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梵文《五卷书》:一部征服了世界的寓言童话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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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梵文《五卷书》:

  一部征服了世界的寓言童话集

  倘若我们现在要问:世界上任何国家用任何文字写成的书籍哪一本译成的外国文字最多?这问题大概很多人都能回答:这就是耶稣教的《新约》《旧约》。但倘若像我们再问:仅次于《新约》《旧约》的是哪一本呢?这恐怕就没有几个人知道了。可是我们一提到里面的故事,就几乎人人都知道,无论他是住在葱茏的椰子林里,是在冰天雪地里,是在一望无垠的大沙漠里,或是在熙熙攘攘的大城市里。这些故事从许多许多年以来就流行各地。上至文人学士的著作,下至民间传说,它们都留下了痕迹。每一个地方的人都以为这些故事是他们自己创作的,根本就没想到还有从外面借来的可能。至于这些故事的老家就只是一本书,而这本书有几百种文字和方言的译本,他们更一点都不知道了。

  这本书就是用梵文写成的寓言童话集《五卷书》。

  一提到寓言童话,我们就很容易想到印度。因为印度是世界上有无比丰富的寓言和童话的国家。印度人没有空间和时间观念。永恒同一刹那,宇宙同一个小点,在他们看来都没有多大差别。因而印度几乎可以说没有真正的历史。在四五千年的长时间里,我们只找到几个可靠的日期;而这几个日期也还是根据印度以外同印度发生过关系的国家的记载推出来的。譬如说佛教护法大王阿育王的时代就是一个好例子。印度日耳曼人的最老的巨著《梨俱吠陀》,对世界文化来说是一部何等重要的书;但是关于它产生的时期,学者的意见竟相差三千年,一直到现在还埋在一团雾里。

  但一说到寓言和童话,世界上任何民族也比不了印度。原因也许就正因为他们没有时间观念和空间观念。别的民族连在幻想的时候也有许多摆脱不掉的束缚;时间一久,距离一大,他们幻想的翅膀就有点追不上了。但印度人却不然。一走到幻想的王国里,他们就显出了自己的身手,仿佛是太空里的飞鸟,大海里的游鱼,任意飞翔游泳,没有一点障碍。说到天,又何止三十三层;谈到地狱,也不止十八个;再说到世界,就在三千大千世界以外还有无量数的世界存在。天帝释住的神宫当然是七宝雕镂,但实际上却并不这样简单。我们得要想象到这七宝有各种的光彩,各种的形态。这种种不同的光彩、种种不同的形态,交互间错盖成一座宝殿。黄金的黄光,珊瑚的红光,毗琉璃的白光,另外还有无量数的光,辉耀在一起。再衬上檐边的七宝铃,上面的七宝网,旁边的七宝池,池旁的七宝树,我们就可以想象这都率天宫是什么光景了。佛从头顶上向外放光,这我们都还可以想象。但他一放就是无量千万条,用印度人的说法就是有如恒河沙数。上面照澈了三十三天,下面一直照到十八层地狱的最后一层。每一条光的顶上都浮着一朵大莲花,每一朵莲花的上面端坐着一个佛。这个佛还像原来的佛一样又从头顶上放出光来,仍然是无量千万条。上面又有莲花,又有佛,这佛又放光。一直到这里,我的幻想还能跟得上。但倘若像这样再放下光去,我的幻想力就有点乱起来,不能够再组成一幅图像了。但印度人还有办法,这才不过是牛刀小试。我们随便看一本佛经,就可以看出,他们的幻想真如万千涌泉,源源不绝。而且一切都生动,美丽,一点也不枯燥。他们既然有这样的本领,所以对他们来说,一切走兽飞鸟都有了人性;一切泉石树木都有了生命。从不知什么时候起,印度人就相信灵魂不灭,就是所谓轮回。一个人做好事,下一生就可以成神;做坏事,就可以成禽兽成饿鬼。人与兽之间根本没有什么区别。在他们的寓言和童话里,一只牛说话,它真的就是在说话,毫不勉强,为什么一只牛不能说话呢?于是在高山上,深林里,小河边,到处都充满了生命。你无论走到什么地方也不会感到孤独和寂寞了。

  印度人从什么时候起才有这本领,我有点儿说不上来。反正一定很早。而且我总怀疑,这并不是原来不是印度土人后来侵入到印度去的雅利安人的本领;因为当他们还没侵入到印度去的时候,他们在这方面并没有特殊的表现。恐怕这份本领还只有原来住在印度的土人有。雅利安人到了印度才从他们那里学了来。其后血统混合,也就分不清究竟是谁的了。大概在纪元前很早很早就有许多寓言和童话流行在印度各处。最初当然是民间的,后来文人学士也渐渐注意到这方面,于是有的人就把这些故事集在一块写成一本书;有的把单个的故事采到自己的著作里去。譬如说世界最伟大的史诗《摩诃婆罗多》里面就有很多这样的故事。这样流行在民间的寓言和童话一定很多,可惜有许多我们现在已经不知道了。在现存的寓言童话集里面最有名的就是《五卷书》。

  这部书是什么时候写成的呢?我们现在还不能够确定。大概总在纪元后三四世纪的时候。到了第六世纪它已经是一部名著了。最早的那个原本现在已经佚失。其后不知道经过多少次改编和重写。有些旧故事因为不合编者的口味被删掉了,同时却又有新故事加入进来。故事的篇数和长短,叙述的本领都很不一致。但这部书的本来面目却始终保持着:它仍然是一部寓言童话集。这是我们的说法。在印度人眼里,它却有别的用处。它是一部用来教孩子们,尤其是太子们的教科书。他们在这里可以学到许多本领:怎样处世做人,怎样交朋友,怎样打倒敌人。所以在每一个寓言或童话的后面都插入一句格言或谚语,里面当然包含着一个教训或一个警告。故事的本身反而成了解释这格言或谚语的工具了。

  我上面说到,《五卷书》的原本已经佚失。但从这原本出来的别本却有很多现在还存在的。其中最著名的就是《说薮》(Tantrākhyā-yika),安主(Ksemendra)著的《大故事花束》(Brihatkathāmāñjarī),月天(Somadeva)著的《故事海》(Kathāsaritsāgara)和一个南印度本。这都是比较老的。把这几个本子拿在一起比较一下,还约略可以推出原本的真相来。至于新的本子,现存的也还不少。在印度最出名的就是欧洲梵文学者称为“简明本”(Textus simplicior)的一种本子。这几乎可以说是一部新作。原本的寓言和童话虽然还留下了不少;但新加进去的却更多。这新加进去的故事有的是从别的书里抄来的,有的大概是根据民间的传说。这书的性质当然仍然是一部寓言童话集,但里面格言和谚语的数量几乎把这本书变成一部格言谚语集了。这书的著者大概是一个耆那教的和尚,时间不能够很确定,总在9世纪至12世纪之间。

  在当时这书曾风行一时。到了1199年另一个耆那教的和尚叫补哩那婆多罗(Pūrnabhadra)的又根据这书写了一本新书。欧洲梵文学者叫它作“修饰本”(Textus orinatior)。补哩那婆多罗也像以前的许多改编者一样,又加入了许多新的故事,新的谚语。从文字方面来看,他大概利用了不少用方言写成的书;许多方言文法的残余还可以透露出其中的消息来。在他新加入的寓言和童话里面有许多是非常出名的,像义兽和坏人一型的故事就是个好例子。

  这两个耆那教和尚改编的《五卷书》流行全印度,可以说是家弦户诵。根据这两个本子又改编出来不知有多少本子。有的用梵文,有的用方言。所用的方言更是五花八门,从喜马拉雅山麓一直到印度最南角,几乎每一个方言都有。我们都知道,印度是世界方言最多的国家,那么《五卷书》方言译本之多也就可以想见了。同时在南印度还流行一个梵文本子。同上面说过的许多本子一样,原书的基干在这里并没有改动,但却加入了许多新的寓言和童话,这些寓言和童话的来源就是本地的泰米尔(Tamil)方言文学。在北方孟加拉流行着一个改编的本子《嘉言集》(Hitopadeśa)。这几乎可以说是一本新书,但里面的故事多半取自《五卷书》。这书在印度和在欧洲都非常出名,也有许多译本。我前面已经说到《五卷书》是被印度人看作政治和修身的课本的,在这书里这种倾向更加显明了。

  《五卷书》究竟译成了多少方言呢?我们虽然知道有很多很多,但详细数目却不容易调查清楚了。而且译出的时间也非常早。阿拉伯旅行家贝鲁尼(Alberūni)在11世纪初已经看到一个印度(Hindi)的译本。至于其他北印中印的印欧语系的方言都有译本,有的甚至于有几个。还有根据译本改编的,数目更无从调查。在南印度非印欧语系的方言里,《五卷书》也同样流行。泰卢固(Telugu)加那勒斯(Kanaresisch)泰米尔,马拉雅蓝(Malayalam)和莫底(Modi)都有译本。我们只是举几个例子,其余的我们也数不清。后来愈走愈远,连马来半岛,接连印度的小国和海里的岛上都成了《五卷书》的势力范围了。

  一直到现在,我们虽然已经谈过了无数的《五卷书》的译本,但除了马来半岛和印度附近的小国和岛屿以外,我们还没走出印度。我们的《五卷书》既然在印度那样风行,它一定不会甘心留在印度的,它一定要到外面大世界里来观光一下。在纪元后第6世纪的时候,它已经到了波斯。当时的波斯王呼思罗·艾奴施尔旺(Chosrau Anōscharwān)命令一个叫白尔才外(Burzōe)的医生把《五卷书》译成中世波斯文巴列维(Pehlevi)。大约在590年左右,一位叙利亚的诗人名叫布德(Bud)的又把巴列维译本译成叙利亚文。在750年左右又译成阿拉伯文,材料方面也增加了点。这个阿拉伯文译本就成了以后无数欧洲亚洲译本的祖宗。

  在第10或第11世纪的时候,这阿拉伯文被译成了叙利亚文。11世纪末塞米翁(Symeon)把这阿拉伯译本译成希腊文。从这希腊文本译出的有1583年奴提(Giulio Nuti)的意大利文本,两个拉丁文本,一个德文本和许多斯拉夫语言的本子。到了12世纪初年又有罗比·哲尔(Robbi joël)的希伯来文译本。这译本很重要,因为又有许多译本从这里出来,第一个就是卡普瓦(Johannes von Capua)的拉丁文译本。到了15世纪德国人佛尔(Anton von Pforr)把拉丁文译成德文。在这以后的几百年中,这德译本不知重印过多少次。对德国文学的影响非常大,已经有很多学者论到过了。但它的影响还不只限于德国,从这里又生出了丹麦文、冰岛文、荷兰文等译本。于是《五卷书》也就跟着侵入到北欧去。1493年出现了一个西班牙文译本,大体是根据卡普瓦的拉丁文译本和佛尔的德译本。1548年这西班牙文本子又译成意大利文。这意大利文本子在1556年转成法文。同时在1553年另外一个意大利人名叫多尼(Doni)的写成了一个新译本。这新译本后来又译成英文,译者是诺斯(Thomas North)。以上说的是那阿拉伯文译本走过的第一条路。

  另外它还走了第二条路。13世纪的时候,伊里亚查(Jacob ben Eieazar)把阿拉伯文译成希伯来文。这本子影响不大。但在1142年完成的波斯文译本却非常重要。从这本子里产生出来许多东土耳其语的译本,有的是直接翻译的,有的是改编的。一位波斯诗人用一种很雕饰的艺术文体把这书重写了一遍。这重写的本子又成了无数欧亚语言译本的根据。在东方译成的语言有土耳其文、察哈台文、乔治文和哥卢斯文。这本书甚至又走回印度去,结果留下了无数的印度方言的译本。在西方萨希德(David Sahid)和宫尔珉(Gaulmin)在1644年把它译成法文,从这个法译本里生出了很多的德译本、瑞典文本和英文本。另外还有一个法文译本是从土耳其文本子译出来的。这法文本又译成德文、荷兰文、匈牙利文和马来文。

  最后,我们还要提到的是一个直接从阿拉伯文译本译出来的西班牙文本子。时间大概是在13世纪中叶。其余的本子还很多,我们在这里不能一一列举了。我们上面说到的只是在梵文语言学建立以前的情形。自从19世纪初梵文语言学成立以后,欧美梵文学者们直接从梵文原文译出来的本子也非常多。我们在这里也不能详细论列了。

  就这样,梵文《五卷书》穿了种种不同的文字的衣服走遍了世界。它的足迹达到每一个偏僻的角落里。在这种情况下,它当然会到处留下足迹,无论是在文人学士的著作里,或是在民间的传说里。欧洲中世纪的故事集像《罗马事迹》(Gesta Romanorum)里已经收入了《五卷书》里的寓言。其他许多著名的寓言家和童话家像薄伽丘(Bocaccio)、斯特拉帕罗拉(Straparola)、乔叟(Chaucer)和拉封丹(La Fontaine)都借用过《五卷书》里的寓言和童话。德国格林兄弟的童话集,虽然是来自民间,但里面也有不少的《五卷书》里的童话。甚至欧洲各处的民间传说都受了《五卷书》的影响。有一些流行民间的寓言和童话,故老相传,已经不知经过多少代,经过多少年了。里面充满了地方色彩。有的学者甚至想从里面窥测民族的特性。无论谁也不会想到这是外来的。但读过《五卷书》的人却能把这些寓言和童话的来源清清楚楚地找出来。它们虽然改了装,但本来面目却是无论如何也改不掉的。在辽远的非洲,虽然一直到现在我们还没发现《五卷书》的直接译本,但在黑人间流行的寓言和童话里也有《五卷书》的痕迹。譬如说住在东非的斯瓦希里(Suaheli)族里就流行着一个没有心和耳朵的驴子的故事。

  一直到现在,我们只谈到别的国家;但是在我们中国怎样呢?虽然《五卷书》从来没有译成中文过,它在我们中国的影响却同在别的国家一样大。这原因也很简单。中印两国很早就有交通,而且一直没有断过。从印度来中国的商人都喜欢把他们在印度或中亚听到的故事讲述一下,而听过的人又往往高兴再讲给别人,于是就辗转传布开去。时间一久,这些故事就渐渐染上中国的色彩。有的把外国姓名改成中国姓名,有的把里面同中国国情不合的地方渐渐改得适合了,终于仿佛在中国生了根似的,再也没有人想到它们不是中国的了。譬如说那一个乞丐踢破罐子的故事,我们都知道。中国许多地方的民间传说里都有这个故事。有的文人学士也就把它写到书里去,像《苏东坡诗注》和《雪涛小说》里都有。还有一个驴蒙虎皮的故事,我们在小学教科书里都读到过。有些地方民间也流行这故事。至于两只鸟用一条树枝架着一个乌龟的故事,我们也都知道。这些故事的老家也就是梵文的《五卷书》。

  19世纪中叶德国东方语言学家本发伊曾把梵文的《五卷书》译成德文。在那篇著名的长序里,他把这些故事走遍世界留下的痕迹都寻了出来,因而建立了所谓比较文学史。他说:世界上所有的童话的老家都是印度,希腊却是一切寓言的故乡。这样的说法我们现在很难同意了。但无论如何,世界上所有的民族里产生寓言和童话最多的就是印度,现在流行世界各地的寓言和童话很少不是从印度传出来的。这是一般学者都承认的。

  我在开头曾说过,世界上任何国家用任何文字写成的书籍以耶稣教的《新约》《旧约》译成的外国文字最多。但论到真正对民众的影响,恐怕《新约》《旧约》还要屈居第二位。世界上的民族,不管皮肤是什么颜色,不管天南地北,从一千多年以来,不知道有多少千万人听过《五卷书》里的故事了。从这里他们得到了他们所需要的快乐。它把人们从现实的纷扰里带到一个童话的国土里去。在这里一切都是自由的,一切都是活生生的。人与兽和谐地住在一起。连山林树石小河都仿佛有了生命,到处流动着一片生机。人们平常时候被抑压下去的幻想在这里又抬起头来,他们又可以到月的国,虹的国,兽的国,甚至植物的国里去遨游。他们的心灵又可以得到暂时的解放。等他们再回到现实世界里来的时候,虽然现实世界仍然是现实世界,仍然是死板纷乱;但他们的心灵究竟解放过一次,他们又有了生力来担当这些死板和纷乱了。世界上还有第二本书有这样的力量么?

  1946年12月27日 季羡林给孩子的写作课(套装共7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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