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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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辑 人生哲理
导语
生活本身与人生的价值,是丰子恺一生都在关注的问题。佛理给了丰子恺一颗宽容的心,使他怀有一种超越现实的精神,这种精神直接影响着他的人生观,使得他可以从日常生活中探寻出与众不同的态度,也使得他抒发人生哲理的散文尤其别具一格。丰子恺的人生对于精神的追求是贯穿始终的。在《阿庆》中,突出地表现了他这种对于精神生活胜于物质生活的追求。作者发自心底地欣赏阿庆这样的小人物,赞扬他的达观和对精神生活的追求。这也正是作者的人生观。但是因为社会背景的改变,丰子恺面临严峻现实的考验,心灵也经历了从“独善其身”到“兼济天下”的转变过程。从《车厢社会》、《口中剿匪记》到《中国就像棵大树》、《还我缘缘堂》,丰子恺用犀利的笔调,或抨击官匪之害,或痛斥侵略者,从一个隐士变成了一个斗士!
即使是对人生和社会问题的深入思索,丰子恺选取的题材,仍然是日常生活的琐事,然后对其作深层的剖析与把控,于细微处发掘出深刻的意义和哲理,平中见奇。在《秋》这篇文章中,丰子恺利用围炉、拥衾、浴日等日常生活现象,深入浅出地诠释人生哲理,表现出举重若轻的功力。而《车厢社会》这篇讽刺小品,更是通过乘车这件小事发掘出国民劣根性这样一个深刻的话题。
小中见大,构思精巧,是丰子恺散文的特点之一。虽然是以琐碎小事说明大道理,丰老的文章却没有生硬的感觉,反而让人感觉很自然,而且妙趣横生。他可以利用拔牙这件小事,发挥奇特的想象,将病牙比喻成土匪和贪官污吏,把拔牙“剿匪”当成拯救社会弊病的方法,令人觉得特别有趣而贴切。作者在文章中融入了自己对于人生意义的感悟和理解,在其平淡朴素的文字底下,充溢着浓郁的哲理,让人信服。
秋
导读
本文原载于1929年10月10日《小说月报》第20卷第10号。
这是一篇以自然之秋喻人生之秋的散文。从秋天的感受入手,以感叹人生之秋为主,以描写自然之秋作为陪衬,是作者内心的独白——带着强烈主观色彩的秋思录,写出了对春秋的独特体验和认识,对生死的深刻感悟。
在散文中,丰子恺利用围炉、拥衾、浴日等日常生活现象,深入浅出地阐述人生哲理,展示了举重若轻的功力。
作者将秋与春作对比,以对春的不满来衬托对秋的满足。春在丰子恺的眼里,是纷纷攘攘、尔虞我诈的人生现实的象征,让他极其不满;而他眼里的秋是谦逊豁达的,有着超脱凡俗的成熟感觉。
作者表示,他觉得生荣不足道,宁愿欢喜赞叹一切的死灭。这其实并不是悲观,而是佛家思想给他注入的宽容,是彻悟人生的旷达。作者此时的思想,既是现实的反应,也是内心对于人生真谛的大悟。
我的年岁上冠用了“三十”二字,至今已两年了。不解达观的我,从这两个字上受到了不少的暗示与影响。虽然明明觉得自己的体格与精力比二十九岁时全然没有什么差异,但“三十”这一个观念笼在头上,犹之张了一顶阳伞,使我的全身蒙了一个暗淡色的阴影,又仿佛在日历上撕过了立秋的一页以后,虽然太阳的炎威依然没有减却,寒暑表上的热度依然没有降低,然而只当得余威与残暑,或霜降木落的先驱,大地的节候已从今移交于秋了。
实际,我两年来的心情与秋最容易调和而融合。这情形与从前不同。在往年,我只慕春天。我最欢喜杨柳与燕子,尤其欢喜初染鹅黄的嫩柳。我曾经名自己的寓居为“小杨柳屋”,曾经画了许多杨柳燕子的画,又曾经摘取秀长的柳叶,在厚纸上裱成各种风调的眉,想象这等眉的所有者的颜貌,而在其下面添描出眼鼻与口。那时候我每逢早春时节,正月二月之交,看见杨柳枝的线条上挂了细珠,带了隐隐的青色而“遥看近却无”的时候,我心中便充满了一种狂喜,这狂喜又立刻变成焦虑,似乎常常在说:“春来了!不要放过!赶快设法招待它,享乐它,永远留住它。”我读了“良辰美景奈何天”等句,曾经真心地感动,以为古人都太息一春的虚度,前车可鉴!到我手里决不放它空过了。最是逢到了古人惋惜最深的寒食清明,我心中的焦灼便更甚。那一天我总想有一种足以充分酬偿这佳节的举行。我准拟作诗、作画,或痛饮、漫游。虽然大多不被实行,或实行而全无效果,反而中了酒,闹了事,换得了不快的回忆,但我总不灰心,总觉得春的可恋。我心中似乎只有知道春,别的三季在我都当做春的预备,或待春的休息时间,全然不曾注意到它们的存在与意义。而对于秋,尤无感觉:因为夏连续在春的后面,在我可当做春的过剩;冬先行在春的前面,在我可当做春的准备;独有与春全无关联的秋,在我心中一向没有它的位置。
自从我的年龄告了立秋以后,两年来的心境完全转了一个方向,也变成秋天了。然而情形与前不同:并不是在秋日感到像昔日的狂喜与焦灼。我只觉得一到秋天,自己的心境便十分调和,非但没有那种狂喜与焦灼,且常常被秋风秋雨秋色秋光所吸引而融化在秋中,暂时失却了自己的所在。而对于春,又并非像昔日对于秋的无感觉。我现在对于春非常厌恶。每当万象回春的时候,看到群花的斗艳,蜂蝶的扰攘,以及草木昆虫等到处争先恐后地滋生繁殖的状态,我觉得天地间的凡庸、贪婪、无耻与愚痴,无过于此了!尤其是在青春的时候,看到柳条上挂了隐隐的绿珠,桃枝上着了点点的红斑,最使我觉得可笑又可怜。我想唤醒一个花蕊来对它说:“啊!你也来反复这老调了!我眼看见你的无数的祖先,个个同你一样地出世,个个努力发展,争荣竞秀,不久没有一个不憔悴而化泥尘。你何苦也来反复这老调呢?如今你已长了这孽根,将来看你弄娇弄艳,装笑装颦,招致了蹂躏、摧残、攀折之苦,而步你的祖先们的后尘!”
实际,迎送了三十几次的春来春去的人,对于花事早已看得厌倦,感觉已经麻木,热情已经冷却,决不会再像初见世面的青年少女地为花的幻姿所诱惑而赞之、叹之、怜之、惜之了。况且天地万物,没有一件逃得出荣枯、盛衰、生灭、有无之理。过去的历史昭然地证明着这一点,无须我们再说。古来无数的诗人千篇一律地为伤春惜花费词,这种效颦也觉得可厌。假如要我对于世间的生荣死灭费一点词,我觉得生荣不足道,而宁愿欢喜赞叹一切的死灭。对于前者的贪婪、愚昧与怯弱,后者的态度何等谦逊、悟达而伟大!我对于春与秋的舍取,也是为了这一点。
夏目漱石三十岁的时候,曾经这样说:“人生二十而知有生的利益;二十五而知有明之处必有暗;至于三十的今日,更知明多之处暗亦多,欢浓之时愁亦重。”我现在对于这话也深抱同感,有时又觉得三十的特征不止这一端,其更特殊的是对于死的体感。青年们恋爱不遂的时候惯说生生死死,然而这不过是知有“死”的一回事而已,不是体感。犹之在饮冰挥扇的夏日,不能体感到围炉拥衾的冬夜的滋味。就是我们阅历了三十几度寒暑的人,在前几天的炎阳之下也无论如何感不到浴日的滋味。围炉、拥衾、浴日等事,在夏天的人的心中只是一种空虚的知识,不过晓得将来须有这些事而已,但是不能体感它们的滋味。须得入了秋天,炎阳逞尽了威势而渐渐退却,汗水浸胖了的肌肤渐渐收缩,身穿单衣似乎要打寒噤,而手触法郎绒觉得快适的时候,于是围炉、拥衾、浴日等知识方能渐渐融入体验界中而化为体感。我的年龄告了立秋以后,心境中所起的最特殊的状态便是这对于“死”的体感。以前我的思虑真疏浅!以为春可以常在人间,人可以永在青年,竟完全没有想到死。又以为人生的意义只在于生,而我的一生最有意义,似乎我是不会死的。直到现在,仗了秋的慈光的鉴照,死的灵气钟育,才知道生的甘苦悲欢,是天地间反复过亿万次的老调,又何足珍惜?我但求此生的平安的度送与脱出而已。犹之罹了疯狂的人,病中的颠倒迷离何足计较,但求其去病而已。
我正要搁笔,忽然西窗外黑云弥漫,天际闪出一道电光,发出隐隐的雷声,骤然洒下一阵夹着冰雹的秋雨。啊!原来立秋过得不多天,秋心稚嫩而未曾老练,不免还有这种不调和的现象,可怕哉!
一九二九年秋日 美冠纯美阅读书系·中国卷(共18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