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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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辑 感悟自然
导语
丰子恺的散文以童真味道和玄思色彩最为引人注目。他早年曾随老师弘一法师皈依佛门,信奉佛教哲学,其思想不可避免地受到佛理的影响,喜欢从佛教哲理角度探究自然和人生的奥秘。他常常以佛理做底蕴,以自然中的万物为观察与思索的对象,在小题材上进行深入的发掘,在对于自然万物的描写中生发玄思,阐明宏旨精义,具有强烈的思辩色彩和深厚的意蕴。这类文章比如《蜜蜂》,就表达了作者众生平等的观念以及慈悲喜舍的情怀,还含有对现实社会的批判之意。《梧桐树》则用质朴的语言、细腻的描绘,抒发着对梧桐树的赞赏之情,表达了对自然、对艺术以及人生的感悟,营造出一种宁静虚幻的玄奥之气。
丰子恺最擅长对生活中常见的事物做细腻的描写,用一种朴素自然的笔调表现出无尽的智慧,在细小微末的自然事物中抒发和揭示哲理。《杨柳》就突出地表现了这种特色。文章借歌咏杨柳来称颂具有杨柳般品质的人,表明了作者随缘平和的生活态度,以及对世间丑恶现象的批判,充分地体现了丰子恺散文擅长小中见大的特点。
丰子恺先生这类借物抒情或者托物言志的文章无不寓情于景,将主观思想融入到客观事物中,将描写对象拟人化,创造出一种浓浓的诗意。语言风格平实朴素、清新隽永,具有一种淡淡的“禅味”。其实这种禅味,就是作者对自然万物发自内心的感悟,真率而有余味。
在写这类题材的时候,丰子恺最擅长用对比或类比的笔法,突显文章蕴涵的哲理,深化主旨。这种横向的比较,让作品的思想性和艺术性都得到升华。
丰子恺的文字清新流畅,营造的意境也一样自然隽永,如芙蓉之出清水,具有一种不事雕琢的高超技巧以及独特的艺术魅力,这使得他成为20世纪中国文坛上独具个性的散文作家。
春
导读
从古至今,写春的文字数不胜数,不是怀春伤春,就是大唱春的赞歌,但是丰子恺先生的这一篇美文却别出心裁,采用了先抑后扬的手法来写自己对春天与众不同的感受。
作者一开始说春并不是大多数人所说的那么可喜的时节,暮春之前的春天,生活很不愉快。在列举了一系列春令人不快的事例之后,笔锋一转,开始写令人心醉神迷的暮春景色。但是丰子恺在写暮春时,并未面面俱到,让人不知所云,而是选取不择贵贱高下随处生长的春草重点描绘,认为看似平凡的春草其实是春天最美好的景色,是自然中最伟大的现象。这种观点充分表现出作者的慈悲心性,让本文不至流入庸俗,颇有格调。
作者还对比东西方文化的差异,来阐述自己对于欣赏自然的态度:春应该是精神的、艺术的,而不是实利的、物质的。由此可以窥见作者的品位以及写作此文的匠心。
精妙的比喻让本篇的文字格外生动,具有浓重的色彩和强烈的动感,表现出作者深厚的艺术功底。先抑后扬的手法让人耳目一新。对比的运用则很好地表明了本篇的中心思想。
春是多么可爱的一个名词!自古以来的人都赞美它,希望它长在人间。诗人,特别是词客,对春爱慕尤深。试翻词选,差不多每一页上都可以找到一个春字。后人听惯了这种话,自然地随喜附和,即使实际上没有理解春的可爱的人,一说起春也会觉得欢喜。这一半是春这个字的音容所暗示的。“春!”你听,这个音读起来何等铿锵而惺忪可爱!这个字的形状何等齐整妥帖而具足对称的美!这么美的名字所隶属的时节,想起来一定很可爱。好比听见名叫“丽华”的女子,想来一定是个美人。
然而实际上春不是那么可喜的一个时节。我积三十六年之经验,深知暮春以前的春天,生活上是很不愉快的。
梅花带雪开了,说道是漏泄春的消息。但这完全是精神上的春,实际上雨雪霏霏,北风烈烈,与严冬何异?所谓迎春的人,也只是瑟缩地躲在房栊内,战栗地站在屋檐下,望望枯枝一般的梅花罢了!
再迟个把月吧,就像现在:惊蛰已过,所谓春将半了。住在都会里的朋友想象此刻的乡村,足有画图一般美丽,连忙写信来催我写春的随笔。好像因为我偎傍着春,惹他们妒忌似的。其实我们住在乡村间的人,并没有感到快乐,却生受了种种的不舒服:寒暑表激烈地升降于三十六度至六十二度之间。一日之内,乍暖乍寒。暖起来可以想起都会里的冰激凌,寒起来几乎可见天然冰,饱尝了所谓“料峭”的滋味。天气又忽晴忽雨,偶一出门,干燥的鞋子往往拖泥带水归来。“一春能有几番晴”是真的;“小楼一夜听春雨”其实没有什么好听,单调得很,远不及你们都会里的无线电的花样繁多呢。春将半了,但它并没有给我们一点舒服,只教我们天天愁寒、愁暖、愁风、愁雨。正是“三分春色二分愁,更一分风雨”!
春的景象,只有乍寒、乍暖、忽晴、忽雨是实际而明确的。此外虽有春的美景,但都隐约模糊,要仔细探寻,才可依稀仿佛地见到,这就是所谓“寻春”吧?有的说“春在卖花声里”,有的说“春在梨花”,又有的说“红杏枝头春意闹”,但这种景象在我们这枯寂的乡村里都不易见到。即使见到了,肉眼也不易认识。总之,春所带来的美,少而隐;春所带来的不快,多而确。诗人词客似乎也承认这一点,春寒、春困、春愁、春怨,不是诗词中的常谈吗?不但现在如此,就是再过个把月,到了清明时节,也不见得一定春光明媚,令人傲乐。倘又是落雨,路上的行人将要“断魂”呢。
可知春徒有其名,在实际生活上是很不愉快的。实际,一年中最愉快的时节,是从暮春开始的。就气候上说,暮春以前虽然大体逐渐由寒向暖,但变化多端,始终是乍寒、乍暖,最难将息的时候,到了暮春,方才冬天的影响完全消灭,而一路向暖。寒暑表上的水银爬到temperate(温和)上,正是气候最temperate的时节。就景色上说,春色不须寻找,有广大的绿野青山,慰人心目。古人词云:“杜宇一声春去,树头无数青山。”原来山要到春去的时候方才全青,而惹人注目。我觉得自然景色中,青草与白雪是最伟大的现象。造物者描写“自然”这幅大画图时,对于春红、秋艳,都只是略蘸些胭脂、朱磦,轻描淡写。到了描写白雪与青草,他就毫不吝惜颜料,用刷子蘸了铅粉、藤黄和花青而大块地涂抹,使屋屋皆白,山山皆青。这仿佛是米派山水的点染法,又好像是Cézanne风景画的“色的块”,何等泼辣的画风!而草色青青,连天遍野,尤为和平可亲、大公无私的春色。花木有时被关闭在私人的庭园里,吃了园丁的私刑而献媚于绅士淑女之前。草则到处自生自长,不择贵贱高下。人都以为花是春的作品,其实春工不在花枝,而在于草。看花的能有几人?草则广泛地生长在大地的表面,普遍地受大众的欣赏。这种美景,是早春所见不到的。那时候山野中枯草遍地,满目憔悴之色,看了令人不快。必须到了暮春,枯草尽去,才有真的青山绿野的出现,而天地为之一新。一年好景,无过于此时。自然对人的恩宠,也以此时为最深厚了。
讲求实利的西洋人,向来重视这季节,称之为May(五月)。 May是一年中最愉快的时节,人间有种种的娱乐,即所谓May·queen(五月美人)、May·pole(五月彩柱)、May·games(五月游艺)等。May这一个字,原是“青春”、“盛年”的意思。可知西洋人视一年中的五月,犹如人生中的青年,为最快乐、最幸福、最精彩的时期。这确是名符其实的。
但东洋人的看法就与他们不同:东洋人称这时期为暮春,正是留春、送春、惜春、伤春而感慨、悲叹、流泪的时候,全然说不到乐。东洋人之乐,乃在“绿柳才黄半未匀”的新春,便是那忽晴、忽雨、乍暖、乍寒、最难将息的时候。这时候实际生活上虽然并不舒服,但默察花柳的萌动,静观天地的回春,在精神上是最愉快的。故西洋的“May”相当于东洋的“春”。这两个字读起来声音都很好听,看起来样子都很美丽。不过May是物质的、实利的,而春是精神的、艺术的。东西洋文化的判别,在这里也可窥见。
一九三四年三月十二夜十时 美冠纯美阅读书系·中国卷(共18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