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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练习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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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练习生

  导读

  20世纪30年代的中国动荡不安,一方面中国人民反抗日本帝国主义侵略的斗争高涨;另一方面,农村经济的破产加剧了城镇经济生活的危机,大批失业者为了生计疲于奔命。这一时期叶圣陶先生创作的小说《一个练习生》,真实地反映了那个时代的种种矛盾。

  《一个练习生》发表于1936年7月1日,刊于《文学》7卷1号。小说讲述了上海书局的一个练习生,无意中参加了上海的反帝大游行,而被公司解雇的不幸遭遇。

  小说语言凝练,首尾呼应,仅写“我”起先如何奔波当上书局练习生,后来又如何因偶然遭遇而被解雇,这一头一尾,就概括了当时社会政治黑暗、经济崩溃、百业凋零、人民斗争风起云涌的社会面貌。

  初中读了两年,没法读下去了,就停了学。好容易找到一个职业,以为每天几碗饭到晚一张铺总不成问题的了,谁知道为了偶然的缘故,就被斥退出来。

  妈妈的眉心一向打着结。爸爸的叹气声比猫头鹰叫还要幽沉可怕。我虽然拿着张伯伯的信,他替我说明这并不是我的错处;可是想想那眉心,想想那叹气声,就够气馁的了,何况往后结要打得更紧,气要叹得更幽沉。我怎么敢回去见他们呢!

  今年春天,爸爸被那人家辞退了。农民连饭都没得吃,只好吃一点野菜煮番薯,哪里还缴得出什么租?那人家收不到租,哪里还请得起什么管账先生?失业的管账先生的儿子比黄包车夫的儿子都不如,钱的来路一断绝,就像西风里的苍蝇一样冻僵了,还哪里读得成什么初级中学?

  爸爸叹着气说:“这一学期的学费是交付了,你还是读你的书去。下一学期可不用提了,我们的饭都不知道在哪里,还读什么书!”

  妈妈不声不响,低着头,皱着眉心,糊她的自来火盒儿,像一个孤苦的影子。她两只手机械似的运动着:拿起一张薄木片,照它的折痕折起来,把那黄地墨印的小纸张箍上去,就成一个长方小盒儿,随即丢在身旁的篾篮里。这种工作的代价是三十九个铜子一千。她每天至多糊两千,可以收进七十八个铜子。

  下一学期不得读书了,我觉得非常难过。可是仔细想想,又说不清为什么要难过。读书算是快乐的事情吗?我实在没有感到什么快乐。硬要记住一些枯燥无味的东西,硬要写下一些账目一样的笔记;每月一小考,一学期一大考,好比永远还不清的债务。哪里来的快乐?不得读书算是痛苦的事情吗?这种痛苦实在也平常得很。第一学期过后,就有三个同学因为力量不够停了学。第三学期第四学期开学的时候都少了人,原因相同。起初全班五十个人,到现在只剩三十五个人。即使是痛苦,至多和那些先走的同学所感到的一样,他们能忍受,我为什么不能忍受呢?

  虽然这么说,自从听了爸爸的警告,我却在功课上真个用起心来。好比吃甘蔗,开头只是乱嚼一顿,直到吃剩一节两节了,才慢慢地咬,慢慢地咀嚼,舍不得糟蹋一滴蔗汁。用心的结果,枯燥无味的东西变得新鲜甜美了;历史有咬嚼,地理有咬嚼,甚至最叫人头痛的算学也有咬嚼。除了应该交给先生批阅的笔记以外,我还写了一些学习笔记,把自己想到的一切记在里头。

  可惜甘蔗吃到末一节了,任你慢慢地咬,慢慢地咀嚼,一眨眼就到了吃完的时节。这就是说,第四学期读完了,我再不能在学校里多尝一滴蔗汁了。我不作一声,对每一个先生和同学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把教室里我的座位以及运动场上的运动器械痴痴迷迷地抚摩了一阵,就此溜出了学校。

  爸爸叹着气说:“这样总不对啊!你得出去,出去做一点事儿。薪水且不必说,最要紧的是拿人家的饭填饱你的肚皮。家里的饭是……”他停住了,眼睛斜过去,看着妈妈机械似的运动的两只手,手背上缀满了汗珠。

  我愿意出去,我愿意出去做一点事儿。可是到哪里去呢,做什么事情呢,我却完全茫然。

  岂但我,就是爸爸也完全茫然。他遇见亲戚或是朋友少不得向他们请托,总是这么几句话:“费您的心,替我的孩子想想法子!商店里的学徒也好,工厂里的学徒也好,无论什么都好,只要让他填饱肚皮。”无论什么都好,其实就是漫无目标;他的眼前也只见白茫茫的一天大雾。

  有几个人的回答很动听:“我认识一家绸缎铺子,可以去问一声。”“德大当铺的当手是我的朋友,不知道他那里收不收学徒。”“现在这时代,劳动做工是堂而皇之的了,我替你向利华铁工厂打听打听吧。”这几句话好像直向将要沉没的海船划过来的小舢板,载着一个巨大无比的希望——出死人生的希望。

  但是过不了几天,小舢板打翻了,巨大无比的希望沉到了海底。绸缎铺子正在裁员减薪,谈不到收学徒。德大当铺的主人久已想收场,可是收不了,在那里勉强支持残局,再不愿多添吃口。利华铁工厂制造了大批的摩登家具,陈列在发行所里没有人过问,熟练的工人大半歇了手,再招学徒做什么?

  虽然看见小舢板打翻,还是伸长脖子四望,搜寻载着希望的东西,哪怕是一根水草也好;爸爸和我每天借报来看,所有登载广告的地方不肯漏掉一个字。征求推销员的,招请助理教员的,延聘家庭教师的,物色编译人才的,都使我们眼巴巴地看了再看。可是样样不合格;几大张的广告对于我们宛如白纸。

  一天,一条广告好像射着光芒似的直刺我的眼睛。“招收练习生”,“初中毕业或同等程度”,这就是两道强烈的光芒。我闭一闭眼睛,待一阵眩耀过后,才细看全文。原来是上海一家书局登的,招收练习生八名。

  “同等程度,同等程度……”我念了不知多少遍,想去试它一试。

  爸爸可只看了一遍,他说:“既有同等程度的话,当然去试它一试。机会是不来伺候我们的,只有我们去伺候机会呀。”

  于是依着广告上的话,誊了最近的一篇作文,写了汉文的英文的两张习字,又写了一封信,叙述自己的学历和家况,连同一张半身相片寄给那家书局。

  回信来了。“不合格者恕不作复”,得了回信算是合了格,可以去碰第二重机会——到上海去受试验。这当然是好消息,连妈妈的眉心也似乎抹掉了几条皱纹。可是我们不比无愁的游客,什么时候想动身就可以跨上火车;我们是说了许多的恳情话,向东家借一点,向西家借一点,实足拖延了两天工夫,才得挤上蜒蚰那样爬行的四等车。如果再拖延一天的话,试验的日期就错过了,也不用动身了。

  在四等车里被挤得臭汗直滴,在浙江路的小客栈里被叮得满身是红疙瘩,我们都觉得不在乎。爸爸只是不放心地说:“你自问有把握吗,你?这是个难得的机会,不要把它放过了!”我怎么说呢?我没法试验我自己,哪里知道有没有把握?我只能回答爸爸说:“我尽我的力量做去就是了。”当夜我没睡熟。爸爸也老是翻身,还时时幽沉地叹一声气。

  第二天跑去受试验,看见同我坐在一起的有四十几个,其中七八个年纪比我大得多,嘴唇周围已经生了黑黑的髭须。招收的名额才八个,这里却来了四十几个,不是说一个人得意,必得有五个人失望吗?又有那生了黑黑的髭须的七八个,他们的学识和经验该比我这个初中二年生高超一倍吧。我这样想,不由得胆怯起来,好像逢到楝树花开的时节,周身软软的没有一丝力气。

  直到把心思钻进试题里去,这种胆怯的情绪才渐渐忘怀。这并不比学期考试困难,除开“英”“国”“算”,所有科目合并为“常识测验”,只有二十个试题,认为对的,画个圈儿,认为不对,打个叉叉。我是前十名交卷,接着就是“口试”。一位满腮帮生着黑胡须的先生坐在一间屋子里,好像个相面先生,眼珠子骨溜溜的,相我的前额,相我的眼睛,相我的鼻子……总之,我的全身都给他的眼光游历遍了。我窘得很,只好低下头来看自己的鞋。大约经过了四五分钟,他开始用毫无感情的声调问我的学历和家况。我依照先前写的那封信回答了。他就检出我那封信来核对,竖起我的半身相片来和实体比照,最后才慢吞吞地翻看我的卷子。看完之后,他依然毫无感情地说:“好了,你到隔壁房间里检查身体去。”

  我有点不相信我的耳朵,可是他明明叫我检查身体去,这不是有了被录取的资格吗?是我的卷子做得实在好,还是我的相貌合了他的意,可不知道。不知道有什么关系,我有了被录取的资格是真的!那位医生在听心音的时候,一定觉察我的心脏跳得特别厉害。

  我把医生所填写的表格交给那位黑胡须先生,他看了看,递给我一张印刷品,这才透露一丝儿笑意说:“你考上了。进局的手续都写在这上头!”一丝儿笑意立刻消失,他示意叫我出去,又唤进候在门外的另一个。

  啊,那张《进局须知》不看犹可,一看之后,我的兴奋的心脏简直停止了跳动!“保证金六十元。”“在上海觅殷实铺保。”“录取后一星期不到,随即除名,由备取生递补。”这是可能的吗?一个失业的爸爸,一个糊自来火盒儿的妈妈,怎么担负得起这笔巨大的数目!担负不起,当然是“录取后一星期不到”,当然是“随即除名”。这就同做了一场欢喜梦一样,醒来时还不是看见个绝望的铁脸!

  爸爸等候在书局的会客室里,我有气没力地对他说:“我考上了。不过……”我递给他那张《进局须知》。

  “你,你考上了!……什么,六十块保证金!难道练习生就得经手银钱,要保证金干吗?……还要在上海觅殷实铺保!保什么呢?难道练习生会当土匪,会干绑票?”爸爸的感情激动极了,网满红筋的眼睛瞪着那没插花的红花瓶,仿佛那花瓶就是书局的主持人,爸爸对它提出了严重的质问。

  一会儿他又变得异常颓丧,闭上眼睛说:“这是他们的章程,不依章程做,他们就把你除名,有什么可说呢!我们白跑一趟,偷鸡不着蚀把粞,就是了!”

  回家的四等车里,我的心头尝着怎样的滋味,只怕最出色的文学家也描摹不来。爸爸不但叹气,而且学着妈妈的样,把眉心皱得紧紧。一路上彼此都不说一句话。

  回家的第二天早上,爸爸忽然把《节妇绝命诗卷》取出来,对我说:“我们只有这一件祖传的东西,依理是不该拿出去的。现在为了你的饭碗,也顾不得了。如果有人看中它,买了去,你的保证金就有着落。这是末了的机会,总得去碰一碰,碰得着碰不着却要看我们的运道了。”

  那节妇是我的十几代的祖母,生当清朝初年,丈夫死了,她写下绝命诗八首,吞金自尽。她那诗卷就成为我家世世相传的宝贝:上边有姓王的姓包的姓张的姓俞的二十多人的题跋,据说都是好书法,好诗词,好文章。那卷子轻易不给人家看,一看见的人总是啧啧连声地说:“了不起!了不起!”

  爸爸点起了香烛,把诗卷供在正中,就跪下来叩头。一面叩头,一面默默地祷告。想来是恳求祖宗原宥他吧。我看着他的拜伏的身躯以及连连点动的脑袋,不由得一阵心酸,淌下了眼泪。

  那天下午,他从茶馆里回来,诗卷依然在他手里。他说茶馆里的一些法家看过了,都说题跋倒不坏,不过本身是绝命诗,不大吉利,谁愿意花了钱来买它。他又说只有一个人以为不在乎,如果五十块钱肯脱手的话,那就立刻成交。“我说,一百块钱吧;这上边有二十多家的题跋,家家是好手,平均起来,五块钱一家还不到呢。你知道他怎么说?他说:‘你得知道此刻是什么年代!此刻是民国二十四年,民穷财尽,大家连肚子都吃不饱,谁还肯花了钱来买字呀画呀这些东西!五十块钱不肯脱手吗?好,我乐得省了钱,你也保住了你家传的宝贝!’我听得生气,就把原件带了回来。”

  妈妈低声低气地说:“再加十块二十块不行吗?你不要生气,你可以好好地同他商量。错过了这个人,再寻第二个只怕不容易了。”

  “好好地同他商量吗?”爸爸咽下一口苦药似的按住了胸膛,“什么商量,干脆说恳求得了,恳求他多给一点!东西是一个钱也不值的,所有的钱全是他的施与!好,明天老着脸去恳求,老着脸去恳求!”他的气愤似乎消散了,他显得非常软弱,仿佛全身都瘫痪了似的。从这上边,我深深体会到他为了儿子的命运努力挣扎的苦心。

  恳求的结果,那人居然答应加十块钱。传了十几代的《节妇绝命诗卷》一旦换了主人。到手的正好是保证金的数目。妈妈于是停了她那机械的工作,又像欢喜又像忧愁地替我浆洗衣服,整理铺盖。她还取出不知道什么时候藏起来的四块“袁世凯”交给爸爸,手索索地抖着,说:“我拢总藏着四块钱,你们拿去作盘费用吧。”

  保证金的问题固然解决了,“铺保”却还没有着落,我们一到上海就去找张伯伯,托他想法。张伯伯是爸爸幼年的同学,在一家橡胶鞋厂当推销员。

  张伯伯说:“公司厂家是照例不给人家作保的。我的二房东是一家鞋铺,同我还和好,托他们盖个图章作个保,想来不至于拒绝。”张伯伯的谋干果然成功了,那家鞋铺的书柬图章歪斜地印在保单上面。我们这就赶到书局。保证金,店铺的保单,一样都不缺少,自然是合格的练习生了。在交付给管事员的当儿,爸爸脸上露出一点儿傲然的神色,仿佛表示这么个意思:“你们的题目尽管难,可是难不倒我,你看,都有在这里了!”

  那管事员把钞票放在桌子上,先看保单。“喔,是一家鞋铺。请你们坐一会儿,我们要派人去调查一下。”

  调查就调查好了。我们并没作假,张伯伯向那家鞋铺说得清清楚楚的,问到他们当然承认。

  谁料那管事员听了调查报告之后,却摇着头对我们说:“不行。一开间门面。伙计都没有,只有两个徒弟。请你们换一家吧。《进局须知》上边写得明白,要殷实铺保,‘殷实’两个字必须注意!”

  “我们找不到别一家,便怎样?”爸爸愤愤地说。

  “找不到也得找,总之这一家鞋铺不行!我们的章程如此,不能迁就你们破坏了章程。”

  爸爸抓起桌子上的钞票,拉住我的胳膊转身就跑。“他们的章程破坏不得,只有另外去找了。找不到的时候,你同我一起回家去!”

  仍旧烦劳张伯伯,恳求他特别帮忙,另外找一家殷实店铺给盖个图章。张伯伯奔走了一天工夫,才满头大汗地跑到客栈里来,说找到一家棺材铺了,是一个朋友给介绍的。张伯伯答应出一封保证信,那棺材铺才肯盖书柬图章。

  棺材铺居然被认为具有“殷实”的资格。于是重取一张保单,盖上他们那牛角质图章,交给书局管理员。钞票也点过了,不错,十二张五元票,一共六十块钱。我才亲自填写《练习生习业契约》。上边“一”“二”“三”“四”的条文很多,我的眼光跑了一下马,却没有看清楚什么。张伯伯还有任务,他作为我在上海的管护人,姓名、籍贯、年龄、职业、通信处,都填上了表格;对于书局,他是我爸爸的代表。

  手续完全办妥,我是书局里的正式练习生了。爸爸要赶两点钟的火车回去,他把我的铺盖衣箱送到书局之后,坐也不坐,一面擦汗一面喘气地说:“你总算有个吃饭地方了,好好地在这里吧!我没有什么对你说的,只有一个字,难!……唉,真是难!”

  一会儿他的精疲力尽的背影在马路的拐弯处消失了。我提着沉重的脚步跨上书局的阶石,“难!真是难!”直咀嚼到那位黑胡须先生给我分配工作的时候。

  得到它是这样难,失掉它却很容易,唉,简直太容易了!

  昨天是十二月二十四日,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早上,我从双层床的上层爬下来,跟每天一样,穿衣服,叠棉被。谁知道当天晚上就不容我睡在那张床上!

  我隶属于进货部,为了提取一批纸张,一早跑出去。经过南京路大陆商场,忽然听得一阵鞭炮的声音,不知从哪里来的,爽脆,紧张。同时大陆商场涌出大批的人,人声脚步声搅起了狂大的海啸。立刻之间,我的前后左右挤满了人体;向这边看看,一个个激昂的脸,向那边看看,一个个激昂的脸。白色的纸片在空中纷纷飘扬。我捉住一张来看,上面用特别大的铅字印着“打倒强盗样的帝国主义”。

  我明白了。半个月来,北平、上海以及各地的学生都在干这种工作,现在是上海市民来那本分内的一手。

  冲在人群的波浪里,我身不由主,只能应合着大众的步调朝西跑。不知道怎么,一会儿我就传染了大众的情绪。我的呼吸沉重起来。我听见太阳穴的血管突突作响。如果旁边的人回头来看我,一定也看见个激昂的脸。

  “打倒强盗样的帝国主义!”

  无数人的声音合并成一个浪潮的怒吼。两旁的建筑物都像震动了,电车和汽车慌张地叫喊,显得混乱和可冷。

  一叠叠的传单向无论什么车辆扔过去,飘散开来,掩没了亮得发青的电车轨道,掩没了唯一的用木块铺成的马路。人群就踏着那些白纸黑字,前进,呼号。

  突然间,人群的波浪冲着了礁石,反激地往后退了。我听见重实的拍拍拍的声音。踮起脚来看,是好些个脸红红的外国巡捕挥动着木棍,在向人身上乱抽乱打。

  “五卅”事件!我立刻想到教科书中所讲的这个题目,现在我亲身经历当时的一幕了!

  “不要退啊!不要退啊!”浪头回冲过去,直欲推翻那挡在前面的礁石。

  拍!拍!拍!拍!木棍又是一阵放肆。有一些人倒了下去。巨大的皮鞋就在横倒的人身上狠命地乱踢。鲜红的血淌出来了,染上白色的纸片。又凄惨又愤怒的叫声像一枝枝的箭,刺得人几乎发狂。

  我描摹不出我当时的愤恨。谁说帝国主义只是口头的一个名词,眼前这一幕就是它活生生的表现!我们不把它打倒,只好横倒在地上淌血!

  但是人群终于退进了大陆商场的过道以及山东路。经过两三分钟的异样的沉默,忽然霹雳似的声音响了起来。“先施公司门前去集合啊!”

  “我们手挽着手走啊!”似乎是青年女子的声音,在霹雳过后的严肃空气中,特别显得清朗。

  于是手挽着手的行列重又流动起来。

  这当儿我开始想到我的任务,很抱歉地谢绝了一位穿青布衣服的朋友伸过来的一只手,从九江路绕着圈子到了我所要去的地方。

  回到书局里,向部长交了差,不由得把刚才看见的告诉几个同学。这对于我太新鲜了,太刺激了,藏在肚子里会发胀,必须吐露一下才觉得痛快。我叙述了激昂的人群,浪潮样霹雳样的呼号;我叙述了木棍和皮鞋怎样地放肆,鲜红的血淌在马路上怎样地惊心动魄;我也叙述了我当时的心情,我差不多忘了自己,人群如果是海潮,我就是其中的一滴。

  几个同学听得都咬住了嘴唇皮。

  下午三点钟光景,忽然被那位黑胡须先生传到他屋子里去。张伯伯先在那里了,一副尴尬的脸色。我知道一定是关于我的什么事情,不觉心跳起来。

  张伯伯咳了两声干嗽,给我说明:“这里用不着你了,叫你今天就出去。你好好地在这里,为什么要去参加大马路的游行呢!”

  我听见头脑里嗡的一声,墙壁随即转动起来。我定一定神,根据实际情形为自己分辩:“被挤在人群中间是有的;特地去参加,可没有这回事!”

  “原来如此。”张伯伯转过脸去,露出卑下的笑容向那黑胡须先生恳情说,“他既不是存心去参加,似乎情有可原。感激你的大德,请你收回了成命吧!”

  “存心去不存心去都没有关系,总之,他在这里不适宜就是了。”黑胡须先生对谁都不看一眼。他从文件橱里取出一张印有黑字的纸张来,又独自似的说:“这是他的《习业契约》,第七条条文写得明白:‘书局认为不适宜时,得随时废约,由管护人领回。’现在我的根据就是这一条。”他拿起铜笔,沙沙地在纸面写上两个红字,就递给张伯伯,“批明作废,你带了去。”接着说:“这是他的保单。这是他的保证金,六十块钱,你点一点。”说罢,他划着火柴自去抽他的纸烟。

  这不是太容易了吗?

  昨夜晚我睡在张伯伯那里,一夜没有睡熟,说不出地难过,可是没有淌眼泪。今天张伯伯为我写了信,证明我没有错处。我得乘两点钟的火车回去。但是,想到妈妈的眉心,想到爸爸的叹气声,我怎么敢回去见他们呢! 美冠纯美阅读书系·中国卷(共18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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