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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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妻子
在佩特拉,我们这个队伍要有一次人员轮换,有一半人要从这里直接去安曼机场回国,接替人员昨天已经来到。我妻子也要在今天离开。
行程太长,分批轮换是必须的。更何况,往前走就要进入伊拉克,一个更险峻的阶段就要开始了,这里应该划一个段落。我妻子当初同意我参加这次历险,有一个条件,那就是在最危险地段让她陪着我。但这事我预先与王纪言台长有一个偷偷的约定,那就是到了真正危险的地段就让她离开,她并不知道。
本来伊拉克就一直不批准我们进去,因为他们严厉禁止去过以色列的人进入,如果有谁胆敢破例,多半会被关进监狱。幸好我们这里遇到一位旅游公司的老先生,答应我们向他支付较高的费用后,利用他的私人关系走通伊拉克驻约旦大使馆。只不过我们必须在一切行李物品上撕去希伯来文的标记,签证时只说去过埃及和约旦。当然,如果遇到麻烦,全由我们自己承受,他完全不负责任。
如果能够通过老先生把手续办下来,我们面临的是一段极艰苦的行程。第一天的驾驶距离就是一千二百公里,大概要连续不休息地行驶二十个小时,中间没有任何落脚地。老先生警告说,巴格达食品严重匮乏,除了勉强在旅馆包餐,不要指望在大街上购买到食品。伊拉克之后的行程,更是险情重重。
我们正在佩特拉崎岖的山道口讨论着行程,突然一辆吉普车驶来,说由于种种原因,告别的时间提前,要离开的几位现在就去机场。
告别是一件让人脆弱的事情。原来说说笑笑遮盖着,突然提前几个小时,加上告别的地方不是机场或旅馆门口,而是在探访现场,立即感受到一种被活生生拉扯开来的疼痛。妻子一下子泪流满面,几个要离开的大汉都泣不成声,引得大家都受不住。
我理解妻子的心情,她实在不放心我走伊拉克、伊朗、巴基斯坦、印度、尼泊尔这充满未知的艰险长途,这几天来一直在一遍遍收拾行李,一次次细细叮嘱。她很想继续陪着我,但不知如何向香港总部争取。而且她已经发现,在这样的路上遇到艰险,妻子的照顾不解决问题。
其实她流泪还有更深的原因。这次她从开罗、卢克索、西奈沙漠、耶路撒冷、巴勒斯坦一路过来,一直在与我讨论着各种文明的兴衰玄机,她心中的文化概念突然变得鸿濛而苍凉,这与她平时的工作形成巨大的反差。她和我一样,本来只想与世无争地做点自己和别人都喜欢的事情,无奈广大观众和读者的偏爱引发了同行间的无数麻烦。谣言、诽谤、攻击接连不断,几乎已经无法继续工作。我们都想在新世纪来到之时一躲了之或一走了之,但在异邦文明的废墟前,心情变得特别复杂。
我们一路上都在其他文明的废墟上赞扬中华文明,但赞扬几句就会语塞,因为我们现实的文化处境也应该算是中华文明的一部分。它,怎么那样容不下如此热爱它的我们?从我们小时候开始,一批批打手已经反复地用“文化”的名义伤害我们的父母,现在又把我们包围住了,而他们永远是“正义”,永远代表“官方”和“民众”,永远不必支付伤害他人的代价。她先回去,遇到的也是这个环境。为此,她宁肯让我在国外多停留一阵。
载着妻子离开的车子走远了。我们还要用车轮一步步度量人类古文明的伤心地,然后才能回国。不管回国会遇到什么,那毕竟是我们的祖国。
我正在出神,山道口出现了一个中国女子。她和她的挪威丈夫在一起,一见到这队印着中国字的吉普,立即走了过来。当她知道,我们将横穿几个文明古国,一路返回中国,眼圈就红了,转身与丈夫耳语一阵,便对我们说:“我们想开着车跟着你们,一起走完以后的路程,有可能吗?”回答说不可能,她便悻悻离去了。
这时,我突然想对已经远去的妻子说,我们还是不要太在意。来自狭隘空间的骚扰,不应该只在狭隘空间里面对。我们的遭遇也许只是属于转型期的一种奇特生态,需要在更大的时空中开释和舒展。
我们早就约定,二十一世纪要有一种新的活法。但是,不管我们的名字最终失踪于何处,我们心中有关中华文明的宏大感受,却不会遗落。
在佩特拉山口我站了很久,看着远处的烟尘和云天,心中默念着一句告别时怎么也不敢说出口的话:妻子,但愿我们此生还能见面。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七日,约旦佩特拉,夜宿Silk Road旅馆 千年一叹(余秋雨至为珍贵的代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