讣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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讣告
今冬拟写七八篇短者五千字,长者三四万字的小说。二年来,有工夫时写剧本,而始终没写出一本像样子的。不如返归自己的园地,以免劳而无功。再说,近来市场上,小说似乎也颇缺货。
消息传出后,订货者纷纷惠顾,前来预约。于是,退堂鼓不能轻意敲打,只好开始工作。重庆城里,不是写作的理想的地方,人多事杂,难以安心。况且,年来身体远不及从前,虽不敢自充老头儿,可是一努力便出大毛病,也不免对纸兴叹!从十月下旬就动笔写,一直到圣诞节前夕,才写完了第一篇——《不成问题的问题》。两万字写了足足两个月,慢得出奇。这两月中,还不知得罪了多少朋友。大家要文稿,而且顶好是长点的;长的不行,短的也将就。每天,我必须写小说数千字或数百字,怎能再写别的呢?一多写,必生病。朋友只知要稿,而我知道自己的身体。一病倒,大家即使能借助给我医药费,可是苦痛谁来替我受呢?只好狠心得罪朋友,不写短文,专“磨”小说。预约之件,虽然不敢先接定洋,到期交货,可是迟早总要写成,以免落个人而无信也。
十二月廿六日接到家信,老母亲病故了!我不能写什么。母亲是生命之源。没了母亲,一切仿佛都断了根。母亲受了一辈子的苦,临死还没能看见她的“老”儿子,我的罪过岂是眼泪所能赎的呢!
几天来我不能工作。因为我要做写家,所以苦了老母,她可是永没有说过一句怨言。她不认字,每当我回家的时候,她可是总含笑的问:“又写书哪?”这是最伟大的鼓励!她情愿受苦,决不拦阻儿子写书!
我想写一篇《我的母亲》,把她的坚强、慈爱、笑容,都详详细细的描画出来。可是,我只写了三两千字,泪遮住了我的眼,没法往下写。再说,母亲之伟大是在她一言一笑一举一动之中,她无处不伟大,所以成其伟大;我由何处着笔呢?越是小处,越见出母亲的伟大;没有母亲对儿女的啼哭琐屑,儿女便不会长大成人。人人都知道母亲的伟大,但是谁也写不出来;放下笔,我只觉得心痛!
啼哭是没有用的。我打算赶快完成写制几篇小说的计划,以便出个集子纪念老母。我既未能尽孝于亲在之日,又无力在此开吊遥祭于亲亡之后,只好还是用写作报答慈恩吧。可是,近来身体是这样的衰弱,一努力为文,即会病倒;何日何时才能写完那几篇小说呢?我恨自己!慈母已死,我自己也是中年人了,人生难道就是一辈一辈的相继死亡么?不,不,不!死亡是事业的结束,活一天就须干一天的事。死亡劫夺了我的老母,为纪念老母,我要更勇敢的活着!
就拿这篇短文,作为对成都的好友的讣告吧。
载1943年2月13日成都《中央日报》 老舍作品集·散文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