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美冠纯美阅读书系·中国卷(共18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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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灵清泉

  俯身下望,

  茵茵绿草中有一座粉红色的小屋,

  宛如一朵玫瑰花瓣被静静地遗落在草地上。

  导语

  多重的社会身份和丰富的人生经历,为毕淑敏提供了大量的写作素材。她把对于人的关怀和热情、悲悯化为冷静的处方,用道德、文学、科学融合于一体的思维方式进行写作,因而其许多作品都成为了“心灵处方”。作家王蒙曾经说,毕淑敏是“文学的白衣天使”。如本辑中的短篇小说《翻浆》,关注小人物的生存,通过讲述一个搭车的故事完成了一次对人性真诚与善良的寻找。这样的短篇小说,构思巧妙,语言朴实生动,人物形象刻画传神,具有震撼心灵的力量。

  除短篇小说外,本辑还特别选编毕淑敏的几篇散文佳作,如《提醒幸福》《我很重要》《让我们倾听》《我的五样》等。这些散文具有女性的细腻温婉,又充满了生命气息和思辨意味。毕淑敏的散文没有华丽辞藻的修饰,更多地关注生活、关注心灵,在不慌不忙的娓娓道来中,带来一种亲切、真实的美感,达到了宁静致远的境界,从而给读者带来心灵的慰藉,真可谓是一杯“心灵鸡汤”。

  翻浆

  导读

  这篇小说曾获台湾《中国时报》第17届时报文学奖。

  毕淑敏说,她的创作宗旨是“善待生命,救赎尊严,不拒绝对另一生命的浸润,把自己融入与人类共通的情感中”。在她的许多作品中,作家关注小人物的生存状况,并着力挖掘小人物身上体现出的人性的真、善、美。这篇小说中的三个人物都是普通人,他们集中在一个搭车的故事中,完成了一次对人性真诚与善良的寻找。作品中,“我”和司机的多疑和戒备与搭车人的纯朴构成了极大的反差,不需要作家作更多的解释和说明,搭车的过程已足以表达出作家对道义的尊重和呼唤。

  小说的构思非常巧妙,“翻浆”一词一语双关,有路面的起伏,也有人物内心的波动。作家对人物形象的描写和刻画非常传神。作品中运用了大量的比喻、语言描写和行动描写,将人物的个性和心理活动描绘得淋漓尽致。有意味的是,每个人物的行动都有充分的理由,而正是这些看似正确的理由制造了这场误会。

  那年,我从西藏回内地探家,需坐半个月的汽车。搭了一辆地方运送旧轮胎的货车,从海拔五千米的高原俯冲而下,颠簸了十天,到了一处戈壁。

  正是春天,道路翻浆。

  翻浆就是大地回暖,地下水拱了上来,公路像施了发酵粉,膨起酥软的鼓包。卡车航行其上,犹如摇摆的醉猫。原本八个小时的路程,晃荡了十几个钟头也到不了目的地。全身的骨头接榫处都开了缝,苦不堪言。

  司机是个黄脸的小个子,蜷在黑毛的羊皮大衣里,好像一粒风干的蛹。他紧张地怀抱方向盘,仿佛掬着个聚宝盆,入定般地沉默着。

  车身剧烈倾斜的时候,我连大气也不敢出。生怕喘气的片刻,气流在肺里重量分布不均,干扰了车的平衡,大厢板就颠覆了(你会发现颠覆这个词是多么的准,只有“颠”,才会“覆”)。

  天空有月的碎片在云缝中闪烁,好像一个被遗弃的妇人在掩面哭泣。今晚的宿营地还在无边的黑暗中蜷伏着,不知哪一刻才会在夜的墨汁中显出影来。

  我不能睡觉,每当我蒙 的时候,司机就会不失时机地冒着车打滚的危险,凶猛地顿挫方向盘。我就像一丸没摇晃好的元宵,疾速地在他的瘦削的肩胛和卡车冰冷的门把手之间震荡,直到我的头脑清醒如寒冰。

  “睡着的人会放出一股烟雾,像妖精喷出的毒气。司机一闻也会打瞌睡。你要是想活着回到北京看到你的老爹老娘,就一分钟也不能打盹。”当初我要搭他的车的时候,就同意了他的这个条件。一路上看到了许多的汽车残骸,像白垩纪的恐龙瞪着苍天。每一次他都要说:“看,这就是打瞌睡的下场!”

  我们像一艘古老的单桅船,在戈壁的黑海里摇啊摇。经过几千公里的长途跋涉,我的耐性出奇的好,无声地麻木地注视着苍茫的前方,希望能在空虚中发现一朵磷火或是狼的眼睛。

  卡车的灯光切割着夜风,随着车的荡漾,有细碎的光粉扑撒在公路旁橙黄的沙砾上,好像那里隐藏着无数金屑。

  我问一句:“还要多长时间才可以到啊?”

  司机说:“该到的时候,自然就到了。不到的时候,你急也到不了。”

  我们就像两个哑巴一样地坐在一起。司机说他不愿拉搭车的人,太麻烦。

  突然在无边的沉寂当中,立起一根土柱,遮挡了银色的车灯。

  那土柱顶端有两处黑色的凹陷,熠熠地反射着我们这辆旧车的模样。

  “你要找死吗?你!你个兔崽子!”司机破口大骂。

  我这才看清那是一个人。浑身是土的人。他穿着一件尿碱黄色的旧大衣,拎着一个生姜黄色的破袋子,袋口绑着一缕骆驼黄色的绳头。

  “我不是找死。我是找活。我要搭车。我得回家。”他每一句话中间都有很长的间歇,你以为他说完了,可是他又继续说下去。

  “不搭!你没长眼睛吗?司机楼子已经坐满了,哪有你的地方!”司机愤愤地说。

  “我没想坐司机楼子。我蹲大厢板就行。你们拉的是轮胎,有空隙的。”他的话语中渗出轻微的南方口音。

  司机对人暗地里侦察出他所携带的货物,颇为气恼,好像是一个了不得的秘密被人戳穿了,说:“不带!这么冷的天,你蹲大厢板,会生生冻死!”说着,踩了油门,准备闪过他往前开。

  那个土人抱住我们的车灯说:“我不怕冻死!我要回家!”

  司机对我说:“大漠里,经常碰着这样的搭车人,都是南方来的知识青年。沾上就了不得。”

  我说:“他看着挺可怜的。”因为腿坐麻了,我就下了车,想借机溜达溜达。没想到那个土人扯着我的衣袖,半扑半跪地说:“好人,救救我们全家!”

  我说:“你的家在哪儿?”

  我想他一定会说出上海、南京这些地方,他的口音已经暴露了籍贯。没想到他用手一指大漠深处说:“就在那儿……我爱人生孩子了……没有奶……我到场部好不容易借到点儿小米……要是赶不回去,熬不出米汤,孩子就饿死了……我们的粮食早没了……

  “我拦了半天的车。没有人肯拉我……已经这么晚了,再也不会有车过了……我孩子死了,我爱人也会死,我也死……”他已经不是向着我们说,而是向着天说。

  我透过车玻璃看司机,他伏在方向盘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我知道自己对于司机已属累赘,实不敢应承他的请求。但我鬼使神差地问了一个极为愚蠢的问题。

  我说:“你的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呢?”

  “是女孩。好漂亮的啊!”他立即兴奋起来,笑容像干旱的裂缝在他的脸上蔓延。

  为了那个没有奶吃的女婴,我一咬牙说:“你上车吧。”

  他立即抱着口袋想往车大厢上爬。

  我说:“坐驾驶室吧。我们挤一挤。”

  司机冷漠地说:“驾驶室是不能挤的。要是我伸不开胳膊腿,该打方向的时候弯不过来肘子,翻了车再在这戈壁上晾两天,咱们就成速成的木乃伊了。”别的司机一般忌讳谈翻车,但这个小个子司机似乎有此嗜好。

  我对不起地看着搭车人,没想到他十分知足地说:“上大厢就很好了。司机师傅发了话,就是允我搭车了。谢谢谢……谢。”最后一个“谢”字已是从轮胎缝隙里发出来的。

  我上了车,很有做了善事之后的兴奋。偷眼觑司机,他好像全力以赴地对付翻浆,对车上多了一人的事,毫无反应。

  夜风在车窗外凄厉地鸣叫。我说:“不知上面冷不冷?”

  司机不搭我的话,说:“我给你讲一个故事。也不算故事吧,是真事。”

  我刚开始还不介意,想他讲不出什么好的故事。他的声音非常小,又被毛茸茸的大衣领子吸附了颤音,干涩得没有一点儿抑扬。

  但我的毛骨渐渐地悚然。

  “我有一个同事,是个很棒的老师傅。他爱一个人开车,嫌搭人啰唆。有一天,他和车突然失踪了。很长时间以后,才在戈壁滩上找到了他的尸首。可他是怎么死的,车到哪里去了,谁也不知道。后来,在上海最繁华的马路上,一辆车轧死了人,警察把司机捉住,一看证件全不对,才查出开车的是个冒牌货。然后就是审啊,听说打得人快死了,他才说了真话。原来他是知青,化装成一个可怜的人,拦了师傅的车。上车以后把师傅杀死,甩在沙漠上,自己把车开回了上海。从此我们车队里的司机绝不搭任何不认识的人上车。你是我的老乡,说了许多好话,我才破例答应的。”

  我很惭愧地看着他,好像自己也是嫌疑犯。

  “你知道那个瘪三行凶的地方,具体在哪儿?”司机问。

  我抖抖索索地说:“我哪知道啊?”

  司机说:“就在我们现在开的这段路上,路边的这些沙子,都看到过那桩血案。”

  我立刻心里一沉,说:“那……那你怎么让那个拎黄口袋的人上车了啊?”

  他说:“怎么能说是我让他上车的?不是你一个劲地让他坐上吗?还要上驾驶楼呢!”

  我说:“可我并不知道这里发生过这么可怕的事!你为什么不跟我说清楚?”

  司机说:“我不停地劝阻,你就听不出来吗?还要我当着人家的面说,他可能是个杀人犯吗?要真是个凶手,只怕当时就把你我杀了。倘若不是,你诬一个良民想害人,不是大罪过吗?”

  我说:“那现在怎么办呢?”

  他叹了一口气说:“没办法。请神容易送神难。”

  我说:“也许他不是个坏人呢?”

  司机说:“但愿吧。反正他也没坐在驾驶室里,谅也不能把咱俩怎着。等平安到了地方,请他下车就是了。”

  我说:“以后我再碰上搭车的人,再不敢多嘴。”

  司机说:“别管以后了,你看看他现在在干啥?”

  我准备摇下窗玻璃,探出头去往外张望。

  司机说:“太傻!你这么一动作,他要是个坏人,不就有了防备?你就不会偷偷的?”

  我说:“怎么个偷偷法?”

  司机说:“在你背后,有个小铁皮洞,可以偷着看到大厢上的情景。我把司机楼子里的灯熄了,这样从外面根本看不出咱们的举动。你看看他在干吗?”

  我战战兢兢地说:“你熄了灯。你偷看好了。”

  司机冷笑道:“这不是你一个劲地请那人上车的时候了?”

  我自知理亏,只得说:“好吧。”

  司机就熄了灯,只剩下仪表盘在鬼祟地闪着。庞大的车身像黑鲸,眼里吐着浑黄的摇曳的火,踉跄而行。

  我找到了那个小洞,屏住气向外窥探。

  朦胧的月晕中,那个土色的男子如一团肮脏的雾,抱着头,龟缩在起伏的轮胎阵里。每一次颠簸,他都像被遗弃的篮球,被橡胶击打得嘭嘭作响。

  “他好像有点儿冷。别的就看不出什么了。”我说。

  “再仔细瞅瞅,我好像觉得他要干什么。”司机仿佛长着夜眼加后眼,一边打方向,一边遥控我。

  我不得不又敷衍地看了一遍。我是相信好人多的,虽说这是行驶在杀过人的公路上。

  这一次,我看到搭车人敏捷地跳到两个大轮胎之间,手脚麻利地搬动着我的提包。那里装着我带给父母的全部礼物。

  “哎呀!他偷我的东西呢!”我的喉咙咕噜噜响,因为不敢大声嚷嚷,只得把声响碾碎,挤进筋脉,脖子就粗起来。

  司机很冷静地说:“怎么样?我说得不错吧。现在咱们最好的指望就是他偷了东西就拉倒,别坏了咱俩的生命。”

  我说:“不嘛!那是我当兵五年攒下的全部家当,哪能就这么白白叫人偷了呢!”

  司机说:“我看你算了吧!东西是有限的,人是世上最宝贵的。你老娘见你全须全尾地回去,什么东西不东西的,都不在乎了。像这种偷东西的贼娃子,你不招惹他,他得了东西就跑了。要是惹翻了他,谁知会出什么事!”

  贼娃子是新疆西藏交界处对小偷的“爱称”。

  我顾不得答话,紧张地回头再看,只见那人已经把我的提包解下来了。

  可能我的脸色太悲凉,司机用一只手打方向,也侧了身子,从小洞瞄了一眼。

  “太不像话了!”他突然低低地咆哮起来。“人家一个姑娘,无干无故地为你说好话,你才上的车,容易吗?要是我,我是绝不拉你的!现在你就这样地恩将仇报啊!你这个该杀的贼娃子!”

  我感谢司机,可咒骂有什么用呢?除了跟他拼,我的东西是没指望的。但司机显然没这个胆量。

  “东西暂时还在车上。这会儿他正在解自己的破口袋,看来还想把你的东西挑挑拣拣,值钱的拿走,破烂还不要。”司机边看边说,又部分地恢复了淡然的神态。

  “然后会怎么样呢?”我带着哭音说。好像为一个必死的亲人向医生询问病情。

  “你也别太难过了。我试一试,有个法子,也不一定行。死马当活马医吧。权当丢了。要是最后东西还在,就当又捡回来了。”他思忖着说。

  我昏昏然,听不懂他的计策。只见他狠踩油门,车就像被横刺了一刀的烈马,疯狂地弹射出去。

  风在车窗外凶猛地掠过,宛若千万支死人胫骨做成的法号,对着深夜中急驰的汽车呜奏。车速接近极限,从小洞向外窥探,那人仿佛被冻僵了,弓着腰,抱着头,石像般凝立着,企图凭借冰冷的橡胶御寒。我的提包虽已被挪了地方,但依旧完整。

  我把所见同司机讲了,他笑,说:“这就对了。他偷了东西原本是要跳车的。现在车速这么快,他若跳下去就是找死,他不敢动了。”

  我看到暗处有某种希望的鳞片在闪烁,就把屁股离了座椅,心想这样更可以减轻一点儿自身的分量,让车跑得更快。

  路面变得汹涌澎湃,酥软的鼓包绊住车轱辘,仿佛有无数章鱼的吸盘缠绕着车的每一条缝隙。在这样的路况下开快车,简直就是自杀。

  我不知如何是好,回头去看那个窟窿。大厢上的人也很灵敏地觉察了速度的变化,不失时机地站起身,重新搬动了我的提包。

  我痛苦得几乎大叫,就在这时,司机趁着车的趔趄,索性加大了摇晃的频率,就势猛地一歪。我们好似航行在十级飓风中,车身剧烈倾斜,车窗几乎吻到路旁的沙砾。在行将颠覆的一刹那,司机猛打方向盘,差点儿使车像狂怒的眼镜王蛇一般盘旋起来。

  再看那人,他扑倒在地,像一团被人践踏的麦草,虚弱但仍不失张牙舞爪的姿势,贪婪地护卫着我的提包——他的猎物。我敢肯定他的脑浆已颠得沸腾,偷盗的信念仍坚硬如铁。

  司机继续做着一整套的高难动作,我死死地蹬住驾驶室的铁板,以防被这种酷烈的荡漾把脖子窝断。

  “没人能从这种车上跳下去。除非他想变成被打断了七寸的长虫。”司机得意洋洋地说。

  “可是以后呢?”我知道车是不可能永远这样颠狂下去,路总会平坦起来。

  “以后?谁知道以后?你要是想到以后,就不会让他上车了。我们先管眼前吧。”司机在忙乱中没好气地说。

  我只好又去看那个人。这一场倒海翻江的折腾,对他的迫害是毁灭性的。他像夏日里一只疲倦的狗,无助地躺在了轮胎中央,借体表面积最大地与车厢木板相接触,以减缓撞击的力度。

  司机在跳汽车芭蕾。他轮流翘起一个轮子,让车左右腾挪。车在他手下被训成有灵性的生命,随着他的臂膀,做出种种惊险的动作。司机是那样投入,当车向一侧倾斜的时候,他的嘴也拼命地向同侧的耳根掰扯,直到暴露出所有的槽牙。我甚至怀疑他已经忘了要帮我的初衷,只是把平生积攒下的本领,都在这无边的暗夜的戈壁上施展出来。

  搭车人是绝不可能在这种情形下使坏的。我暗暗地松了一口气,看着我的提包虽然离了原位,仍然处子般无恙。

  但是道路阴险地毫无先兆地平滑起来,翻浆也像被施了符咒,消失得无影无踪。

  司机对我说:“你扶好。”

  我不解,问:“扶好什么?”

  司机说:“扶好你的脑袋。”

  我一时没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儿,但司机凶狠的眼神启发了我。就在他的右脚残忍地跺下去的前一秒,我醍醐灌顶,大彻大悟。剩余的时间只够我在明白了他的策略之后,采取最紧急的自救措施:双腿紧紧抵地,双腕撑死面前的铁板,整个身体绷得如原始森林里最古老最强韧的硬木……

  嘎——汽车滚动的轮子变成了巨大的铁锚,笔直地楔入土地。汽车的框架停止了运动,所有的非固定物体仍以呼啸的惯性向前飞翔。我的脸颊像一枚温热的图章,砸在冰冷的前风挡玻璃上,嘴里顿时吮满了微甜的黄尘,鼻子被挤压成宽阔的平台,比醋纯粹得多的酸感使我泪流满面……

  我在百忙之中看看司机,他毕竟有了准备,脸上神态如常。只是缠着塑胶带的方向盘直抵他的心窝,像缀满了弹孔的胸靶,若是劲道再大一些,就会让他前后心凉爽地通风了。

  急刹车后有一个极短暂的间歇,四周万籁寂静。大漠里白天被风堆积起的沙丘,在温柔的夜色中不甘寂寞地回落着,一粒又一粒沙砾粘结着坠下来,发出丝绸般的声音。

  恐惧的混合音响姗姗来迟。大厢上装载的轮胎前赴后继地倾轧,发出牛奶燃烧般的焦煳味。其间夹杂着尖锐的撞击声,我猜那是因为我的提包里面有一把藏刀。扑扑的闷响,好像是抖擞的羽毛的声音,我断定那是小米在布袋里跳跃。我真是一个不可救药的人,直到此刻,我依然相信贼娃子家里有一个嗷嗷待哺的美丽的女婴……

  头发与木板缠绕在一起的令人焦躁的摩挲声。柔软的筋肉剐过什么物体粗糙的表面,类乎砂纸的声音。干燥的骨头隔着菲薄的皮肤互相敲打的动静……不用看我也知道,那个大厢板上的男人,在这突如其来的急刹车面前,几乎被卸成零件。

  “怎么样?最低他也是个脑震荡。看他还有没有劲头偷别人的东西了?”司机踌躇满志地说。

  我回头望去。那个贼娃子捂着头,痛苦地抽搐着,好像受了重伤。

  “我的天!不会出了人命吧?”我害起怕。

  “我是再也不拉女人了,谁说也不拉。你的话她不听,你给她帮忙,她也不领情。死不了!贼娃子是那么容易死的吗?那天底下就没有这么多的贼娃子了!”司机很不屑地说。

  我不敢再说什么。想到贼娃子一举伤了元气,一时半会儿可能不会再打我的提包的主意了,心里安宁了许多。

  车又平稳地向前开去。

  看那个大厢上的人如何动作,已成了我的主要工作。我随意地回过头,把一双眼睛对着小洞。

  我想可能是我的眼花了,刚才致命的刹车,几乎使我的眼珠弹出眼眶。

  于是换眼,另一只眼看到的情形也是一样的。

  那个男人艰难地在轮胎缝里爬,不时还用手抹一下脸,把一种我看不清颜色的液体掸开……他把我的提包紧紧地抱在怀里,往手上哈着气,摆弄着拉锁上的提梁。

  那边,他扎在小米口袋上的骆驼黄的绳子,已经解开,就等着把我提包里的东西搬过去呢……

  “师傅,他……他还在偷,就要把我的东西拿走了……”我惊恐万状地说。不单是心疼自己的财产,更惊讶这个贼强韧的生命力。

  “是吗?”师傅这次反倒不慌不忙,嘴角甚至吐出隐隐的笑意。

  我想,一定是我刚才的不知好歹伤了他的心,就说:“求求您!再狠狠踩一脚急刹车吧!”

  他似笑非笑地说:“不怕出人命了?”

  我忙不迭地说:“贼娃子,碰死一个少一个!”

  司机依然不冷不热地说:“我看就不必了吧?”

  我失望已极,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刚想再祈求,突然面前一片金碧辉煌。几十盏灯火仿佛从天而降,镶在暗淡的戈壁滩上,好似一块古朴的披肩上缀满了银色的饰片。看不见的沙漠风贴着地表涌动着,灯火袅袅地扑闪着,好似与天神发着信号。

  我想这一定是我的错觉。但司机的脸在黑暗中越来越亮,那是村落的反光。

  “到了。”司机干巴巴地说。

  “到哪儿了?”我的脑子一定是被刚才的汽车舞蹈颠得搭错了弦,完全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儿。

  “到了兵站了。也就是我们今天晚上的宿营地。也就是到了贼娃子说的那个村子。正确地讲,是到了离那个贼娃子家最近的公路上。他家那儿是根本不通车的,还要往沙漠腹地里趟二十里……”

  司机打亮了驾驶室里的大灯,说:“现在不会出什么事了。那小子既然一路上都没捞着下手,就算他倒霉,只有乖乖地拎着他的小米下车了。”

  我一时间怔住。觉得一场精彩的电影,突然断了片,在不该完结的时候点起了雪亮的灯。

  但是,到了有人烟的地方,这是千真万确的。门开了,从门里晃出聚光很散的手电,看不清持电筒人的上半身,只见硕大的毛皮鞋在移动。从很高的暗处发出沉闷的问话:“住店啊?这么晚了,我说没人来了,还真有人来。”

  我最后地瞧了一眼小洞,我的提包还在。那个人挽着他的黄口袋,像个木偶似的往下爬。

  我长嘘了一口气,哦,我的提包!我们是多么不容易地维持了你的完整。

  司机下了车,很潇洒地闪在一边,等着看出好戏。

  搭车人狼狈地踩着轱辘跌下来,跪坐在地上。不过个把时辰不见,他苍老得分辨不出年龄了。除了原有的赭黄之外,脸上平添了青光,额上有蜿蜒的血迹。

  我们自然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没人问他,且看他如何表演。

  “学学啦……学学……”他的舌头冻僵了,把“谢”说成“学”。

  我们微笑地看着他,不停地点头。

  他说:“学学你们把车开得这样快,我知道你们是为我在赶路,怕我的小女儿喝不上小米汤。现在到天亮前,我赶得到家啦……学学……”他抹了一把下颌,擦掉不知是眼泪、鼻涕还是血,总之使他的脸干净了一些。

  司机一字一顿地说:“甭啰嗦了。拿好你的东西,回家吧!”他特意着重了“你的东西”这句。

  他点点头,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我们。

  看着他蹒跚的身影,我突然发现那根系小米口袋的骆驼黄的麻绳不见了。他用手心把口袋嘴撮成一团,紧紧掐着,很吃力的样子。

  这么说,他在车上打开过自己的口袋。也就是说,口袋的容量看起来和原先差不多,其实里面的货色很可能调了包。他把小米倒进了我的提包,而把我的贵重物品填进了他的破口袋,然后大摇大摆地从我们的眼皮子底下溜走……

  想到这里,我不由自主地喝了一声:“你停下来!”

  那个人很明显地打了一个哆嗦,慢慢地回转身来。

  “我要查查我的东西少了没有。”我很严正地对他说。

  司机赞许地冲我眨眨眼睛。

  那个土黄色的人孤独地面对我们,脖子柔软地耷拉下来,不堪重负的样子。

  我三下五除二地爬上大厢板,动作是从未有过的敏捷。我看到了我的提包,它像一个胖胖的婴儿,安适地躺在黝黑的轮胎之中。我不放心地摸索着它,每一环拉锁都小兽的牙齿般细密结实。

  突然触到鬃毛样的粗糙,我意识到这正是搭车人那截失踪了的绳头。它把我的提包牢牢地固定在大厢的木条上,像焊住一般结实。

  我的心凌空遭遇寒流,冻得皱缩起来。

  我的提包原是用一根旧绷带捆在车上的。经过长途跋涉,绷带磨裂了,汽车的每一次急转弯,都可能把我给父母的礼物甩给大漠。搭车人发现了这个隐患,他解下了自己扎米口袋的绳子,想把我的提包重新固定……在寒冷与颠簸之中,他操作了一路……

  我呆坐在高耸的轮胎间,看着苍茫的夜空。

  假若道路不翻浆,假若熄灭了刺骨的寒气,假若没有急刹车,坐大厢板还是挺惬意的。 美冠纯美阅读书系·中国卷(共18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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