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跟着大师学写作:给孩子的名家经典系列(套装共6册)

  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跟着大师学写作:给孩子的名家经典系列(套装共6册) 艾草文学(www.321553.xyz)”查找最新章节!

  

  分

  一个巨灵之掌,将我从忧闷痛楚的密网中打破了出来,我呱地哭出了第一声悲哀的哭。

  睁开眼,我的一只腿仍在那巨灵的掌中倒提着,我看见自己的红到玲珑的两只小手,在我头上的空中摇舞着。

  另一个巨灵之掌轻轻地托住我的腰,他笑着回头,向仰卧在白色床车上的一个女人说:“大喜呵,好一个胖小子!”一面轻轻地放我在一个铺着白布的小筐里。

  我挣扎着向外看:看见许多白衣白帽的护士乱哄哄地,无声地围住那个女人。她苍白着脸,脸上满了汗。她微呻着,仿佛刚从噩梦中醒来。眼皮红肿着,眼睛失神地半开着。她听见了医生的话,眼珠一转,眼泪涌了出来。放下一百个心似的,疲乏地微笑地闭上眼睛,嘴里说:“真辛苦了你们了!”

  我便大哭起来:“母亲呀,辛苦的是我们呀,我们刚才都从死中挣扎出来的呀!”

  白衣的护士们乱哄哄地,无声地将母亲的床车推了出去。我也被举了起来,出到门外。医生一招手,甬道的那端,走过一个男人来。他也是刚从噩梦中醒来的脸色与欢欣,两只手要抱又不敢抱似的,用着怜惜惊奇的眼光,向我注视,医生笑了:“这孩子好罢?”他不好意思似的,嚅嗫着:“这孩子脑袋真长。”这时我猛然觉得我的头痛极了,我又哭起来了:“父亲呀,您不知道呀,我的脑壳挤得真痛呀。”

  医生笑了:“可了不得,这么大的声音!”一个护士站在旁边,微笑地将我接了过去。

  进到一间充满了阳光的大屋子里。四周壁下,挨排地放着许多的小白筐床,里面卧着小朋友。有的两手举到头边,安稳地睡着;有的哭着说:“我渴了呀!”“我饿了呀!”“我太热了呀!”“我湿了呀!”抱着我的护士,仿佛都不曾听见似的,只飘速地,安详地,从他们床边走过,进到里间浴室去,将我头朝着水管,平放在水盆边的石桌上。

  莲蓬管头里的温水,喷淋在我的头上,粘粘的血液全冲了下去。我打了一个寒噤,神志立刻清爽了。眼睛向上一看,隔着水盆,对面的那张石桌上,也躺着一个小朋友,另一个护士,也在替他洗着。他圆圆的头,大大的眼睛,黑黑的皮肤,结实地挺起的胸膛。他也在醒着,一声不响地望着窗外的天空。这时我已被举起,护士轻轻地托着我的肩背,替我穿起白白长长的衣裳。小朋友也穿着好了,我们欠着身隔着水盆相对着。洗我的护土笑着对她的同伴说:“你的那个孩子真壮真大呵,可不如我的这个白净秀气!”这时小朋友抬起头来注视着我,似轻似怜地微笑着。

  我羞怯地轻轻地说:“好呀,小朋友。”他也谦和地说:“小朋友好呀。”这时我们已被放在相挨的两个小筐床里,护士们都走了。

  我说:“我的周身好疼呀,最后四个钟头的挣扎,真不容易,你呢?”

  他笑了,握着小拳:“我不,我只闷了半个钟头呢。我没有受苦,我母亲也没有受苦。”

  我默然,无聊地叹一口气,四下里望着。他安慰我说:“你乏了,睡罢,我也要养一会儿神呢。”

  我从浓睡中被抱了起来,直抱到大玻璃门边。门外甬道里站着好几个少年男女,鼻尖和两手都抵住门上玻璃,如同一群孩子,站在陈列圣诞节礼物的窗外,那种贪馋羡慕的样子。他们喜笑地互相指点谈论,说我的眉毛像姑姑,眼睛像舅舅,鼻子像叔叔,嘴像姨,仿佛要将我零碎吞并了去似的。

  我闭上眼,使劲地想摇头,却发觉了脖子在痛着,我大哭了,说:“我只是我自己呀,我谁都不像呀,快让我休息去呀!”

  护士笑了,抱着我转身回来,我还望见他们三步两回头的,彼此笑着推着出去。

  小朋友也醒了,对我招呼说:“你起来了,谁来看你?”我一面被放下,一面说:“不知道,也许是姑姑舅舅们,好些个年轻人,他们似乎都很爱我。”

  小朋友不言语,又微笑了:“你好福气,我们到此已是第二天了,连我的父亲我还没有看见呢。”

  我竟不知道昏昏沉沉之中,我已睡了这许久。这时觉得浑身痛得好些,底下却又湿了,我也学着断断续续地哭着说:“我湿了呀!我湿了呀!”果然不久有个护士过来,抱起我。我十分欢喜,不想她却先给我水喝。

  大约是黄昏时候,乱哄哄的三四个护士进来,硬白的衣裙哗哗地响着。她们将我们纷纷抱起,一一地换过尿布。小朋友很欢喜,说:“我们都要看见我们的母亲了,再见呀。”

  小朋友是和大家在一起,在大床车上推出去的。我是被抱起出去的。过了玻璃门,便走入甬道右边的第一个屋子。母亲正在很高的白床上躺着,用着渴望惊喜的眼光来迎接我。护士放我在她的臂上,她很羞缩地解开怀。她年纪仿佛很轻,很黑的秀发向后拢着,眉毛弯弯的淡淡的像新月。没有血色的淡白的脸,衬着很大很黑的眼珠,在床侧暗淡的一圈灯影下,如同一个石像!

  我开口吮咂着奶。母亲用面颊偎着我的头发,又摩弄我的指头,仔细地端详我,似乎有无限的快慰与惊奇。——

  二十分钟过去了,我还没有吃到什么。我又饿,舌尖又痛,就张开嘴让奶头脱落出来,烦恼地哭着。母亲很恐惶地,不住地摇拍我,说:“小宝贝,别哭,别哭!”一面又赶紧按了铃,一个护士走了进来。母亲笑说:“没有别的事,我没有奶,小孩子直哭,怎么办?”护士也笑着,说:“不要紧的,早晚会有,孩子还小,他还不在乎呢。”一面便来抱我,母亲恋恋地放了手。

  我回到我的床上时,小朋友已先在他的床上了。他睡得很香,梦中时时微笑,似乎很满足,很快乐。我四下里望着。许多小朋友都快乐地睡着了。有几个在半醒着,哼着玩似的,哭了几声。我饿极了,想到母亲的奶不知何时才来,我是很在乎的,但是没有人知道。看着大家都饱足地睡着,觉得又嫉妒,又羞愧,就大声地哭起来,希望引起人们的注意。我哭了有半点多钟,才有个护士过来,娇痴地噘着嘴,抚拍着我,说:“真的!你妈妈不给你饱吃呵,喝点水罢!”她将水瓶的奶头塞在我嘴里,我哼哼地呜咽地含着,一面慢慢地也睡着了。

  第二天洗澡的时候,小朋友和我又躺在水盆的两边谈话。他精神很饱满。在被按洗之下,他摇着头,半闭着眼,笑着说:“我昨天吃了一顿饱奶!我母亲黑黑圆圆的脸,很好看的。我是她的第五个孩子呢。她和护士说她是第一次进医院生孩子,是慈幼会介绍来的。我父亲很穷,是个屠户,宰猪的。”——这时一滴硼酸水忽然洒上他的眼睛,他厌烦地喊了几声,挣扎着又睁开眼,说:“宰猪的!多痛快,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我大了,也学我父亲,宰猪,——不但宰猪,也宰那些猪一般的尽吃不做的人!”

  我静静地听着,到了这里赶紧闭上眼,不言语。

  小朋友问说:“你呢?吃饱了罢?你母亲怎样?”

  我也兴奋了:“我没有吃到什么,母亲的奶没有下来呢,护士说一两天就会有的。我母亲真好,她会看书,床边桌上堆着许多书,屋里四面也摆满了花。”

  “你父亲呢?”

  “父亲没有来,屋里只她一个人。她也没有和人谈话,我不知道关于父亲的事。”

  “那是头等室,”小朋友肯定地说,“一个人一间屋子吗!我母亲那里却热闹,放着十几张床呢。许多小朋友的母亲都在那里,小朋友们也都吃得饱。”

  明天过来,看见父亲了。在我吃奶的时候,他侧着身,倚在母亲的枕旁。他们的脸紧挨着,注视着我。父亲很清癯的脸。皮色淡黄。很长的睫毛,眼神很好。仿佛常爱思索似的,额上常有微微的皱纹。

  父亲说:“这回看得细,这孩子美得很呢,像你!”

  母亲微笑着,轻轻地摩我的脸:“也像你呢,这么大的眼睛。”

  父亲立起来,坐到床边的椅上,牵着母亲的手,轻轻地拍着:“这下子,我们可不寂寞了,我下课回来,就帮助你照顾他,同他玩;放假的时候,就带他游山玩水去。——这孩子一定要注意身体,不要像我。我虽不病,却不是强壮……”

  母亲点头说:“是的——他也要早早地学音乐,绘画,我自己不会这些,总觉得生活不圆满呢!还有……”

  父亲笑了:“你将来要他成个什么‘家’?文学家?音乐家?”

  母亲说:“随便什么都好——他是个男孩子呢。中国需要科学,恐怕科学家最好。”

  这时我正咂不出奶来,心里烦躁得想哭。可是听他们谈得那么津津有味,我也就不言语。

  父亲说:“我们应当替他储蓄教育费了,这笔款越早预备越好。”

  母亲说:“忘了告诉你,弟弟昨天说,等孩子到了六岁,他送孩子一辆小自行车呢!”

  父亲笑说:“这孩子算是什么都有了,他的摇篮,不是妹妹送的么?”

  母亲紧紧地搂着我,亲我的头发,说:“小宝贝呵,你多好,这么些个人疼你!你大了,要做个好孩子……”

  挟带着满怀的喜气,我回到床上,也顾不得饥饿了,抬头看小朋友,他却又在深思呢。

  我笑着招呼说:“小朋友,我看见我的父亲了。他也极好。他是个教员。他和母亲正在商量我将来教育的事。父亲说凡他所能做到的,对于我有益的事,他都努力。母亲说我没有奶吃不要紧,回家去就吃奶粉,以后还吃桔子汁,还吃……”我一口气说了下去。

  小朋友微笑了,似怜悯又似鄙夷:“你好幸福呵,我是回家以后,就没有奶吃了。今天我父亲来了,对母亲说有人找她当奶妈去。一两天内我们就得走了!我回去跟着六十多岁的祖母。我吃米汤,糕干……但是我不在乎!”

  我默然,满心的高兴都消失了,我觉得惭愧。

  小朋友的眼里,放出了骄傲勇敢的光:“你将永远是花房里的一盆小花,风雨不侵地在划一的温度之下,娇嫩地开放着。我呢,是道旁的小草。人们的践踏和狂风暴雨,我都须忍受。你从玻璃窗里,遥遥地外望,也许会可怜我。然而在我的头上,有无限阔大的天空;在我的四周,有呼吸不尽的空气。有自由的蝴蝶和蟋蟀在我的旁边歌唱飞翔。我的勇敢的卑微的同伴,是烧不尽割不完的。在人们脚下,青青地点缀遍了全世界!”

  我窘得要哭,“我自己也不愿意这样的娇嫩呀!……”我说。

  小朋友惊醒了似的,缓和了下来,温慰我说:“是呀,我们谁也不愿意和谁不一样,可是一切种种把我们分开了,——看后来罢!”

  窗外的雪不住地在下,扯棉搓絮一般,绿瓦上匀整地堆砌上几道雪沟。母亲和我是要回家过年的。小朋友因为他母亲要去上工,也要年前回去。我们只有半天的聚首了,茫茫的人海,我们从此要分头消失在一片纷乱的城市叫嚣之中,何时再能在同一的屋瓦之下,抵足而眠?

  我们恋恋地互视着。暮色昏黄里,小朋友的脸,在我微晕的眼光中渐渐地放大了。紧闭的嘴唇,紧锁的眉峰,远望的眼神,微微突出的下颏,处处显出刚决和勇毅。“他宰猪——宰人?”我想着,小手在衾底伸缩着,感出自己的渺小!

  从母亲那里回来,互相报告的消息,是我们都改成明天—— 一月一日——回去了!我的父亲怕除夕事情太多,母亲回去不得休息。小朋友的父亲却因为除夕自己出去躲债,怕他母亲回去被债主包围,也不叫她离院。我们平空又多出一天来!

  自夜半起便听见爆竹,远远近近的连续不断。绵绵的雪中,几声寒犬,似乎告诉我们说人生的一段恩仇,至此又告一小小结束。在明天重戴起谦虚欢乐的假面具之先,这一夜,要尽量地吞噬,怨詈,哭泣。万千的爆竹声里,阴沉沉的大街小巷之中,不知隐伏着几千百种可怖的情感的激荡……

  我栗然,回顾小朋友。他咬住下唇,一声儿不言语。——这一夜,缓流的水一般,细细地流将过去。将到天明,朦胧里我听见小朋友在他的床上叹息。

  天色大明了。两个护士脸上堆着新年的笑,走了进来,替我们洗了澡。一个护士打开了我的小提箱,替我穿上小白绒紧子,套上白绒布长背心和睡衣。外面又穿戴上一色的豆青绒线褂子,帽子和袜子。穿着完了,她抱起我,笑说:“你多美呵,看你妈妈多会打扮你!”我觉得很软适,却又很热,我暴躁得想哭。

  小朋友也被举了起来。我愣然,我几乎不认识他了!他外面穿着大厚蓝布棉袄,袖子很大很长,上面还有拆改补缀的线迹;底下也是洗得褪色的蓝布的围裙。他两臂直伸着,头面埋在青棉的大风帽之内,臃肿得像一只风筝!我低头看着地上堆着的,从我们身上脱下的两套同样的白衣,我忽然打了一个寒噤。我们从此分开了,我们精神上,物质上的一切都永远分开了!

  小朋友也看见我了,似骄似惭地笑了一笑说:“你真美呀,这身美丽温软的衣服!我的身上,是我的铠甲,我要到社会的战场上,同人家争饭吃呀!”

  护士们匆匆地捡起地上的白衣,扔入筐内。又匆匆地抱我们出去。走到玻璃门边,我不禁大哭起来。小朋友也忍不住哭了,我们乱招着手说:“小朋友呀!再见呀!再见呀!”一路走着,我们的哭声,便在甬道的两端消失了。

  母亲已经打扮好了,站在屋门口。父亲提着小箱子,站在她旁边。看见我来,母亲连忙伸手接过我,仔细看我的脸,拭去我的眼泪,偎着我,说:“小宝贝,别哭!我们回家去了,一个快乐的家,妈妈也爱你,爸爸也爱你!”

  一个轮车推了过来,母亲替我围上小豆青绒毯,抱我坐上去。父亲跟在后面。和相送的医生护士们道过谢,说过再见,便一齐从电梯下去。

  从两扇半截的玻璃门里,看见一辆汽车停在门口。父亲上前开了门,吹进一阵雪花,母亲赶紧遮上我的脸。似乎我们又从轮车中下来,出了门,上了汽车,车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母亲掀起我脸上的毯子,我看见满车的花朵。我自己在母亲怀里,父亲和母亲的脸夹偎着我。

  这时车已徐徐地转出大门。门外许多洋车拥挤着,在他们纷纷让路的当儿,猛抬头我看见我的十日来朝夕相亲的小朋友!他在他父亲的臂里。他母亲提着青布的包袱。两人一同侧身站在门口,背向着我们。他父亲头上是一顶宽檐的青毡帽,身上是一件大青布棉袍。就在这宽大的帽檐下,小朋友伏在他的肩上,面向着我,雪花落在他的眉间,落在他的颊上。他紧闭着眼,脸上是凄傲的笑容……他已开始享乐他的奋斗!……

  车开出门外,便一直地飞驰。路上雪花飘舞着。隐隐地听得见新年的锣鼓。母亲在我耳旁,紧偎着说:“宝贝呀,看这一个平坦洁白的世界呀!”

  我哭了。

  一九三一年八月五日,海淀 (原载《新月》1931年第3卷第11期)

  ○写作鉴赏

  (1) 作者的构思总是那般不同寻常,本文从婴儿视角写成人、写现实、写生活,带给读者完全新鲜的阅读体验。本段是婴儿眼中的母亲形象刻画,苍白着脸,微呻着,展现其虚弱;由失神半开到眼泪流出再到微笑闭上,眼睛这一细节微妙的变化更见功力。

  (2) 二人初见,已有铺垫。四个小时与半个钟头,挣扎与轻松,此处尽显分别。

  (3) 二人再见,阶层之分愈加明显。他吃得饱奶,目前健壮,是第五个孩子,父亲是屠户,他要学他的父亲,宰猪也宰尽吃不做的人;“我”没有吃到奶,母亲的奶没有下来,母亲的身边都是书和花。题目既为“分”,便层层递进,渐渐区分。

  (4) 借小朋友之口,发出心中的激情与呐喊。二者继续对比,花房小花与道旁小草,风雨不侵与狂风暴雨,玻璃窗与阔大天空……如果是你,你会选择怎样的人生?

  (5) 爆竹、寒犬、深夜,在“我”和小朋友身世经历的叙事之中加入了这一夜,加入了这些环境描写,加入了作者的情绪抒发。这一段写作上是一种变化,情绪上是一种渲染,情节上是一个转折。

  (6) 以前穿着同样的白衣,现在分别是白绒豆青绒与拆改补缀的大厚蓝布,两套衣服将两个洁净纯真的婴儿在精神上、物质上完全区分。至此,作品的隐喻意义已经非常明显,不知聪明的你,读出了什么?

  ○写作贴士

  这篇文章具有鲜明的风格,那就是其婴儿视角的叙事。以两个赤诚相见的婴儿从出生到分开每一次见面的场景,写他们所属世界的巨大差异和个人命运的不同走向,揭示了阶层与命运的必然联系。儿童视角让叙述更真实,更客观,也让读者的阅读体验更为深刻。

  《秋声赋》 吴冠中 跟着大师学写作:给孩子的名家经典系列(套装共6册)

目录
设置
手机
书架
书页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