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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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谊
导读
《友谊》创作于1954年4月,是叶圣陶先生的最后一篇教育小说。它真实地再现了我国解放后欣欣向荣的社会面貌,朝气蓬勃的学校生活。通过高中学生冯云跳高受伤在家养病期间,同学们帮助她恢复健康,给她补课,使她没有留级的事,表现“人与人的真诚的友谊”。
小说成功地塑造了冯云这个典型性格。她是个普通的学生,是一个需要帮助的人,同时又是值得学习的典型。她勇敢坚强、纯洁正直、真诚朴实。她为了建设社会主义能够“从我做起,从小事做起”。她把向英雄学习和自己的实际结合起来,终于战胜了病痛。她在同学们的帮助下刻苦学习,取得了好成绩。在她和同学的关系上,她真诚地感谢每个人的帮助。
当然《友谊》的成功绝不仅在于为我们塑造了冯云这个形象,更在于为我们塑造了一个“爱和美”的群体。
叶圣陶先生简洁平实的现实主义笔法,使小说更富有人情味和人性美。读来清新隽永,充满生活气息。这篇小说为叶圣陶四十年小说创作画了一个优美的句号,在叶圣陶小说创作中具有特殊的历史意义。
一
这时候跳高架的竿儿离地九十多公分。
冯云见几个同学跳不过去,心里想:她们太随便了,不够努力。这回轮到她了,她勒勒袖子,身子往后一蹲,就屏着气用尽力量朝前跑,准备使个狠劲跳过去。她往常练习跑呀跳的,老存着这么个想头:怕什么,反正死不了!
可是跟前面几个同学一个样,她也把竿儿碰掉了,没跳过去。
她回到出发点准备跳第二次,双手把垂在肩膀前的两条辫子往后一推,顺嘴说:“这回一定还是过不去。”
在她旁边的江家秀听见这个话,鼓励她说:“你可别那么想,还没跳就说过不去……”
冯云觉得江家秀的话说得对,还没跳怎么知道一定过不去呢?她就狠狠地冲过去。
不知道怎么一来,她双腿跪在沙坑里了,也搞不清摔了哪儿,就是站不起来。
练习跳高的二十几个同学立刻围上来,七手八脚地把冯云抬到操场边儿上,“怎么啦?”“哪儿痛啊?”
这会儿冯云才觉得是右腿不能动,膝关节那儿摔坏了。同学们就替她揉右膝盖,揉了半天,又让她自己活动活动。可是膝盖越来越肿了,肿得发亮,像刚出炉的大面包。痛得厉害,而且火烧火燎的,仿佛里头生着个小火炉似的。
在操场上玩篮球的同学也跑了过来。大家替冯云想办法,有的主张送她回家,有的主张先送医院,有的跑去把护士找来。
一会儿班主任来了。班主任跟体育教师商量的结果,决定去医院挂急诊,由李淑英和护士陪她去。几个同学扶她上三轮,再三叮嘱车夫当心点儿,别震动她的痛腿。
到了医院,冯云瞧那大夫的神气,似乎不认为她的毛病怎么严重,只是随随便便地说:“这个肿得十天半个月才消。给你裹上药水纱布,再给你一瓶药水,一天往纱布上抹三回。”冯云想:不怎么严重当然好,可是为什么那么痛呢?要痛多少时候才不痛呢?她很少生病,从没去过医院,心里虽然这么想,可没说出口。第二个想头跟着闪出来了,十天半个月待在家里,功课怎么办呢?跟同学们离开那么久,多难受啊!——究竟怎么难受,她也想不清楚。一会儿心思又让痛的感觉给打断了。
李淑英和护士送她到家的时候,电灯已经亮了。冯云她妈妈听李淑英说了受伤去医院的情形,又着急又感激,一时说不出什么,只是说:“谢谢你们!谢谢你们!云儿,床上去躺着吧。”
这一夜冯云几乎完全没睡。痛越来越厉害,仿佛膝盖那儿是个老根,从那儿抽枝发条,通到全身,没有一个地方不痛。把身子转动一下换个姿势,也许可以好些,可是她自己一点儿都不能动,要动就得让妈妈或是妹妹给一点儿一点儿移,她自己还得咬紧牙关忍着痛。等妈妈、弟弟、妹妹都睡了,她自己不能动,就只得老老实实地躺着。
忽然间她想起最近看过的一本《把一切献给党》,那是吴运铎写他自己的经历的,又想起语文课本里《关向应在病中》和奥斯特洛夫斯基的《我的一天》那两篇文章。她想:先生不是说过吗?要在日常生活里头一点一滴的小事上学习这些个英雄人物,不要光在嘴上天天喊向这个学习向那个学习的。现在正是我该向他们学习的时候了。我比奥斯特洛夫斯基好得多呢,至少我的眼睛能看见东西,我的胳膊能随便动。奥斯特洛夫斯基能忍受,我怎么就不能忍受?我们要建设社会主义,前途困难有的是,最要紧的是不向困难低头,拿出力量来克服一切困难,摔了一跤,膝盖肿了发痛,就说是困难吧,也只是细小的困难,难道就克服不了它?
这么想着,痛好像减轻了不少。可是一会儿她又感觉痛得非常厉害,牵连着头脑,只听见头脑里突突地跳。
第二天她还是很痛。她妈妈轻手轻脚地替她解开纱布抹药水,又替她裹好,见她忍着不哼一声,她就把可怜她的话咽下去了。
她开始体会到离开学校离开同学们的难受。平常日子想到一个念头,爱向谁说就向谁说,现在向谁说呢?妈妈忙着家里的事,弟弟妹妹全都上学去了,墙上贴着一张卓娅的相片,卓娅固然是精神上的好朋友,可不能向相片说话呀!平常日子爱到哪儿就到哪儿,校园,操场,图书室,实验室,还有学校以外的公园和街市,活动的天地那么宽广,现在呢,连那边弟弟妹妹的床上都爬不过去,简直像捆在床上,一动都不能动。平常日子过惯了那种生活,并不觉得有什么了不起,现在跟那种生活暂时分了手,可觉得一刻也难挨了。
从早晨起她就盼着下午放学的时间,她准知道放了学会有同学来看她,那就像漂流孤岛的鲁滨逊望见了轮船似的感到欣慰。到了下午,她一会儿看一回钟,眼光才离开钟面立刻又射过去。那长针儿似乎有意跟她为难,老像停在那儿不肯快点儿转。好容易听到一声“冯云,怎么样了?”才得救似的放了心,李淑英果然看她来了。
李淑英背着书包跑进房间,双手握着冯云的右手,问她怎么样。
“还是很痛,这条腿动都不能动。可是说不上不能忍受,一天一夜已经忍受过来了。”
“你一夜没睡?”李淑英呼呼地喘气,脸上通红,直红到脖子,她在路上跑得太急了。
“差不多完全没睡……淑英,我有个傻想头,要是咱们不用睡觉那多好!可用的时间多三分之一呢……不说这个吧……我见了你就像好久不见的亲人一样,有许多话要跟你说,可是什么也说不出来。请你把学校里的每件事每堂课都说给我听吧。”
李淑英一五一十地给她说了,最后说:“还有一件事,班里的团员刚谈起头,还没谈出具体办法。这回你总得在家里耽一个时期,我们准备给你补功课呢。你不能为了受伤让功课落下一大段,对不对?”
“帮我补功课?那太……”冯云一阵激动,说不下去了,只把李淑英的手握得更紧些。
“还有什么吧?”冯云觉得还有些事儿李淑英没说,想让她说个丝毫不遗漏。
“没什么了,没什么了,都给你说了。”李淑英说到这儿忽然想起来了,连忙打开书包,拿出两个小信封,一张折成四方形的小纸,递给冯云说:“江家秀、王蕙、叶自珍她们三个托我捎来的,你看她们写的吧,也许她们比我说得周全……还有,好些个同学让我替她们问你好,她们说,既然受伤不太严重,就得安安静静地在家里养。我也记不清是谁了,反正是好些人,你想想也就知道了。”
李淑英走的时候过七点了。冯云就拆开小信封,打开小纸片来看,一边看一边想,看了一遍又一遍,竟忘了腿上的痛。弟弟妹妹闹嚷嚷的,她也像没听见。
二
冯云受伤的第二天,同学们一见李淑英就围上来打听,知道冯云的伤势不太严重,只是要养一个时期,就不约而同地想到她得缺课。
“缺课,多不好,”一个说,“就说半个月就可以好,已经是两个星期,功课落下一大段了。”
“她又不是发烧发得头昏脑涨的,”一个说,“只是那条腿不能走。”
“真的,”一个说,“病得头昏脑涨当然没有办法。她是头脑清醒,能听能看又能想,只因为不能到学校,就非缺课不可,那未免太冤枉了。”
“咱们得帮她补课,”又一个说,“让她躺在家里养病,同时不至于缺课,像每天到学校一样。咱们不是有老规矩吗——谁缺了一天两天课大家就给她补?现在冯云缺课的日子多些,咱们还是行咱们的老规矩,不过要到她家里去给她补。”
第三天开了班会,班主任出席指导。大家讨论,得到下面的结论:一班同学在班上学习,好比一伙人胳膊挽着胳膊一齐往前跑。同学们不能让一个同学因为得了病就落在大家的后面,这不只是一个人吃亏,而且是大伙的损失。所以,帮冯云补课的事,大家一致同意。帮冯云不需要全班人马都去,只要冯云那一小组的十来个人去就够了。至于谁给她补哪一科,各人的时间怎么安排,作息计划怎么变动,由这十来个人共同商量决定。住校的同学为这件事请假,希望学校方面能准许,料想也一定会准许。
十来个人就到校园的亭子里去商量,随便坐在石凳或石栏上,不拘形式,大家轻松些。亭子西边几棵向日葵,大叶子的影子印在圆石桌上。
“我有个主意,”王蕙开头说,“哪一门功课谁好,谁就给冯云补哪一门。咱们这么办,好让她像亲自在课堂里听老师讲一样。”
叶自珍接着说:“王蕙的主意很好,不过我有个补充。一门功课可以由两个人担任,你给她讲这一方面,我给她讲那一方面,这就更周到些。譬如‘达尔文主义基础’吧,我自己觉得还搞得清楚,我愿意担任下来。可是批判达尔文以前的那些生物学家的地方,小陆,我希望你担任,因为你懂得比我透彻。”
陆迎春望着叶自珍让斜阳照红的脸,说:“懂得透彻也不见得。既然你这么提出来,好吧,我就给你当助教。”
“咱们不过帮冯云补课,”叶自珍笑着说,“又不是去教大学,哪有什么正教助教的?”
“好,叶自珍和陆迎春认定‘达尔文主义基础’。”李淑英点头说,她是小组长。“咱们现在都来认一认吧,照王蕙的说法,哪一门功课谁好,谁就给冯云补哪一门。这回冯云缺课不是一天两天,咱们给她补课得组织成个很强的队伍,保证她一门功课也不落后。”
大家商量了一会儿,谁担任什么全都认定了,有一个人担任一门的,有两个人共同担任一门的。只有王宛宜没担任什么,大家商量的时候也没插一句嘴,她像平时听课一样默默地坐在靠西的石栏上。李淑英就问她:“宛宜,你怎么样?”
“我不担任什么吧。”
“为什么?”
“我的功课门门都平常,没有一门好的。”
“你骗谁?”王蕙抢着说,“你的物理、化学不是挺不错吗?”
“难道你跟冯云有什么过不去吗?”江家秀紧跟着说。
“没有。”王宛宜摇摇头。
江家秀又说:“没有什么过不去,为什么不愿意帮她?”
“门门功课你们都认定了,你们帮她我帮她还不是一样?”
“你就没有同情心?”江家秀提高了嗓子说。
“就算我没有同情心!”王宛宜的嗓子也提高了,“反正帮不帮是各人的自由,谁也不能强迫命令谁!”
“你们不要争吵!”李淑英张开双手,作往下按的姿势,“宛宜,我们当然不会强迫命令你,可是我们都希望你考虑一下,能够跟我们步调一致。”说到这儿她就转换话题说,“现在商量安排时间的问题吧,一个是各人怎么抽出时间来,再一个是哪一天由谁去。反正一天去一个两个给她补一门功课就成,不能像在学校里那样排上五堂六堂……”
大家商量停当的时候,太阳已经落下去了,几个蝙蝠开始在空中来回飞掠。
三
冯云在家养病已经两个星期了。医院又去过几回,腿还是肿还是痛,只比开头两天稍微好些。大夫也不给说个所以然,只给她换上药水纱布,照旧裹好。原先预料躺上十天半个月就可以到校,现在显然要超过预料了。
这一天又轮到王蕙给她补“外国经济地理”。是入夏以来头一个热天气,热而且闷。王蕙骑自行车赶到,满头大汗。跑进冯云的房间,阳光逼着朝西的两扇小窗子,床铺、桌子还有好些杂物挤得满满的,里头比外间更热,汗滴汇合成几条水流在王蕙的脸上挂下来。
王蕙急忙解开书包,拿出课本和笔记本,又拿出两封信来交给冯云说:“今天带来两封,是瑞芳她们的。你不用忙着看,等会儿细细地看。咱们先来上‘外国经济地理’吧。”
冯云很想立刻拆开信来看,看她们说些什么样的鼓励和安慰的话,可又觉得王蕙说的等会儿细细地看也有道理,就像有了好吃的东西舍不得吃似的,把两封信藏在枕头底下。她见王蕙汗流满面,心里怪过意不去,就说:“你先歇歇吧。”
王蕙脱下制服,把衬衫的袖子往上卷一卷,擦擦汗,就坐在冯云的床沿上,说:“我一点儿不累。咱们先上完课,我再给你说旁的事情——你爱听的全给你说。”
“我把要上的课看过两回了,”冯云一面翻书一面说,“也还看得明白。你告诉我先生补充了些什么主要的东西。”
王蕙看了课本又看笔记本,定一定神,就按照预先写在笔记本上的提纲开始讲说。她的口齿挺清楚,说来快慢又合适,俨然有教师的气派。
冯云的弟弟妹妹有时跑进来,一跑进来立刻放轻了脚步,嘴里也不出声,只在王蕙的旁边挨着,过一会儿又出去了。
王蕙讲了二十多分钟,见冯云稍微移动她那右腿,同时皱着眉,写笔记的手也停住了,就说:“你累了,咱们休息十分钟吧。”
“你给我讲不累,倒是我听累了,没有这回事。”
“你的腿现在很痛吧?”
“还是痛。不过头两天的痛还要厉害,我也熬过来了。”
“同学们都说你有毅力,不向困难低头,一点儿也没有消沉的想头……”
“你们都来支持我,我就是爱消沉又怎么能消沉呢?”
王蕙继续讲了一刻钟,才把准备给冯云讲的讲完。她站起来倒一杯水喝了,说:“告诉你,我们全有这么个感觉,为了给你补课,我们把功课搞得更明白了。瑞芳说的,她的俄文读音不很靠得住,文法方面也有些含糊,为了给你补课,近来她特别注意这些个。还有宛宜,她说有些公式懂是懂,可是很生,得想半天才想明白,为了给你补课,那些生公式她熟得多了。”
“我知道。”冯云激动地望着王蕙的圆脸蛋,这时候王蕙脸上不再流汗了,可是皮肤底下好像在蒸发出热气来。“你们只怕我在家里学不好,你们一定要把我教好,一点儿不含糊。”
“说起宛宜,你知道吗?她当初还不愿意来给你补课呢。”
“听淑英说过,不过没详细说,只说她当初不愿意,后来经过一番考虑,就答应跟淑英俩共同给我补物理了。——我猜她该不是有什么不满意我吧。”
“不是,完全不是。她跟淑英都说了。一来是怕麻烦,向学校请假,老远跑来给你补课,好像是件分外的事。二来呢,她爱看小说,得空就看,《水浒》、《三国演义》、《远离莫斯科的地方》、《三个穿灰大衣的人》……这些书买了一大堆来不及看,她不愿意扔开这些书跑来帮助你。”
“不是不满意我,那就好了。”
“那天午饭过后淑英跟她谈了一点多钟呢。淑英跟她说,既然班会上决定由小组来帮你,她的功课并不坏,又没有什么特殊困难,最好也担任一门。要是缺了一个人,大家总觉得不很圆满。这不是什么自由不自由的问题,是同学之间有没有互助精神的问题。她听淑英说得又严正又和气,旁边又没有其他同学,就把她的心思谈出来了。淑英说这两点说不上什么困难,她自己可以解决,不用跟旁人商量。淑英说:‘咱们不是接到志愿军战士的回信吗?他们要帮助朝鲜人民,把美国炸弹毁坏的城市、乡村、交通运输给恢复起来,不但给恢复起来,还要建设新的,原先没有的……他们说不这么做就是没有尽责任,对不起朝鲜人民,对不起祖国……想想看,志愿军战士的这种精神,难道不值得咱们学习吗?就是学不了太多,难道不能学他们的一丝一毫吗?……宛宜,那天你看了他们的回信,我知道你非常感动。你还记得你说什么来着?’冯云,你猜宛宜怎么说?”
“她怎么说?”
“她说:‘你不用再说了,我愿意跟大家步调一致,给冯云补课。’”
冯云拍了一下手说:“宛宜这个到底不是什么重大的思想顾虑,不过是个小小的别扭,一想就想通了。”
“还不是吗?”王蕙把冯云的床单弄平了,重新侧着身子坐下来。“说起思想顾虑,今天班主任跟我们说:‘你们准备将来学这个,学那个,还不清楚这个那个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是不成的。你们必须心中有数,才可以解除思想顾虑,鼓起勇气去学某一行。学校里已经布置好了,这个学期里让你们分别去访问工业专科、农业专科、师范大学……’这是今天顶新鲜的消息……还有,个旧的工人来了回信,还老远地捎来锡矿标本,你该知道……”
“我的腿还没好,怕不能跟你们去访问专科学校了。”冯云带着惋惜的意味说,“你该去访问师范大学了?”
“当然。我从初三的时候起就想学师范,可不知道师范大学的实际情况怎么样。现在有个机会去访问,当然不肯错过。——你不能去也不要紧,我们去了,第二天就会有好些人写信仔仔细细告诉你,那还不跟你亲自去了一个样?”
“你认定学师范的了?”
“我觉得我的想法没有错儿,”王蕙挺一挺胸说,“你想,社会主义工业化要多少人才,而且不是三年五年人才就够了,十年、二十年,甚至四十年、五十年,永远需要人才。我当教师,把人才的底子给打好,打得又精又结实。我好比炼钢厂,炼成好些个钢材,无论拿出轧铁轨,造机器,修建大厂房,处处都适合耐用。那不是我也参加了社会主义工业化的伟大工作了吗?”
“你的想法我同意。”冯云慢慢地说,一边说一边在出神地想。“你有那份教导别人的好耐性,这几回给我补课就看得出来,你应该去当教师。我可不如你,我不配当教师。”
“你早就说了,”王蕙拿笔记本当扇子扇着,“你要做钻探工作。这也挺有意思。”
“可不是吗?”冯云原先靠在枕头上,说到这儿兴奋起来,把身子坐直了。“我看见报上钻探工作队的通讯,老实说,我的心就飞到荒山野地去了。荒山野地原本没有用处,钻探队来了,根据研究的结果这儿那儿钻探,等到钻探出什么矿呀苗的,就立刻变成了有用处。这叫征服自然,让自然给咱们服务,太有意思了。这几天我躺在床上老是那么想:钻探队在一个地方探得了什么,他们就转移到旁的地方去,再去跟荒山野地打交道。原先的地方让给开矿的修厂的,不要几年工夫,那儿就是个热闹的工业区。在征服自然的工作里头,钻探队是披荆斩棘的开路先锋,我就爱这个披荆斩棘。”
“好极了!”王蕙双手抓住冯云的两个胳膊。“我到现在不知道什么叫诗,可觉得你这个话里头有很多的诗味儿。”
“我也不知道什么叫诗——这不用管它。我自己相信,我去参加钻探队,决不会像有些投入工厂的高小毕业生、初中毕业生,说什么太累太脏。我就是不怕累,现在躺在床上光是痛,一点儿也不累,看着妈妈忙这个,忙那个,不能帮她做一点儿,心里实在难受。你看,今天妈妈洗我们姐妹的衣服,连她自己的一共十几件。这会儿她又在厨房里忙着做饭了。”
王蕙听冯云这么说,立刻想到自己的衣服全由女工洗,家里其他的事也很少插手,觉得很惭愧,仿佛有些对不起人似的……又想到将来当了教师,总得引导学生动手做事,会使锯,会使刨子,会刨地种些什么,不要光捧着几本课本笔记本,尽把热爱劳动挂在嘴边……
几秒钟过去了。王蕙接着说:“你不怕累,我早就知道。说句笑话,你那个腿是怕你累坏了,才逼着你休息呢。现在再给你说些学校里的事情。”
她说最近又出了一期墙报,傅慧写了篇文章,叙述匈牙利足球队的技术,大家说写得好——傅慧抓住一点来描写,他们十一个人不是十一个人,是个整体,观众只觉得这个整体在球场上活动,活动的目标是把那个球踢进对方的球门。她说校园里的西红柿结果了,有山里红那么大,挨挨挤挤地堆在枝上,长得真快,上个星期还只见花蒂呢。她说丁亦秋缝了一件湖色绸衣,准备舞蹈的时候穿,丁亦秋在绸衣的下缘缀上大红大绿的花边,她不赞成,说缀上花边下缘就不飘逸了,花边的颜色也跟绸衣不调和,还是不要花边好。为了这一点,她跟丁亦秋争论过一阵子……
“我该回去了。”王蕙站起来穿上制服,背上书包。
“你回去吧,下星期二再见。你给我说了这些个,我凭这些个来想,就像平常日子一样,跟你们在一块儿生活了。”
这时候屋子里已经阴暗了,可还是热烘烘的。
王蕙走出房门,冯云她妈妈正从厨房里出来,手里端着一碗菜。“麻烦你了,你又给云儿补课来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好,只能说谢谢你,真是谢谢你。”
“您别那么说,”王蕙见冯云她妈妈忙着把那碗菜放在桌子上,知道她这一回又非送到门口不可,“要是我摔伤了腿,冯云还不是给我补课?我们不分彼此,她的事就是我的事,说不上什么谢的。”
“你们全都那么说,好像约齐了的。你们太好了,我真心感激,不说声谢谢实在过意不去。云儿她爸爸来信了,昨天收到的,他也说你们一班同学太好了,让我代他向你们道谢。”
“他老人家的好意,我去告诉同学们。我走了。”王蕙说着,转身就走。冯云她妈妈跟在后头,还有两个小妹妹抢先跑到院子里。
“您别送吧。”王蕙拦住冯云她妈妈。
冯云她妈妈哪里肯依,直送到门口,看王蕙骑上自行车,一会儿人影车影在苍茫的暮色里消失了,才匆匆忙忙地跑进来。
四
放暑假了,冯云的腿还没全好。肿虽然消了些,跟左腿比起来还是粗。移动的时候仍然感觉痛,就是不移动有时也痛一阵。她自己也摸不清究竟哪儿痛,好像在关节,又好像在筋肉。赖在床上快两个月了,活动太少,全身僵僵的,好像哪儿都不能完全由自己做主,可是没有办法,只有硬着头皮忍受着。她相信总有一天会恢复健康,她的根据是伤势显然在慢慢地减轻。
放了暑假,来看她的人更多了。从她受伤的那天起,在将近两个月的时间里,除了同组的十来个同学轮流给她补课以外,同班的同学差不多全来过,有几个不止来一回,别班的同学也来了好几个,班主任来过两回,护士来过四回。一个想头在她心里渐渐形成,她已经能够清清楚楚地把它说出来。她觉得她的病不是一个人的病,大家把她的病放在心上,简直是大家的病,她比大家不过多了一点儿痛,又算得了什么!
放了暑假,补课的事停止了,可是同学们仍然关心她的功课,她们提出一个目标,要让她补考及格,跟大家一块儿升级。同级的同学来的时候就跟她共同温课,做些作业,整理些笔记。大家都给她说种种看见听见的事,报上载的,这个那个传说的,看了什么小说和电影,到了哪里去玩儿……方面非常广。她常常跟同学们说:“我一个人赖在床上真不错,你们的知识见闻在我这儿汇了总了,当然该感谢你们,可也得谢谢我的这条腿。”这么说的时候她笑了,眼睛里露出快慰的光。
有一天,全班同学到西山去旅行,早晨六点动身,要下午七点才回来。她料想别班的同学未必凑巧会来,那就整天没有一个同学上门了。虽然以前也有好几天没有一个同学上门,可是并没预先知道,就有个盼望在那里支持着。现在知道十成有八九成没有盼望,自己就仿佛成了失群的孤鸟,非常难受。上半天温了语文和外国史,又把妈妈没完成的弟弟的小衫给缝好了。下午跟弟弟、妹妹闲聊了个把钟头。看看窗外,太阳光晒得火烫,对面屋瓦上热空气在闪闪地浮动。邻居的树上有两个蝉在那里使劲地唱,越唱越高越急。她拿起看到二十多回的《水浒》(是王宛宜借给她的)来看,看了两页多放下了,又从枕头底下取出一个护书夹来,看夹在里头的那些信。
那些信是她受伤以后同学们写给她的,积在现在有三十来封。她管那些信叫“友情的结晶”,把这五个字写在护书夹的面上。她看那些信不知道多少回了,可是看不厌,只觉得看一回有一回的滋味,回回全是新鲜的。有些夜晚因为腿痛醒了,听弟弟妹妹睡得很甜,就拧亮了电灯拿出几封来看。一面看一面想,睡意来了,灭了电灯就睡着,到第二天才把展开的信整理好,重新放在护书夹里。
现在她随手拿起一封,抽出信纸,几片蔷微花瓣儿跟着掉在她的胸前。那些花瓣儿干了,红色转成淡紫色,有些部分发了黄。她展开信纸来看。
亲爱的云:
你受伤以后不久,我也病了。医生说我需要休养,就是少动脑筋,多多睡眠。我休养了一个星期,精神恢复很多,做早操已经不感到疲乏,甚至能跟健康的人在短距离内赛跑。我不大担心功课,我想,只要短时期内能好好儿地休养,身体强健了,一定能担负任何繁重的学习任务。
我休养期间,同学们都关心我,鼓舞我,让我坚持休养。有这样可爱的团结的一班同学,我真觉得荣幸!你那小组不是热情地给你补功课吗?你一定能体会我说这句话的心情。同志,好好儿地接受集体给你的力量吧!集体用各种各样的方式帮助咱们,使咱们在病中也感觉幸福,一个人躺在床上也不觉得孤单。
你安心吗?耐性够不够?要知道这些个疾病对咱们是一种最实际的锻炼和考验。我要求我自己经过这回休养养得更有耐性,更善于跟困难作斗争。我希望你努力培养自己,要乐观,要自信,要有耐性。不然,咱们就会落在同学们的后头,因为咱们到底有一段时间没跟她们在一起生活啊!
我没有艺术手腕,只能送你一些花瓣儿——是寄给志愿军的礼物,分出几瓣送给你。愿你的生活跟花瓣儿的红色一样!
罗学文
她看完信,回想自己怎么给罗学文写回信来着,记得说完全跟她同感,“在病中也感觉幸福,一个人躺在床上也不觉得孤单。”于是把信纸和蔷薇花瓣儿装入信封,抽出另外一封的信纸。
我亲爱的忠实的朋友冯云:
今天是党的生日,我没有什么礼物送你,只送你一张祖国建筑艺术的照片,还有几片叶子。
咱们看到祖国的艺术品,就会更加增长对祖国的爱,同时也更加有力量向困难作斗争。
你看,几片叶子多好玩呀!那最小的一片是三个心形凑起来的,三个心尖儿集合在一点,连在叶柄上,正好象征咱们的友谊。像葵扇的那一片,叶脉那么细致,不是很像丝织品的花纹吗?
星期三咱们面谈。再见吧。
你的朋友陆迎春
抽出第三封来看,可巧又是陆迎春的。陆迎春去访问了农业专科,第二天就给她写这封信。
云:
昨天我们十几个人去访问农业专科,挺有意思。现在大略给你说说,等我上你家去的时候再详细地给你说。
农业专科比咱们学校大多了,房子以外净是农场林场,没有围墙,邻近都是农民的地,一望好像无边无际似的。农场上种的是棉花、土豆、茄子、西红柿,一片的绿,绿里头有浓有淡,搀和着茄子的紫色和西红柿的红色,很好看。我留心看那些作物,枝茎叶子全是完好的,没有害病受伤的,可见他们预防病虫害完全成功了。
果树林里的桃全摘了。苹果还没有熟,一个苹果套一个小纸袋。果树苗栽得很多,排得整整齐齐的。他们说这些树苗全是优良品种,逐渐推广出去,要让附近一带栽果树的农家都分配到。
有个池子,比咱们学校的运动场大四五倍,满池子的荷叶荷花。荷花开得挺有精神。一阵风来,荷叶荷花构成的平面上起了波纹,花瓣儿顺风翻动,好像在舞蹈。
他们根据育种的理论作各种实验,一盆一盆的实验作物,一丛一丛的接枝,全都指给我们看。他们请了两个栽果树有经验的老乡,一个六十多了,又瘦又干,像棵老松树;一个大约四十多岁,样子跟一般农民差不多,手里拿一根长烟管儿。据说他们的经验跟育种的理论很有暗合的地方,学生们一方面接受他们的经验,一方面研究他们的经验。
我们问他们毕业以后干什么,他们回答说,帮助国营农场和农业生产合作社作研究和实验,改进生产技术,改良品种,提高产量。一个女学生跟我们说:“集体生产和改进生产技术是两个关键。抓住这两个关键,咱们就可以从自然那儿要得更多。自然是并不吝啬的,只要咱们做得对,它就尽量地给。”那个女学生皮肤酱紫色,胳膊上的肌肉鼓起来,身体挺棒。她说自然并不吝啬,我想很有道理。自然是咱们大伙儿的母亲,母亲哪有吝啬的?
云,我本来想学农业,昨天去访问以后,我的主意拿得便定了。我妈妈也赞成我学农业。
这几天怎样?天气很热,你躺在床上,身上生了痱子了吧?不要搔它,越搔越痒。拿热手巾擦一擦,可以舒服一些。
附去两片枫叶,是在农业专科捡的。我爱这种枫叶,你看,叶脉和边缘的缺刻,还有那叶柄儿,没有一个地方不见精细的功夫。要是人工制造的,大家一定要称赞它是绝妙的工艺品了。愿你细细地玩儿,好好儿地保藏。
你的好朋友陆迎春
她想陆迎春自信将来能做农业工作,她相信自己将来也一定能做钻探工作。现在虽然腿受了伤,好起来决没有什么影响,难道会成个瘸子吗?想到这儿不自觉地移动一下右腿,侧着身子折好陆迎春的信,又拿起一封,那是丁亦秋的。
冯云同学:
你不能参加大考了。先生让你写封信,请求以后补考,把医院证明书一起拿来。你随便托哪个同学给带来就行了。
我有一瓶鱼肝油,从前吃了些,现在不用了,送给你。你在病中,营养要好。你要抵抗病痛,长得结实,乖乖地听我的话,每天吃这个鱼肝油,不许不吃,知道吗?身体不是属于你一个人的,你不能不爱护你的身体。每顿饭吃一匙,跟饭一起吃就行了。千万听我的话!
丁亦秋
她想丁亦秋那么淘气,“不许不吃”,简直是强迫命令的口气,可是丁亦秋的心是好的。鱼肝油是听她的话吃了,该有些好处吧?她按摩两条胳膊,是比以前瘦了些,以前皮肤和肌肉是紧绷绷的。该是少运动的缘故,不会有旁的原因。她又把“身体不是属于你一个人的”那句话想了一会儿,才看另外一封。
亲爱的冯云同学:
你看到这封慰问信的时候一定很兴奋。要是你正在着急,看了这封信一定会快慰地安下心来。
我们全班四十九个同学四十九颗心都在想着你,关怀你,支持你,都跟你紧密地站在一起,跟你的病痛作斗争!
我们诚恳地向你说:小云,千万不要着急,落下的功课我们一定全给你补上,绝不让你在学习上受到一点儿损失。你现在唯一的任务就是安心休养,乐观地对待病痛。这是我们——你的亲爱的同学们对你的衷心的要求和希望。我们相信你一定能做到这一点,成一个跟病痛作斗争的胜利者!
小云,我们都这么想,你虽然躺在床上,但是你一定会像跟我们在一起生活的时候一样地愉快,生气勃勃地对待生活。
祝你即使在病中也能幸福地生活!
跟你同班的全体同学
她当初一看这封信就知道是李淑英写的,那么纤细纯熟的笔姿,她看惯了,认得准。后来问李淑英,果然是她写的,李淑英说大家让她写,不好推辞,就写了,其实这些话早就当面说过了。现在她重新看这封信,一种说不清的感情重新在心头涌起,也不知道是难过还是高兴。她仿佛看见四十九个蹦蹦跳跳的同学一个个在那里活动,四十九个不同的笑脸一个个朝着她表示亲切的慰问,她想:罗学文说得对,“有这样可爱的团结的一班同学,我真觉得荣幸!”她把四十九个人的面貌想了一遍,又拿起两封来看。那两封都没有信封,整整齐齐地折成“方胜”。一封是——
亲爱的冯云:
班主任问我给你补了一些时的课有什么体会,我今天写了两张纸给他。这跟你有关系,所以照抄一份给你看看。以下就是我写给他的:
“最初几次觉得没有什么,只是花费些时罢了,天气热,急急地在路上跑,也还容易忍受。到后来去的次数多了,体会就比较深刻。我想到一个青年团员应该是吃苦耐劳的人,有克服困难的精神,即使花的时间再多些,天气再热些,我也愿意去。因为这件事是把自己的力量贡献给集体,是对集体有利的,不光是帮助冯云一个人。
“我也佩服冯云同学的那种耐性。尽管天气那么热,躺在床上不能出来透一口气,等我一到,她就高兴地用心听讲。
“我去给她补了课,自己觉得温课的效率提高了,上课听讲更专心了。我想,只有我上课时候领会到百分之百,才能好好儿地给她补课。
“前些日子我给她去信,还给她送去我们自己栽的素馨花。我要她感觉到同学们时时刻刻都在关心她,我要素馨花陪伴着她,香味时时送进她的鼻子里,让她心神愉快,忘掉病痛和闷热。”
云,你看我写得怎么样?下一回咱们见面的时候,请你仔仔细地说给我听。
你的忠实朋友吴枫
又一封是——
小冯:
你一定觉得奇怪,我怎么在这个时候给你写信呀!其实也没有什么,就是给你写封信随便谈谈。
今天是星期六,我们考完了语文和外国经济地理。星期一再考两门——化学和俄文,我们的考试就算结束了。
第一天考试的时候,大家都非常紧张。有些人从考场出来,脸上很不高兴,因为心里太慌了,把试题给看错了。第二天班委就向我们提出不要慌,要反复地看试题。所以第二天很少有人看错试题了。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咱们学校又有两个同学参加到工人阶级队伍里去了。一个是高三一班的李德芬,一个是高三二班的周纯。多好啊!
你现在也在温书吧?我希望你好好儿地养病,不要担心,我猜想你不会担心。你要让每天的二十四小时全是属于自己的,要让每一秒钟过得有意义。
不多说了。
爱你的同志陈健
她想补考,自己觉得没有什么可怕,只要腿好起来,随时都可以去考。同学们全关心她,希望她没有一门不及格,她自己一定能让同学们不失望。“要让每一秒钟过得有意义”,这句话非常对。现在她看同学们的信,就挺有意义,这不就是听同学们谈心吗?
她把病中收到的信一一看过,把信里附寄的花瓣儿、叶子一一玩赏过,还有些写生画和想象画,端端正正画着五线谱填着歌词的歌谱,全都珍重地端详一会儿,又珍重地收藏起来。阖上护书夹的时候,她对着自己写的“友情的结晶”五个字出了好一会儿神。
五
快开学的时候,冯云的右腿总算养好了,肿全消了,皮肤起了皱纹,看来外皮要脱落。她头一回离床真是说不出地高兴,扶着床沿走到房门口望望外间,真像旧游重到,旧柜子,旧凳子,纸窗,裂了缝的板壁,样样都值得细看。更高兴的是膝盖那儿一点儿也没有痛。过了两三天,不扶什么也可以走了,可以到院子里晒晒太阳,跟弟弟妹妹一块儿做早操了。
同学们来的时候,见她好了,总是一大堆的高兴话,一阵的笑。有人说亏她有那么好的耐性,整三个月躺在床上养腿,而且是热天。要是脾气急的人,一定让烦恼给磨得精瘦了。她就说要不是大伙儿支持她,那就不知道怎么样了。同学一个也不上门,一点儿消息也不传来,那三个月就比三年还要长,真没法想象该怎么过。
同学们全关心她的补考,好像补考是她们自己的事。某一科要不要再温一下?某些公式搞清楚了没有?苏联工业分布的情形是不是有了个全盘的了解?……诸如此类的问题想到就提出,还说要不要咱们一块儿来温,反正暑假里时间宽裕,而且温一遍彼此有好处。
那一天她上学校去打听补考的事,李淑英陪她去,恐怕刚好的腿走路太累,大家坐了三轮。她在三轮上看夏天的街市。一大堆一大堆的西瓜,深绿皮的,淡绿皮的,条纹皮的。苹果的鲜红特别引人注目,那种鲜红透着活力,水彩画的颜料无论如何描摹不出来。西红柿也这儿那儿都是了,大的有拳头那么大。冷食店的布招牌在太阳光里轻轻地飘动。一辆洒水车开过,马路湿了大半边,车辆从湿地上经过,给印上鲜明的两道痕迹。她想受伤那一天坐车回家,真像在云里雾里,现在心情完全不同了。补考十有九成没问题,以后就要开始一个新学期,还是跟一班同学在一块儿。那太幸福了……
到学校打听清楚,补考占三天的时间,每天上下午都考。她就走进自己的课堂,看青岛工人捎来的细纱,个旧工人捎来的锡矿标本,抚顺工人捎来的煤矿标本。这些东西都是她受伤以后寄到的,陈列在课堂右后角的书架上,旁边平铺着来信。信都不过一张纸,可是充满热情。那抚顺的来信上说:“煤是工业的粮食。我们每天采这种粮食,喂饱咱们的工业,我们多光荣!”又说:“你们能来看看最好。现在捎去一块煤,算是我们这儿全体工人送给你们的礼物,答谢你们写信慰问我们的好意。”看看那块煤,乌黑晶亮,跟日常用的差不多。可是那块煤寄托着一大群工人的情意,就显得非常可贵。她挨着李淑英的肩膀不言语,只是在那儿出神。要是在荒山野地里探到这么一个矿……要是分析的结果说质量跟抚顺的煤一样好……要是煤层比抚顺的还要厚还要宽广……个旧那么远可又那么近……
补考三天过去了。她跟缺考的几个同学一块儿考,她们有的考一门,有的考两门,唯有她考个齐全。她依从同学们的劝告,管住自己不要慌,看明白了试题再动笔,因而交卷出来的时候没有什么后悔。跟同学们讨论的结果,光知道一道代数题显然做错了。过两天试卷评阅完毕,她门门及格,正像大家的预料一样,她跟同学们一块儿升级,没受腿伤的影响。
开学以后头一次班会上有一项议程:冯云报告她的感想。
全场听她谈病中的感觉,这个那个同学上她家去给补课的情形,还有老师的慰问,看信写回信的愉快。大家都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细心听,唯恐遗漏了一个词儿。
她双手把垂在肩膀前的系着湖色绸条的两条辫子往后一推,稍微提高声音继续说下去。
“……我觉得这回受伤对我影响太大了,好像为了我认识不够,体会不够,特地让我摔个跤,好多认识些,多体会些似的。以前我也爱咱们的班,也爱先生,嘴上也常常挂着爱咱们的祖国。可是为什么爱呢?爱到什么程度呢?我都说不上来,只觉得可爱该爱就是了。我在病中,可一天比一天地感到这种爱是具体的了——我该怎么说才好呢?……打个比方,以前只看见个朦胧的影子,现在可清清楚楚地认清了形象了。而且那形象不在我的外面,我自己就融化在那形象里头,不但认清它的外貌,连它的呼吸和脉搏也清清楚楚。该给那形象起个什么名字呢?我想,它的名字就是‘人与人的真诚的友谊’!”
一阵热烈的鼓掌。
“同时,我感到集体的力量对一个人的作用太大了。一个人得到集体的支持,好比砌在桥洞里的一块砖,你就是存心要掉下来也掉不下来。当然,存心要掉下来是太没出息了,那样的人不会有的,至少在咱们中国不会有。集体支持一个人不单为哪一个人,主要的还是为集体。我常常想,你们关心我的毛病,关心我的功课,难道只因为跟我好吗?我知道你们想得更多更远。你们想,建设社会主义要大伙儿使劲努力,不能光靠少数人。我冯云是大伙儿中间的一个,所以才全心全意支持我,非让我有使劲努力的本钱不可。同学们,我瞅你们的眼神,我相信我说的也就是你们心里的话。现在好了,我冯云站在你们面前,受伤的腿全好了,补考及格,跟你们一块儿升级了,你们的愿望完全达到了!我没有别的可说,就只能说我总算懂得你们的心,辜负你们的心!”
冯云在鼓掌声中回到座位上,眼眶里含着激动的泪。 美冠纯美阅读书系·中国卷(共18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