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驴
驴浅浅的青灰色,(我要称那种颜色为“驴色”!)背脊一抹黑,渐细成一条线,拖到尾根,眼皮鼻子白粉粉的。非常地像个驴,一点都不非驴非马。一个多么可笑而淘气的畜生!仿佛它娘生它一个就不再生似的,一副自以为是的独儿子脾气。
一下套,它吃一口豆子,挨了顾老板一铜勺把子(顾老板正舀豆花做干子),偏着脑袋,一溜烟奔过了那条巷子,跳过大阴沟,来了,奔过来,还没有站定,就势儿即往地上一摔,翻身。这块地教它的驴皮磨得又光又滑了。(若是这里需一地名,可就本地风光名之为“驴打滚”。)翻,——翻不过;翻,——再来一个,好嘛,喔唷喔唷,这一下,——过瘾!我家老王说,驴子不睡觉,站一站就行了;挨了半天磨,累得王八蛋似的,也只需翻一个身即浑身通泰。我相信他。因此,看它翻不过,为之着急,好像我的腰眼里也酸溜溜的了。幸而它每次都一定翻得过的。滚完了,饮水,吃草,丁零当郎摇它的耳朵,忒尔噜噜打喷嚏。——这东西把两个招风耳那么摆来摆去地干什么呢?世界上有没有一个蜜蜂曾经冒冒失失撞到一个驴耳朵里去过?小时候我老这么想,现在也还对此极有兴趣。唔,唔,唔!它把个软软的鼻子皱两皱,(多不雅观!)忽然惊天动地地呜哇呜哇大叫起来,问老王它干什么叫,老王说“闻到驴奶奶气味了,好不要脸的东西!”说时神情好像有看不起它。我于是不好意思看看它自身挂下来的玩意。晋人多奇怪嗜癖,好驴鸣其一也,有以善作驴鸣得大名者,甚至到新死的朋友坟上去,“鸣”,真是非常地玄了!驴它稳稳重重的时候不是没有,但发神经病时候很多,常常本来规规矩矩、潇潇洒洒地散着步,忽然中了邪似的,脖子一缩,伸开四蹄飞奔,跑过来又跑过去;跑过去,又跑过来。看它跑,最好是俯卧在地上,眼光与地平线齐,驴在蓝天白云草紫芦花之间飞,美极了。跑也听你跑去,没有人管你,侉奶奶细着眼睛看得很有趣呢,可你别去嚼人家种在那儿的豆子,那你就有罪受的!大和二和六丁六甲似的追过来,(你跑!个杂——种!)一把捞住绳头子,拴到那棵踞满了毛毛虫的瘦骨伶仃的榆树上去了。顾家也是,为什么把绳子弄得那么长呢?散着,它要一脚一脚的,它会一圈一圈地绕着树转,(生成牵磨的命!)转到后来,摸不着来路了,于是把个驴子头吊了起来,上下不得,干瞪两眼,两眼翻白,斜睃着自己尾毛拂动。牛虻虻,麻苍蝇都来了。这就只有两条后腿还可以活动活动,方不致因为老站着而酥麻。腿膝里是两个黑疤疤就极其显眼地露了出来。老王说这是驴子的夜眼。驴子夜里能做事,瞎眼驴子一样骑,全靠这两个膏药心似的东西。然而他又说驴子生小毛病不吃药,用个小槌子在那里敲两下;重病也只需戳一勾被针,放出点紫血就行了。这就不对了:既是眼睛,则不能敲,不能戳。然而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很想去摸摸这个甲虫壳似的黑疤,用指头弹弹必会叭叭地响的。还是先把它解下来吧,它腿上肉一牵一牵地跳,筋都涨起来了。——这畜生真不知好歹!狗咬吕洞宾,驴要踢我。我不知搭救了它多少次了。
而且家里一吃粽子,我即把箬叶跟小莲一起来送给它吃,驴特别爱这东西。小莲告诉我,须仔细捡去裹粽子的麻丝,说吃下去要缠住肚肠子。我不信,(当然不通,难道会吃到肠子外头去吗?)小莲说“骗你干什么!大和说的,不信你去问。”我才不问,捡去就是了!小莲一片一片地送在它的嘴里,看它吃。小莲喜欢这驴,她日后将忘不了这驴。小莲你嫁给大和得了,嫁过去整天用箬叶喂驴!我心里想,不敢说出来,我怕小莲哭。我看小莲,小莲一条辫子,越来越长了。我说:
“小莲,我给它吃。”
小莲把盛箬叶的柳条畚箕给我。我想驴一定更愿意我喂。一片一片的,着急死了,我一次就是五六片,塞得它满嘴都是。而远远地叫过来了:
“那是我家的驴,踢了你我不管!”
“哎唷哎唷,什么宝贝驴!快来看看,只有一只耳朵了!”
这是老王说的。老王总是帮着我。老王来了,老王来挑水,我们一起看过去,老王,我,小莲,为老王的话逗笑了的侉奶奶——
那边大喜鹊巢的老柳树上呢,大和跟二和。
大和二和每天下午到这里来。老王一见他们总要说:
“怎么着,又来放驴了?”
这是淘笑他们的话。只有放牛放羊叫“放”的,驴不能叫“放”。然而该怎么说呢?“看驴”,怕也没有这么说的。老王另有个说法,“陪驴”,这其实最对。他们实在是跟在驴后面也一溜烟跑出来玩玩而已。驴子比他们哥儿俩都懂事些,倒像顾大娘把儿子交给驴,驴子带头,领着他们到荒野里来一样。这时候他们累了半夜,一早上的爸爸要睡一会儿,他们在家一定闹得不得安生! 大淖记事 精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