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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鲍团长
鲍团长是保卫团的团长。
保卫团是由商会出钱养着的一支小队伍。保卫什么人?保卫大商家和有钱有势的绅士大户人家,防备土匪进城抢劫。这支队伍样子很奇怪。说兵不是兵。他们也穿军装,打绑腿,可是军装绑腿既不是草绿色的,也不是灰色的,而是“海昌蓝”的。——也不像警察,警察的制服是黑的。叫作“团”,实际上只有一排人。多半是从各种杂牌军开小差下来的。他们的任务是每天晚上到大街小巷巡逻一遍。有时大户人家办红白喜事,鲍团长会派两个弟兄到门口去站岗。他们也出操,拔正步。拔正步对他们是没有什么意义的,因为他们从来不参加检阅。日常无事,就在团部擦枪。下雨天更是擦枪的日子。
保卫团的团部在承志桥。承志桥在承志河上。承志河由通湖桥流下来,向东汇入护城河,终年是有水的。承志桥是一座大桥。这座桥有点特别,上有瓦盖的顶,两边有“美人靠”——两条长板,板上设有有弧度的栏杆,可以倚靠,故名“美人靠”。这座桥下雨天可以躲雨,夏天可以乘凉。靠在“美人靠”上看桥下河水,是一种享受。桥上时常有卖熟荸荠的担子,卖花生糖、芝麻糖的挑子。桥之北有一家木厂,沿河堆了很多杉木。放学的孩子喜欢在杉木梢头跳跃,于杉木的弹动起落中得到快乐。木厂之西,是杨家巷。承志桥以南一带也统称为承志桥。保卫团的团部在承志桥的东面。原来是一个祠堂。房屋很宽敞。西面三大间是办公室。后墙贴着总理遗像,像边是“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总理遗像下是一张大办公桌。南北两边靠墙立着枪架子,二十来支汉阳造七九步枪整齐地站着。一边墙上有三支“二膛盒子”。
鲍团长名崇岳,山东掖县(今莱州市)人,行伍出身。十几岁就投了张宗昌的部队。张宗昌被打垮了,他在孙传芳的“联军”里干了几年。孙传芳下野,他参加了国民革命军——这一带人称之为“党军”,屡升为营长。行军时可以骑马,有一个勤务兵。
他很少谈军旅生活,有时和熟朋友,比如杨宜之,茶余酒后,也聊一点有趣的事。比如:在战壕里也是可以抽大烟的。用一个小茶壶,把壶盖用洋蜡烛油焊住,壶盖上有一个小孔,就可以安烟泡,茶壶嘴便是烟枪,点一个小蜡烛头,——是烟灯。也可以喝酒。不少班排长背包里有一个“酒馒头”。把馒头在高粱酒里泡透,晒干;再泡,再晒干。没酒的时候,掰两片,在凉水里化开,这便是酒。杨宜之问他,听说张宗昌队伍里也有军歌:
三国战将勇,
首推赵子龙。
长坂坡前逞啊英雄。
还有张翼德,
黑头大脑壳……
鲍团长哈哈大笑,说:“有!有!有!”
鲍崇岳怎么会到这个小县城来当一个保卫团长呢?他所在的那个团驻扎到这个县,在地方党政绅商的接风宴会上,意外地见到小时候一同读私塾的一个老同学,在县政府当秘书,他乡遇故,酒后畅谈。鲍崇岳表示,他对军队生活已经厌倦,希望找个地方清清静静地住下来,写写字。老同学说:“这好办,你来当保卫团长。”老同学找商会会长王蕴之一说,王蕴之欣然同意,说:“薪金按团长待遇。只是对鲍营长来说太屈尊了。”老同学说:“他这人,我知道,无所谓。”
王蕴之为什么欢迎鲍崇岳来当保卫团长呢?一来,保卫团的兵一向吊儿郎当,需要有人来管束;更重要的是:有他来,可以省掉商会乃至县政府的许多麻烦。这个县在运河岸边,过往的军队很多。鲍崇岳在军队上的朋友很多,有的是旧同事,有的是换帖的把兄弟,有的是在帮,都是安清门里的。鲍崇岳可以充当军队和地方的桥梁。过境或驻扎的军队要粮要草要供应,有鲍崇岳去拜望一下,叙叙旧,就可以少要一点。有点纠纷摩擦,鲍崇岳一张片子,就能大事化小。有鲍崇岳在,部队的营团长也不便纵任士兵胡作非为。鲍团长对保障地方的太平安静,实在起很大作用。因此,地方上的人对他很有好感,很尊敬。在这个小县城里,一个保卫团长也算是头面人物。
鲍团长的日子过得很潇洒,隔个三五天,他到团部来一次,泡一杯茶,翻翻这几天的新闻报、老申报,批几张报销条子,——所报的无非是擦枪油、棉丝,伙夫买的芦柴、煤块、洋铁壶,到承志桥一带人家升起煮中饭的炊烟,就站起身来。值日班长喊了一声“立正”,他已经跨出保卫团部大门的麻石门槛。
鲍团长是个大块头,方肩膀,长方脸,方下巴。留一个一寸长短的平头,——当时这叫“陆军头”,很有军人风度,但是言谈举止温文尔雅。他是行伍出身,但在从军前读过几年私塾。塾师是个老秀才,能写北碑大字。鲍团长笔下通顺,函牍往来,不会闹笑话。受塾师影响,也爱写字。当地有人恭维他是“儒将”,鲍团长很谦虚地说:“儒将,不敢当,俺是个老粗。”但是对这样的恭维,在心里颇有几分得意。
鲍团长平常不穿军服。他有一身马裤呢的军装,只有在重要场合,总理诞辰纪念会,与县党政绅商欢迎省里下来视察工作的厅长或委员的盛会上才穿一次。他平常穿便衣,“小打扮”,上身是短袄(钉了很大的扣子),下身扎腿长裤。县里人私下议论,说这跟他在红帮有关系。杨宜之问过他:“你是不是在红帮?”鲍崇岳不否认。杨宜之问:“听说红帮提画眉笼,两个在帮的‘盘道’,一个问‘画眉吃什么?’——‘吃肉’,立刻抽出一把攮子,卷起裤腿,三刀切出一块三角肉,扔给画眉,画眉接着,吧咋吧咋,就吃了,有没有这回事?”鲍崇岳说:“瞎说!”鲍团长到绅士大户人家应酬宾客,穿长衫,还加一件马褂。
鲍团长在这个县待了十多年,和县里的绅士都有人情来往,马家——马士杰家、王家——王蕴之家、杨家……每逢这几家有喜丧寿庆,他是必到的。事前也必送一个幛子或一副对子,幛子、对联上是他自己写的“石门铭”体的大字。一个武人,能写这样的字,使人惊奇。杨宜之说:“据我看,全县写‘石门铭’的,除了王荫之,要数你。什么时候王大太爷回来,你把你的字送给他看看。”
杨家是世家大族。杨宜之的父亲十九岁就中了进士,做过两任知府。杨家所住的巷子就叫杨家巷。杨家巷北头高,南头低,坡度很大,拉黄包车的从北头来,得直冲下来。杨家北面地势高,叫作“高台子”。由平地上高台子要过三十级石阶。高台上有一座大厅,很敞亮,是杨宜之宴客的地方。每回宴客,杨宜之都给鲍团长送去知单。鲍团长早早就到了。鲍团长是杨宜之的棋友。开席前后,大厅里有两桌麻将。别人打麻将,杨宜之和鲍崇岳在大厅西边一间小书房里下围棋。有时牌局三缺一,杨宜之只好去凑一角,鲍崇岳就一个人摆《桃花谱》,或是翻看杨宜之所藏的碑帖。
鲍团长家住在咸宁庵。从承志桥到咸宁庵,杨家巷是必经之路。有时离团部早,就顺脚跨进杨家的高门槛——杨家的门槛特别高,过去杨家有大事,就把门槛拆掉,好进轿子——找杨宜之闲谈一会儿。鲍崇岳的老伴熏了狗肉,鲍崇岳就给杨宜之带去一块,两个人小酌一回。——这地方一般人是不吃狗肉的。
近三个月来,鲍崇岳遇到三件不痛快的事。
第一件:
鲍崇岳早就把家眷搬来了。他有一儿一女,儿子叫鲍亚璜,女儿叫鲍亚琮。鲍亚璜、鲍亚琮和杨宜之的女儿杨淑媛从小同学,同一所小学,同一所初中。杨淑媛和鲍亚琮是同班好朋友。鲍亚璜比她们高一班。鲍亚琮常到杨淑媛家去,一同做功课,玩。杨淑媛也常到鲍亚琮家去。她们有什么算术题不会做,就问鲍亚璜。鲍亚璜初中毕业,考取了外地的高中,就要离开这个县了。一天,他给杨淑媛写了一封情书。这件事鲍崇岳不知道。他到杨宜之家去,杨宜之拿出这封信,说:“写这样的信,他们都太早了一点。”鲍崇岳看了信,很生气,说:“这小子,我回去要好好教训他一顿!”杨宜之说:“小孩子的事,不必认真。”杨宜之话说得很含蓄,很委婉,但是鲍崇岳从杨宜之的微笑中读出了言外之意:鲍家和杨家门第悬殊太大了!鲍团长觉得受了侮辱。从此,杨淑媛不再到鲍家来。鲍崇岳也很少到杨家去了。杨家有事,不得已,去应酬一下,不坐席。
第二件:
本县湖西有一个纨绔浮浪子弟,乘抗日军兴之机,拉起一支队伍,和顾祝同拉上关系,号称独立混成旅,在里下河一带活动。他的队伍开到县境,祸害本土,鱼肉乡民,敲诈勒索,无所不为。他行八,本地人都称之为“八舅太爷”。本地把蛮不讲理的人叫作舅太爷。商会会长王蕴之把鲍团长请去,希望他利用军伍前辈的身份,找八舅太爷规劝规劝。鲍团长这天特意穿了军装,到八舅太爷的旅部求见。门岗接了鲍团长的名片,说“请稍候”。不大一会儿,门岗把原片拿出来,说:“旅长说:不见!”鲍崇岳一辈子没有碰过这样一鼻子灰,气得他一天没有吃饭。他这个老资格现在吃不开了。这么一点事都办不了,要他这个保卫团长干什么,他觉得愧对乡亲父老。
第三件:
本县有个大书法家王荫之,是商会会长王蕴之的长兄,人称之为大太爷。他写汉碑,专攻《石门铭》,他把《石门铭》和草书化在一起,创出一种“王荫之体”,书名满江南江北。鲍崇岳见过不少他的字,既遒劲,也妩媚,潇洒流畅,顾盼生姿,很佩服。他和无锡荣家是世交,常年住在无锡,荣家供养着他,梅园的不少联匾石刻都是他的手笔。他每年难得回本乡住一两个月。上个月,回乡来了。鲍崇岳拿了自己写的一卷字,托王蕴之转给大太爷看看,请大太爷指点指点。如果有缘识荆,亲聆教诲,尤为平生幸事。过了一个月,王荫之回无锡去了,把鲍崇岳的一卷字留给了王蕴之。鲍崇岳拆开一看,并无一字题识。鲍崇岳心里明白:王荫之看不起他的字。
鲍崇岳绕室徘徊,忽然意决,提笔给王蕴之写了一封信,请求辞去保卫团长。信送出后,他叫老伴摊几张煎饼,卷了大葱面酱,就着一碟酱狗肉,一包炒花生,喝了一斤高粱。既醉既饱,铺开一张六尺宣纸,写了一个大横幅,溶《石门铭》入行草,一笔到底,不少踟蹰,书体略似王荫之:
田彼南山
荒秽不治
种一顷豆
落而为萁
人生行乐耳
须富贵何时
写罢掷笔,用摁钉按在壁上,反复看了几遍,很得意。 汪曾祺精选小说集:大淖记事+晚饭花集+鸡鸭名家(套装共3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