特别爱这东西。小莲告诉我,须仔细捡去裹粽子的麻丝,说吃下去要缠住肚肠子。我不信,(当然不通,难道会吃到肠子外头去吗?)小莲说“骗你干什么!大和说的,不信你去问。”我才不问,捡去就是了!小莲一片一片地送在它的嘴里,看它吃。小莲喜欢这驴,她日后将忘不了这驴。小莲你嫁给大和得了,嫁过去整天用箬叶喂驴!我心里想,不敢说出来,我怕小莲哭。我看小莲,小莲一条辫子,越来越长了。我说:
“小莲,我给它吃。”
小莲把盛箬叶的柳条畚箕给我。我想驴一定更愿意我喂。一片一片的,着急死了,我一次就是五六片,塞得它满嘴都是。而远远地叫过来了:
“那是我家的驴,踢了你我不管!”
“哎唷哎唷,什么宝贝驴!快来看看,只有一只耳朵了!”
这是老王说的。老王总是帮着我。老王来了,老王来挑水,我们一起看过去,老王,我,小莲,为老王的话逗笑了的侉奶奶——
那边大喜鹊巢的老柳树上呢,大和跟二和。
大和二和每天下午到这里来。老王一见他们总要说:
“怎么着,又来放驴了?”
这是淘笑他们的话。只有放牛放羊叫“放”的,驴不能叫“放”。然而该怎么说呢?“看驴”,怕也没有这么说的。老王另有个说法,“陪驴”,这其实最对。他们实在是跟在驴后面也一溜烟跑出来玩玩而已。驴子比他们哥儿俩都懂事些,倒像顾大娘把儿子交给驴,驴子带头,领着他们到荒野里来一样。这时候他们累了半夜,一早上的爸爸要睡一会儿,他们在家一定闹得不得安生!
徙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
《庄子·逍遥游》
很多歌消失了。
许多歌的词、曲的作者没有人知道。
有些歌只有极少数的人唱,别人都不知道。比如一些学校的校歌。
县立第五小学历年毕业了不少学生。他们多数已经是过六十的人了。他们之中不少人还记得母校的校歌,有人能够一字不差地唱出来。
西挹神山爽气,
东来邻寺疏钟,
看吾校巍巍峻峻,
连云栉比列其中。
半城半郭成调元,
无女无男教育同。
桃红李白,
芬芳馥郁,
一堂济济坐春风。
愿少年,
乘风破浪,
他日毋忘化雨功!
每逢“纪念周”,每天上课前的“朝会”,放学前的“晚会”,开头照例是唱“党歌”,最后是唱校歌。一个担任司仪的高年级同学高声喊道:“唱——校——歌!”全校学生,三百来个孩子,就用玻璃一样脆亮的童音,拼足了力气,高唱起来。好像屋上的瓦片、树上的树叶都在唱。他们接连唱了六年,直到毕业离校,真是深深地印在脑子里了。说不定临死的时候还会想起这支歌。
歌词的意思是没有人解释过的。低年级的学生几乎完全不懂它说的是什么。他们只是使劲地唱,并且倾注了全部感情。到了四五年级,就逐渐明白了,因为唱的次数太多,天天就生活在这首歌里,慢慢地自己就琢磨出来了。最先懂得的是第二句。学校的东边紧挨一个寺,叫作承天寺。承天寺有一口钟。钟撞起来嗡嗡地响。“神山爽气”是这个县的“八景”之一。神山在哪里,“爽气”是什么样的“气”,小学生不知道,只是无端地觉得很美,而且有一种神秘感。下面的歌词也朦朦胧胧地理解了:是说学校有很多房屋,在城外,是个男女合校,有很多同学。总的说来是说这个学校很好。十来岁的孩子很为自己的学校骄傲,觉得它很了不起,并且相信别的学校一定没有这样一首歌。到了六年级,他们才真正理解了这首歌。毕业典礼上(这是他们第一次“毕业”),几位老师们讲过了话,司仪高声喊道:“唱——校——歌!”这是他们最后一次大家聚在一起唱这支歌了。他们唱得异常庄重,异常激动。玻璃一样的童声高唱起来:
西挹神山爽气,
东来邻寺疏钟……
唱到“愿少年,乘风破浪,他日毋忘化雨功”,大家的心里都是酸酸的。眼泪在乌黑的眼睛里发光。这是这首歌的立意所在,点睛之笔,其余的,不过是敷陈其事。从语气看,像是少年对自己的勖勉,同时又像是学校老师对教了六年的学生的嘱咐,一种遗憾、悲哀而酸苦的嘱咐。他们知道,毕业出去的学生,日后多半是会把他们忘记的。
毕业生中有一些是乘风破浪,做了一番事业的;有的离校后就成为泯然众人,为衣食奔走了一生;有的,死掉了。
这不是一支了不起的歌,但很贴切。朴朴实实,平平常常,和学校很相称。一个在寺庙的废基上改建成的普通的六年制小学,又能写出多少诗情画意呢?人们有时想起,只是为了从干枯的记忆里找回一点淡淡的童年,在歌声中想起那些校园里的蔷薇花,冬青树,擦了无数次的教室的玻璃,上课下课的钟声,和球场上像烟火一样升到空中的一阵一阵的明亮的欢笑……
校歌的作者是高先生,有些人知道,有些人不知道。
先生名鹏,字北冥,三十后,以字行。家世业儒。祖父、父亲都没有考取功名,靠当塾师、教蒙学,以维生计。三代都住在东街租来的一所百年老屋之中,临街有两扇白木的板门,真是所谓寒门。先生少孤。尝受业于邑中名士谈甓渔,为谈先生之高足。
这谈甓渔是个诗人,也是个怪人。他功名不高,只中过举人,名气却很大。中举之后,累考不进,无意仕途,就在江南江北,沭阳溧阳等地就馆。他教出来的学生,有不少中了进士,谈先生于是身价百倍,高门大族,争相延致。晚年惮于舟车,就用学生谢师的银子,回乡盖了一处很大的房子,闭户著书。书是著了,门却是大开着的。他家门楼特别高大。为什么盖得这样高大?据说是盖窄了怕碰了他的那些做了大官的学生的纱帽翅儿。其实,哪会呢?清朝的官戴的都是顶子,缨帽花翎,没有帽翅。地方上人这样的口传,无非是说谈老先生的阔学生很多。这座大门里每年进出的知县、知府,确实不在少数。门楼宽大,是为了供轿夫休息用的。往年,两边放了极其宽长的条凳,柏木的凳面都被人的屁股磨得光光滑滑的了。谈家门楼巍然突出,老远的就能看见,成了指明方位的一个标志,一个地名。一说“谈家门楼”东边,“谈家门楼”斜对过,人们就立刻明白了。谈甓渔的故事很多。他念了很多书,学问很大,可是不识数,不会数钱。他家里什么都有,可是他愿意到处闲逛,到茶馆里喝茶,到酒馆里喝酒,烟馆里抽烟。每天出门,家里都要把他需用的烟钱、茶钱、酒钱分别装在布口袋里,给他挂在拐杖上,成了名副其实的“杖头钱”。他常常傍花随柳,信步所之,喝得半醉,找不到自己的家。他爱吃螃蟹,可是自己不会剥,得由家里人把蟹肉剥好,又装回蟹壳里,原样摆成一个完整的螃蟹。两个螃蟹能吃三四个小时,热了凉,凉了又热。他一边吃蟹,一边喝酒,一边看书。他没有架子,没大没小,无分贵贱,三教九流,贩夫走卒,都谈得来,是个很通达的人。然而,品望很高。就是点过翰林的李三麻子远远从轿帘里看见谈老先生曳杖而来,也要赶紧下轿,避立道侧。他教学生,教时文八股,也教古文词赋,经史百家。他说:“我不愿谈甓渔教出来的学生,如郑板桥所说,对案至不能就一札!”他大概很会教书,经他教过的学生,不通的很少。
谈老先生知道高家很穷,他教高先生书,不受修金。每回高先生的母亲封了节敬送去,谈老先生必亲自上门退回,说:
“老嫂子,我与高鹏的父亲是贫贱之交,总角之交,你千万不要这样!我一定格外用心地教他,不负故人。高鹏的天资,虽只是中上,但很知发愤。他深知先人为他取的名、字的用意。他的诗文都很有可观,高氏有子矣。北溟之鹏终将徙于南溟。高了,不敢说。青一衿,我看,如拾芥耳。我好歹要让他中一名秀才。”
果然,高先生在十六岁的时候,高高地中了一名秀才。众人说:高家的风水转了。
不想,第二年就停了科举。
废科举,兴学校,这个小县城里增添了几个疯子。有人投河跳井,有人跑到明伦堂 去痛哭。就在高先生所住的东街的最东头,有一姓徐的呆子。这人不知应考了多少次,到头来还是一个白丁。平常就有点迂迂磨磨,颠颠倒倒。说起话满嘴之乎者也。他老婆骂他:“晚饭米都没得一颗,还你妈的之乎——者也!”徐呆子全然不顾,朗吟道:“之乎者也矣焉哉,七字安排好秀才!”自从停了科举,他又添了一宗新花样。每逢初一、十五,或不是正日,而受了老婆的气,邻居的奚落,他就双手捧了一个木盘,盘中置一香炉,点了几根香,到大街上去背诵他的八股窗稿。穿着油腻的长衫,靸着破鞋,一边走,一边念。随着文气的起承转合,步履忽快忽慢;词句的抑扬顿挫,声音时高时低。念到曾经业师浓圈密点的得意之处,摇头晃脑,昂首向天,面带微笑,如醉如痴,仿佛大街上没有一个人,天地间只有他的字字珠玑的好文章。一直念到两颊绯红,双眼出火,口沫横飞,声嘶气竭。长歌当哭,其声冤苦。街上人给他这种举动起了一个名字,叫作“哭圣人”。
他这样哭了几年,一口气上不来,死在街上了。
高北冥坐在百年老屋之中,常常听到徐呆子从门外哭过来,哭过去。他恍恍惚惚觉得,哭的是他自己。
功名道断,高北冥怎么办呢?
头二年,他还能靠笔耕生活。谈先生还没有死。有人求谈先生的文字,碑文墓志,寿序挽联,谈先生都推给了高先生。所得润笔,尚可饘粥。谈先生寿终,高北冥缌麻服孝,尽礼致哀,写了一篇长长的祭文,泣读之后,忧心如焚。
他也曾像他的祖父和父亲一样,开设私塾教几个小小蒙童,教他们读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幼学琼林》、《龙文鞭影》。然而除了少数极其守旧的人家,都已经把孩子送进学校了。他也曾挂牌行医看眼科。谈甓渔老先生的祖上本是眼科医生。他中举之后,还偶尔为人看眼疾。他劝高鹏也看看眼科医书,给他讲过平热泻肝之道。万一功名不就,也有一技之长,能够糊口。可是城里近年害眼的不多。有患赤红火眼的,多半到药店里买一副鹅翎眼药(装在一根鹅毛翎管里的红色的眼药),清水化开,用灯草点进眼内,就好了。眼科,不像“男妇内外大小方脉”那样有“走时”的时候。文章不能锅里煮,百无一用是书生,一家四口,每天至少要升半米下锅,如之何?如之何?
正在囊空咄咄,百无聊赖,有一个平素很少来往的世交沈石君来看他。沈石君比高北冥大几岁,也曾跟谈甓渔读过书,开笔成篇以后,到苏州进了书院。书院改成学堂,革命、“光复”……他就成了新派,多年在外边做事。他有志办教育,在省里当督学。回乡视察了几个小学之后,拍开了高家的白木板门。他劝高北冥去读两年简易师范,取得一个资格,教书。
读师范是被人看不起的。师范不收学费,每月还可有伙食津贴,师范生被人称为“师范花子”,但这在高北冥是一条可行的路,虽然现在还来入学读书,岁数实在太大些了。好在同学中年纪差近的也还有,而且“简师”只有两年,一晃也就过去了。
简师毕业,高先生在“五小”任教。
高先生有了职业,有了虽不丰厚但却可靠的收入,可以免于冻饿,不致像徐呆子似的死在街上了。
按规定,简师毕业,只能教初、中年级,因为高先生是谈甓渔的高足,中过秀才,声名籍籍,叫他去教“大狗跳,小狗叫,大狗跳一跳,小狗叫一叫”,实在说不过去,因此,破格担任了五、六年级的国文。即使是这样,当然也还不能展其所长,尽其所学。高先生并不意满志得。然而高先生教书是认真的。讲课、改作文,郑重其事,一丝不苟。
同事起初对他很敬重,渐渐地在背后议论起来,说这个人的脾气很“方”。是这样。高先生落落寡合,不苟言笑,不爱闲谈,不喜交际。他按时到校,到教务处和大家略点一点头,拿了粉笔、点名册就上教室。下了课就走。有时当中一节没有课,就坐在教务处看书。小学教师的品类也很杂。有正派的教师;也有头上涂着司丹康、脸上搽着雪花膏的纨绔子弟;戴着瓜皮秋帽、留着小胡子,琵琶襟坎肩的纽子挂着青天白日徽章,一说话不停地挤鼓眼的幕僚式的人物。他们时常凑在一起谈牌经,评“花榜” ,交换庸俗无聊的社会新闻,说猥亵下流的荤笑话。高先生总是正襟危坐,不作一声。同事之间为了“联络感情”,时常轮流做东,约好了在星期天早上“吃早茶”。这地方“吃早茶”不是喝茶,主要是吃各种点心——蟹肉包子、火腿烧卖、冬笋蒸馒、脂油千层糕。还可叫一个三鲜煮干丝,小酌两杯。这种聚会,高先生概不参加。小学校的人事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挺复杂。教员当中也有派别,为了一点小小私利,排挤倾轧,钩心斗角,飞短流长,造谣中伤。这些派别之间的明暗斗争,又与地方上的党政权势息息相关,且和省中当局遥相呼应。千丝万缕,变幻无常。高先生对这种派别之争从不介入。有人曾试图对他笼络(高先生素负文名,受人景仰,拉过来是个“实力”),被高先生冷冷地拒绝了。他教学生,也是因材施教,无所阿私,只看品学,不问家庭。每一班都有一两个他特别心爱的学生。高先生看来是个冷面寡情的人,其实不是这样,只是他对得意的学生的喜爱不形于色,不像有些婆婆妈妈的教员,时常摸着学生的头,拉着他的手,满脸含笑,问长问短。他只是把他的热情倾注在教学之中。他讲书,眼睛首先看着这一两个学生,看他们领会了没有。改作文,改得特别仔细。听这一两个学生回讲课文,批改他们的作文课卷,是他的一大乐事。只有在这样的时候,他觉得不负此生,做了一点有意义的事。对于平常的学生,他亦以平常的精力对待之。对于资质顽劣,不守校规的学生,他常常痛加训斥,不管他的爸爸是什么局长还是什么党部委员。有些话说得比较厉害,甚至侵及他们的家长。因这些,校中同事不喜欢他,又有点怕他。他们为他和自己的不同处而愤愤不平,说他是自命清高,沽名钓誉,不近人情,有的干脆说:“这是绝户脾气!”
高先生没有儿子,只有两个女儿。
高先生性子很急,爱生气。生起气来不说话,满脸通红,脑袋不停地剧烈地摇动。他家世寒微,资格不高,故多疑。有时别人说了一两句不中听的话,或有意,或无意,高先生都会多心。比如有的教员为一点不顺心的事而牢骚,说:“家有三担粮,不当孩子王!我祖上还有几亩薄田,饿不死。不为五斗米折腰,我辞职,不干了!”——“老子不是那不花钱的学校毕业的,我不受这份窝囊气!”高先生都以为这是敲打他,他气得太阳穴的青筋都绷起来了。看样子他就会拍桌大骂,和人吵一架,然而他强忍下了,他只是不停地剧烈地摇着脑袋。
高先生很孤僻,不出人情,不随份子,几乎与人不通庆吊。他家从不请客,他也从不赴宴。他教书之外,也还为人写寿序,撰挽联,委托的人家照例都得请请他。知单 送到,他照例都在自己的名字下书一“谢”字。久而久之,都知道他这脾气,也就不来多此一举了。
他不吃烟,不饮酒,不打牌,不看戏。除了学校和自己的家,哪里也不去。每天他清早出门,傍晚回家。拍拍白木的板门,过了一会儿,门开了。进门是一条狭长的过道,砖缝里长着扫帚苗,苦艾,和一种名叫“七里香”其实是闻不出什么气味、开着蓝色的碎花的野草,有两个黄蝴蝶寂寞地飞着。高先生就从这些野草丛中踏着沉重的步子走进去,走进里面一个小门,好像走进了一个深深的洞穴,高大的背影消失了。木板门又关了,把门上的一副春联关在外面。
高先生家的春联都是自撰的,逐年更换。不像一般人家是迎祥纳福的吉利话,都是述怀抱、舒愤懑的词句,全城少见。
这年是辛未年,板门上贴的春联嵌了高先生自己的名、字:
辛夸高岭桂
未徙北冥鹏
也许这是一个好兆,“未徙”者“将徙”也。第二年,即壬申年,高北冥竟真的“徙”了。
这县里有一个初级中学。除了初中,还有一所初级师范,一所女子师范,都是为了培养小学师资的。只有初中生,是准备将来出外升学的,因此这初中俨然是本县的最高学府。可是一向办得很糟。名义上的校长是李三麻子,根本不来视事。教导主任张维谷(这个名字很怪)是个出名的吃白食的人。他有几句名言:“不愿我请人,不愿人请我,只愿人请人,当中有个我”。人品如此,学问可知。数学教员外号“杨半本”,他讲代数、几何,从来没有把一本书讲完过,大概后半本他自己也不甚了了。历史教员姓居,是个律师,学问还不如高尔础。他讲唐代的艺术一节,教科书上说唐代的书法分“方笔”和“圆笔”,他竟然望文生义,说方笔的笔杆是方的,圆笔的笔杆是圆的。连初中的孩子略想一想,也觉得无此道理。一个学生当时就站起来问:“笔杆是方的,那么笔头是不是也是方的呢?”这帮学混子简直是在误人子弟。学生家长,意见很大。到了暑假,学生闹了一次风潮(这是他们第一次参加的“学潮”)。事情还是从居大律师那里引起的。平日,学生在课堂上有什么不明白的问题问他,他的回答总是“书上有”。到学期考试时,学生搞了一次变相的罢考。卷子发下来,不到五分钟,一个学生以关窗为号,大家一起把卷子交了上去,每道试题下面一律写了三个字:“书上有!”张维谷及其一伙,实在有点“维谷”,混不下去了。
教育局长不得不下决心对这个学校进行改组,——否则只怕连他这个局长也坐不稳。
恰好沈石君因和厅里一个科长意见不合,愤而辞职,回家闲居,正在四处写信,托人找事,地方上人挽他出山来长初中。沈石君再三推辞,禁不住不断有人踵门劝说,也就答应了。他只提出一个条件:所有教员,由他决定。教育局长沉吟了一会儿,说:“可以。”
沈石君是想有一番作为的。他自然要考虑各种关系,也明知局长的口袋里装了几个人,想往初中里塞,不得不适当照顾,但是几门主要课程的教员绝对不能迁就。
国文教员,他聘了高北冥。许多人都感到意外。
高先生自然欣然同意。他谈了一些他对教学的想法。沈石君认为很有道理。
高先生要求“随班走”。教一班学生,从初一教到初三,一直到送他们毕业,考上高中。他说别人教过的学生让他来教,如垦生荒,重头来起,事倍功半。教书教人,要了解学生,知己知彼。不管学生的程度,照本宣科,是为瞎教。学生已经懂得的,再来教他,是白费;暂时不能接受的,勉强教他,是徒劳。他要看着、守着他的学生,看到他是不是一月有一月的进步,一年有一年的进步。如同注水入瓶,随时知其深浅。他说当初谈老先生就是这样教他的。
他要求在部定课本之外,自选教材。他说教的是书,教书的是高北冥。“只有我自己熟读,真懂,我所喜爱的文章,我自己为之感动过的,我才讲得好。”他强调教材要有一定的系统性,要有重点。他也讲《苛政猛于虎》、《晏子使楚》、《项羽本纪》、《出师表》、《陈情表》、韩、柳、欧、苏。集中地讲的是白居易、归有光、郑板桥。最后一学期讲的是朱自清的《背影》、都德的《磨坊文札》。他好像特别喜欢归有光的文章。一个学期内把《先妣事略》、《项脊轩志》、《寒花葬志》都讲了。他要把课堂讲授和课外阅读结合起来。课上讲了《卖炭翁》、《新丰折臂翁》,同时把白居易的新乐府全部印发给学生。讲了一篇《潍县署中寄弟墨》,把郑板桥的几封主要的家书、道情和一些题画的诗也都印发下去。学生看了,很有兴趣。这种做法,在当时的初中国文教员中极为少见。他选的文章看来有一个标准:有感慨,有性情,平易自然。这些文章有一个贯串性的思想倾向,这种倾向大体上可以归结为:人道主义。
他非常重视作文。他说学国文的最终的目的,是把文章写通。学生作文他先眉批一道,指出好处和不好处,发下去由学生自己改一遍,或同学间互相改;交上来,他再改一遍,加点批,再发给学生,让学生自己誊一遍,留起来;要学生随时回过头来看看自己的文章。他说,作文要如使船,撑一篙是一篙,作一篇是一篇。不能像驴转磨,走了三年,只在磨道里转。
为了帮助学生将来升学,他还自编了三种辅助教材。一年级是《字形音义辨》,二年级是《成语运用》,三年级是《国学常识》。
在县立初中读了三年的学生,大部分文字清通,知识丰富,他们在考高中,甚至日后在考大学时,国文分数都比较高,是高先生给他们打下的底子。更重要的是他们学会了欣赏文学——高先生讲过的文章的若干片段,许多学生过了三十年还背得;他们接受了高先生通过那些选文所传播的思想——人道主义,影响到他们一生的立身为人。呜呼,先生之泽远矣!
(玻璃一样脆亮的童声高唱着。瓦片和树叶都在唱。)
高先生的家也搬了。搬到老屋对面的一条巷子里。高先生用历年的积蓄,买了一所小小的四合院。房屋虽也旧了,但间架砖木都还结实。天井里花木扶疏,苔痕上阶,草色入帘,很是幽静。
高先生这几年心境很好,人也变随和了一些。他和沈石君以及一般同事相处甚得。沈石君每年暑假要请一次客,对校中同仁表示慰劳,席间也谈谈校务。高先生是不须催请,早早就到的。他还备了几样便菜,约几个志同道合的教员,在家里赏荷小聚。(五小的那位师爷式的教员听到此事,编了一条歇后语:“高北冥请客——破天荒”。)这几年,很少看到高先生气得脑袋不停地剧烈地摇动。
高先生有两件心事。
一件是想把谈老师的诗文刻印出来。
谈老先生死后,后人很没出息,游手好闲,坐吃山空,几年工夫,把谈先生挣下的家业败得精光,最后竟至靠拆卖房屋的破瓦维持生活。谈老先生的宅第几乎变成一片瓦砾,旧池乔木,荡然无存。门楼倒还在,也破落不堪了。供轿夫休息的长凳早没有了,剩了一个空空的架子。里面有一算卦的摆了一个卦摊。条桌上放着签筒。桌前系着桌帷,白色的圆“光”里写了四个字:“文王神课。”算卦的伏在桌上打盹。这地方还叫作“谈家门楼”。过路人走过,都有不胜今昔之感,觉得沧海桑田,人生如梦。
谈老先生的哲嗣名叫幼渔。到无米下锅时,就到谈先生的学生家去打秋风。到了高北冥家,高先生总要周济他一块、两块、三块、五块。总不让他空着手回去。每年腊月,还得为他准备几斗米,一方腌肉,两条风鱼,否则这个年幼渔师弟过不去。
高北冥和谈先生的学生周济谈幼渔,是为了不忘师恩,是怕他把谈先生的文稿卖了。他已经几次要卖这部文稿。买主是有的,就是李三麻子(此人老而不死)。高先生知道,李三麻子买到文稿,改头换面,就成了他的著作。李三麻子惯于欺世盗名,这种事干得出。李三麻子出价一百,告诉幼渔,稿到即付。
高先生狠了狠心,拿出一百块钱,跟谈幼渔把稿子买了。
想刻印,却很难。松华斋可以铅印,尚古山房可以雕版。问了问价钱,都贵得吓人,为高北冥力所不及。稿子放在架上,逐年摊晒。高先生觉得对不起老师,心里很不安。
另一件心事是女儿高雪的前途和婚事。
高先生的两个女儿,长名高冰,次名高雪。
高雪从小很受宠,一家子都惯她,很娇。她用的东西都和姐姐不一样。姐姐夏天穿的衣是府绸的,她穿的是湖纺。姐姐穿白麻纱袜,她却有两条长筒丝袜。姐姐穿自己做的布鞋,她却一会是“千底一带”,一会是白网球鞋,并且在初中二年级就穿了从上海买回来的皮鞋。姐姐不嫉妒,倒说:“你的脚好看,应该穿好鞋。”姐姐冬天烘黄铜的手炉,她的手炉是白铜的。姐姐扇细芭蕉扇,她扇檀香扇。东西也一样。吃鱼,脊梁、肚皮是她的(姐姐吃鱼头、鱼尾,且说她爱吃),吃鸡,一只鸡腿归她(另一只是高先生的)。她还爱吃陈皮梅、嘉应子、橄榄。她一个人吃。家务事也不管。扫地、抹桌、买菜、煮饭,都是姐姐。高起兴来,打了井水,把家里什么都洗一遍,砖地也洗一遍,大门也洗一遍,弄得家里水漫金山,人人只好缩着脚坐在凳子上。除了自己的衣服,她不洗别人的。被褥帐子,都是姐姐洗。姐姐在天井里一大盆一大盆,洗得汗马淋漓,她却躺在高先生的藤椅上看《茵梦湖》。高先生的藤椅,除了她,谁也不坐,这是一家之主的象征。只有一件事,她乐意做:浇花。这是她的特权,别人不许浇。
高先生治家很严,高师母、高冰都怕他。只有对高雪,从未碰过一指头。在外面生了一点气,回来看看这个“欢喜团”,气也就消了。她要什么,高先生都依她。只有一次例外。
高雪初三毕业,要升学(高冰没有读中学,小学毕业,就在本城读了女师,已经在教书)。她要考高中,将来到北平上大学。高先生不同意,只许她报师范。高雪哭,不吃饭。妈妈和姐姐坐在床前轮流劝她。
“不要这样。多不好。爸爸不是不想让你向高处飞,爸爸没有钱。三年高中,四年大学,路费、学费、膳费、宿费,得好一笔钱。”
“他有钱!”
“他哪有钱呀!”
“在柜子里锁着!”
“那是攒起来要给谈老先生刻文集的。”
“干吗要给他刻!”
“这孩子,没有谈老先生,爸爸就没有本事。上大学呢!你连小学也上不了。知恩必报,人不能无情无义。”
“再说那笔钱也不够你上大学。好妹妹,想开一点。师范毕业,教两年,不是还可以考大学吗?你自己攒一点,没准爸爸这时候收入会更多一些。我跟爸爸说说,我挣的薪水,一半交家里,一半给你存起来,三四年下来,也是个数目。”
“你不用?”
“我?——不用!”
高雪被姐姐的真诚感动了,眼泪晶晶的。
姐姐说得也有理。国民党教育部有个规定,师范毕业,教两年小学,算是补偿了师范三年的学杂费,然后可以考大学。那时大学生里岁数大,老成持重的,多半曾是师范生。
“快起来吧!不要叫爸爸心里难过。你看看他:整天不说话,脑袋又不停地摇了。”
高雪虽然娇纵任性,这点清清楚楚的事理她是明白的。她起来洗洗脸,走到书房里,叫了一声:
“爸爸!”
并盛了一碗饭,用茶水淘淘,就着榨菜,吃了。好像吃得很香。
高先生知道女儿回心转意了,他心里倒酸渍渍的,很不好受。
高雪考了苏州师范。
高雪小时候没有显出怎么好看。没有想到,女大十八变,两三年工夫,变成了一个美人。每年暑假回家,一身白。白旗袍(在学校只能穿制服:白上衣,黑短裙),漂白细草帽,白纱手套,白丁字平跟皮鞋。丰姿楚楚,行步婀娜,态度安静,顾盼有光。不论在火车站月台上,轮船甲板上,男人女人都朝她看。男人看了她,敞开法兰绒西服上衣的扣,露出新买的时式领带,频频回首,自作多情。女的看了她,从手提包里取出小圆镜照照自己。各依年貌,生出不同的轻轻感触。
她在学校里唱歌、弹琴,都很出色。唱的歌是《茶花女》的《饮酒歌》,弹的是肖邦的小夜曲。
她一回本城,城里的女孩子都觉得自己很土。她们说高雪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派头。
有女儿的人说:“高北冥生了这样一个女儿,这个爸爸当得过!”
任何小城都是有风波的。因为省长易人,直接影响到这个小县的人事。县长、党部、各局,统统来了一个大换班。公职人员,凡靠领薪水吃饭的,无不人心惶惶。
一县的人事更代,自然会波及县立初中。
三十几个教育界人士,联名写信告了沈石君。一式两份,分送厅、局。执笔起草的就是居大律师。他虽分不清方笔、圆笔,却颇善于刀笔。主要的罪名是:“把持学政,任用私人,倡导民主,宣传赤化。”后两条是初中图书馆里买了鲁迅、高尔基的书,订了《生活周刊》,“纪念周”上讲时事。“任用私人”牵涉到高北冥。信中说:“简师毕业,而教中学,纵观全国,无此特例。只为同门受业,不惜破格躐等,遂使寰城父老疾首,而令方帽学士寒心。”指摘高北冥的教学是“不依规矩,自作主张,藐视部厅,搅乱学制”。
有人把这封信的底稿抄了一份送给沈石君。沈石君看了,置之一笑。他知道这个初中校长的位置,早已有人觊觎,自厅至局,已经内定。这封控告信,不过是制造一个查办的口实。此种官场小伎俩,是三岁小儿都知道的。和这些人纠缠,味同嚼蜡。何况他已在安徽找到事,毫无恋栈之心。为了给当局一个下马台阶,彼此不伤和气,他自己主动递了一封辞职书。不两天,批复照准。继任校长,叫尹同霖,原是办党务的。——新换上的各局首脑也都是清一色,是县党部的委员。这一调整充分体现了“以党治国”精神。没有等办理交代,尹同霖先来拜会了沈石君,这是给他一个很大的面子,免得彼此心存芥蒂。尹同霖问沈石君有什么托付,沈石君只希望他能留高北冥。尹同霖满口答应。
沈石君束装就道之前,来看了高北冥,说他已和同霖提了,这点面子料想他会给的,他叫高北冥不要另外找事,安心在家等聘书。
不料,快开学了,聘书还不下来。同时,却收到第五小学的聘书。聘书后盖着五小新校长的签名章:张维谷。这是怎么回事呢?他并未向张维谷谋过职呀。
高先生只得再回五小去教书。
高先生到教务处看看,教员大半还是熟人。他和大家点点头,拿了粉笔、点名册往教室里走。纨绔子弟和幕僚在他身后努努嘴,演了一出双簧。一个说:“好马不吃回头草”,一个说:“前度刘郎今又来。”高北冥只当没有听见。
五年级有一个学生叫申潜,是现任教育局长的儿子,异常顽劣,上课时常捣乱。有一次他乘高先生回身写黑板时,用弹弓纸弹打人,一弹打在高先生的后脑勺上。高先生勃然大怒,把他训斥了一顿。不想申潜毫不认错,反而睖着眼睛看着高先生,眼睛里充满了鄙视。他没有说一句话,但是高先生从他的眼睛里清清楚楚听得到:“你有什么了不起!我爸爸动一动手指头,你们的饭碗就完蛋!”高先生狂吼起来:“你仗你老子的势!你们!你们这些党棍子,你们欺人太甚!”他的脑袋剧烈地摇动起来。一堂学生被高先生的神气吓呆了,鸦雀无声。
谈甓渔的文稿没有刻印出来。永远也没有刻印出来的希望了。
高雪病了。
按规定,师范毕业,还要实习一年,才能正式任教。高雪在实习一年的下学期,发现自己下午潮热(同学们都看出她到下午两颊微红,特别好看),夜间盗汗,浑身没有力气。撑到学期终了,回了家,高师母知道女儿病状,说是:“可了不得!”这地方讳言这种病的病名,但是大家心里都明白。高先生请了汪厚基来给高雪看病。
汪厚基是高先生最喜欢的学生,说他“绝顶聪明”。他从一年级到六年级,各门功课都是全班第一。全县的作文比赛,书法比赛,他都是第一名。他临毕业的那年,高先生为人撰了一篇寿序。经寿翁的亲友过目之后,大家商量请谁来写。高先生一时高兴,推荐了他这个得意的学生。大家觉得叫一个孩子来写,倒很别致,而且可以沾一沾返老还童的喜气,就说不妨一试。汪厚基用多宝塔体写了十六幅寿屏,字径二寸,笔力饱满。张挂起来,满座宾客,无不诧为神童。高先生满以为这个学生一定会升学,将来一定会出人头地。他家里开爿米店,家道小康,升学没有多大困难。不想他家里决定叫他学医——学中医。高先生听说,废书而叹,连声说:“可惜,可惜!”
汪厚基跟一个姓刘的老先生学了几年,在东街赁了一间房,挂牌行医了。他看起来完全不像个中医。中医宜老不宜少,而且最好是行动蹒跚,相貌奇古,这样病家才相信。东街有一个老中医就是这样。此人外号李花脸,满脸的红记,一年多半穿着紫红色的哆啰呢夹袍,黑羽纱马褂,说话是个囔鼻儿,浑身发出樟木气味,好像才从樟木箱子里拿出来。汪厚基全不是这样,既不弯腰,也不驼背,英俊倜傥,衣着入时,像一个大学毕业生。他开了方子,总把笔套上。——中医开方之后,照例不套笔,这是一种迷信,套了笔以后就不再有人找他看病了。汪厚基不管这一套,他会写字,爱笔。他这个中医还订了好几份杂志,并且还看屠格涅夫的小说。这些都是对行医不利的。但是也许沾了“神童”的名誉的光,请他看病的不少,收入颇为可观。他家里觉得叫他学医这一步走对了。
他该成家了。来保媒的一年都有几起。汪厚基看不上。他私心爱慕着高雪。
他和高雪小学同班。两家住得不远。上学,放学,天天一起走,小时候感情很好。街上的野孩子有时欺负高雪,向她扔土坷垃,汪厚基就给她当保镖。他还时常做高雪掉在河里,他跳下去把她救起来这样的英雄的梦。高雪读了初中,师范,他看她一天比一天长得漂亮起来。隔几天看见她,都使他觉得惊奇。高雪上师范三年级时,他曾托人到高家去说媒。
高师母是很喜欢汪厚基的。高冰说:“不行!妹妹是个心高的人,她要飞到很远的地方去。她要上大学。她不会嫁一个中医。妈,您别跟妹妹说!”高北冥想了一天,对媒人说:“高雪还小。她还有一年实习,再说吧。”媒人自然知道,这是一种委婉的推托。
汪厚基每天来给高雪看病。汪厚基觉得这是一种福。高雪也很感激他。看了病,汪厚基常坐在床前,陪高雪闲谈。他们谈了好多小时候的事,彼此都记得那么清楚。高雪一天一天地好起来了。
高雪病愈之后,就在本县一小教书,——她没有能在外地找到事。她一面补习功课,准备考大学。
接连考了两年,没有考取。
第三年,七七事变、抗日战争爆发,她所向往的大学,都迁到了四川、云南。日本人占领了江南,本县外出的交通断了。她想冒险通过敌占区,往云南、四川去。全家人都激烈反对。她只好在这个小城里困着。
高雪的岁数一年比一年大,该嫁人了。多少双眼睛都看着她。她老不结婚,大家就都觉得奇怪。城里渐渐有了一些流言。轻嘴薄舌的人很多。对一个漂亮的少女,有人特别爱用自己肮脏的舌头来糟蹋她,话说得很难听,说她外面有人,还说……唉,别提这些了吧。
高雪在学校是经常收到情书。有的摘录了李后主、秦少游的词,满纸伤感惆怅。有的抄了一些外国诗。有一位抄了一大段拜伦的情诗的原文,害得她还得查字典。这些信大都也有一点感情,但又都不像很认真。高雪有时也回信,写的也是一些虚无缥缈的话。她并没有一个真正的情人。
本县的小学里不断有人向她献殷勤,她一个也看不上,觉得他们讨厌。
汪厚基又托媒人来说了几次媒,都被用不同的委婉言词拒绝了。——每次家里问高雪,她都是摇摇头。
一次又一次,高家全家的心都活了,连高冰也改变了态度。她和高雪谈了半夜。
“行了吧。汪厚基对你是真心。他说他非你不娶,是实话。他脾气好,一定会对你很体贴。人也不俗。你们不是也还谈得来么?你还挑什么呢?你想要一个什么人?你想要的,这个县城里没有!妹妹,你不小了。听姐姐话,再拖下去,你真要留在家里当老姑娘?这是命,你心高命薄。退一步看,想宽一点。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呀……”
高雪一直没有说话。
高雪同意和汪厚基结婚了。婚后的生活是平静的。汪厚基待高雪,真是含在口里怕她化了,体贴到不能再体贴。每天下床,都是厚基给她穿袜子,穿鞋。她梳头,厚基在后面捧着镜子。天凉了,天热了,厚基早给她把该换的衣服找出来放着。嫂子们常常偷偷在窗外看这小两口的无穷无尽的蜜月新婚,抿着嘴笑。
然而高雪并不快乐,她的笑总有点凄凉。半年之后,她病了。
汪厚基自己给她看病,亲自到药店去抓药,亲自煎药,还亲自尝一尝。他把全部学识都拿了出来了。然而高雪的病没有起色。他把全城同行名医,包括几个西医,都请来给高雪看病。可是大家都说不出一个所以然,连一个准病名都说不出,一人一个说法。一个西医说了一个很长的拉丁病名,汪厚基请教是什么意思,这位西医说:“忧郁症。”
病了半年,百药罔效,高雪瘦得剩了一把骨头。厚基抱她起来,轻得像一个孩子。高雪觉得自己不行了,叫厚基给她穿衣裳。衣裳穿好了,袜子也穿好了,高雪微微皱了皱眉,说左边的袜跟没有拉平。厚基给她把袜跟拉平了,她用非常温柔的眼光看着厚基,说:“厚基,你真好!”随即闭了眼睛。
汪厚基到高先生家去报信。他详详细细叙说了高雪临死的情形,说她到最后还很清醒,“我给她穿袜子,她还说左边的袜跟没有拉平。”高师母忍不住,到房里坐在床上痛哭。高冰的眼泪不断流出来,喊了一声:“妹妹,你想飞,你没有飞出去呀!”高先生捶着书桌说:“怪我!怪我!怪我!”他的脑袋不停地摇动起来。——高先生近年不只在生气的时候,只要感情一激动,就摇脑袋。
汪厚基把牌子摘了下来,他不再行医了。“我连高雪的病都看不好,我还给别人看什么?”这位医生对医药彻底发生怀疑:“医道,没有用!——骗人!”他变得有点傻了,遇见熟人就说:“她到最后还很清醒,我给她穿袜子,她还说左边袜跟没有拉平……”他不知道,他已经跟这人说过几次了。他的眼光呆滞,反应也很迟钝了。他的那点聪明灵气已经全部消失。他整天无所事事,一起来就到处乱走。家里人等他吃饭,每回看不见他,一找,他都在高雪的坟旁坐着。
高先生已经死了几年了。
五小的学生还在唱:
西挹神山爽气,
东来邻寺疏钟……
墓草萋萋,落照昏黄,歌声犹在,斯人邈矣。
高先生在东街住过的老屋倒塌了,临街的墙壁和白木板门倒还没有倒。板门上高先生写的春联也还在。大红朱笺被风雨漂得几乎是白色的了,墨写的字迹却还很浓,很黑。
辛夸高岭桂
未徙北冥鹏
求雨
昆明栽秧时节通常是不缺雨的。雨季已经来了,三天两头地下着。停停,下下;下下,停停。空气是潮湿的,洗的衣服当天干不了。草长得很旺盛。各种菌子都出来了。青头菌、牛肝菌、鸡油菌……稻田里的泥土被雨水浸得透透的,每块田都显得很膏腴,很细腻。积盖着的薄薄的水面上停留着云影。人们戴着斗笠,把新拔下的秧苗插进稀软的泥里……
但是偶尔也有那样的年月,雨季来晚了,缺水,栽不下秧。今年就是这样。因为通常不缺雨水,这里的农民都不预备龙骨水车。他们用一个戽斗,扯动着两边的绳子,从小河里把浑浊的泥浆一点一点地浇进育苗的秧田里。但是这一点点水,只能保住秧苗不枯死,不能靠它插秧。秧苗已经长得过长了,再不插就不行了。然而稻田里却是干干的。整得平平的田面,晒得结了一层薄壳,裂成一道一道细缝。多少人仰起头来看天,一天看多少次。然而天蓝得要命。天的颜色把人的眼睛都映蓝了。雨呀,你怎么还不下呀!雨呀,雨呀!
望儿也抬头望天。望儿看看爸爸和妈妈,他看见他们的眼睛是蓝的。望儿的眼睛也是蓝的。他低头看地,他看见稻田里的泥面上有一道一道螺蛳爬过的痕迹。望儿想了一个主意:求雨。望儿昨天看见邻村的孩子求雨,他就想过:我们也求雨。
他把村里的孩子都叫在一起,找出一套小锣小鼓,就出发了。
一共十几个孩子,大的十来岁,最小的一个才六岁。这是一个枯瘦、褴褛、有些污脏的,然而却是神圣的队伍。他们头上戴着柳条编成的帽圈,敲着不成节拍的、单调的小锣小鼓:冬冬当,冬冬当……他们走得很慢。走一段,敲锣的望儿把锣槌一举,他们就唱起来:
小小儿童哭哀哀,
撒下秧苗不得栽。
巴望老天下大雨,
乌风暴雨一起来。
调子是非常简单的,只是按照昆明话把字音拉长了念出来。他们的声音是凄苦的,虔诚的。这些孩子都没有读过书。他们有人模模糊糊地听说过有个玉皇大帝,还有个龙王,龙王是管下雨的。但是大部分孩子连玉皇大帝和龙王也不知道。他们只知道天,天是无常的。它有时对人很好,有时却是无情的,它的心很狠。他们要用他们的声音感动天,让它下雨。
(这地方求雨和别处不大一样,都是利用孩子求雨。所以望儿他们能找出一套小锣小鼓。大概大人们以为天也会疼惜孩子,会因孩子的哀求而心软。)
他们戴着柳条圈,敲着小锣小鼓,歌唱着,走在昆明的街上。
小小儿童哭哀哀,
撒下秧苗不得栽。
巴望老天下大雨,
乌风暴雨一起来。
过路的行人放慢了脚步,或者干脆停下来,看着这支幼小的、褴褛的队伍。他们的眼睛也是蓝的。
望儿的村子在白马庙的北边。他们从大西门,一直走过华山西路、金碧路,又从城东的公路上走回来。
他们走得很累了。他们都还很小。就着泡辣子,吃了两碗苞谷饭,就都爬到床上睡了。一睡就睡着了。
半夜里,望儿叫一个炸雷惊醒了。接着,他听见屋瓦上劈劈啪啪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他才意识过来:下雨了!他大声喊起来:“爸!妈!下雨啦!”
他爸他妈都已经起来了,他们到外面去看雨去了。他们进屋来了。他们披着蓑衣,戴着斗笠。斗笠和蓑衣上滴着水。
“下雨了!”
“下雨了!”
妈妈把油灯点起来,一屋子都是灯光。灯光映在妈妈的眼睛里。妈妈的眼睛好黑,好亮。爸爸烧了一杆叶子烟,叶子烟的火光映在爸爸的脸上,也映在他的眼睛里。
第二天,插秧了!
全村的男女老少都出来了,到处都是人。
望儿相信,这雨是他们求下来的。 汪曾祺小说散文作品集(套装共7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