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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荒凉中的自语

　　导语

　　散文是一种更能展现自己内心世界的文体。本辑精选了鲁迅《野草》中的八篇散文诗。《野草》最初是鲁迅在《语丝》杂志上发表的一组散文诗，而那段日子正是鲁迅思想上苦闷、彷徨的时期。那是一个战士在黑暗中舔舐自己的伤口，倔犟地忍受孤独和冷漠的漫漫长夜。他不奢望有听众，只是在荒凉的境地中“自言自语”，发出灵魂深处的声音。作为读者，让我们静静地倾听吧，在倾听中用心去感受，感受在那苦闷、寂寞的情绪中依然压抑不住的奋进精神。

　　《野草》采用了象征主义的手法，“花”是花非花，“草”是草非草，都带有丰富的象征意义。因此本来看似清清楚楚的东西，在《野草》中也会带上朦胧的色彩，仿佛本来明白的东西也变得有些模糊，不由得使人探求事物更深的意蕴，而陷入鲁迅营造的沉思中。在构思上，《野草》多写梦境和幻觉，在虚无缥缈的梦幻中揭露现实的本质，看起来很美，又很深刻。《野草》的篇章短小精悍，结构精巧，语言简洁跳跃，具有音乐般的节奏性和流动感，美不胜收，妙不可言。

　　秋夜

　　导读

　　本篇写于1924年9月15日，初载于1924年12月1日《语丝》周刊第3期。

　　这看似是秋夜的一幅静物图，背后却涌动着倔犟不屈的情感。静静地读它，仿佛跟随着一支钢笔，一笔一笔描画出那倔犟的枣树、奇怪而高的天空、冷眼的星星、瑟缩的小粉红花、夜游的恶鸟、扑火的小飞虫……线条稀疏、硬朗，让人觉得清冷、怪异、倔犟、不屈。这些景物映衬出作者的内心情感，带有了鲜明的情感色彩和独特的象征意义，在一片肃杀的氛围中，寄寓了鲁迅强烈的爱憎：他恨天空、星星、恶鸟那些不怀好意的恶势力，同情在冷风中做梦的细瘦的小粉红花，怜爱那些遍身苍翠扑向灯火的小飞虫……他就像那棵枣树，一无所有，却无所畏惧，顽强抗争。

　　（作者）解旭华

　　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

　　这上面的夜的天空，奇怪而高，我生平没有见过这样的奇怪而高的天空。他仿佛要离开人间而去，使人们仰面不再看见。然而现在却非常之蓝，闪闪地 着几十个星星的眼，冷眼。他的口角上现出微笑，似乎自以为大有深意，而将繁霜洒在我的园里的野花草上。

　　我不知道那些花草真叫什么名字，人们叫他们什么名字。我记得有一种开过极细小的粉红花，现在还开着，但是更极细小了，她在冷的夜气中，瑟缩地做梦，梦见春的到来，梦见秋的到来，梦见瘦的诗人将眼泪擦在她最末的花瓣上，告诉她秋虽然来，冬虽然来，而此后接着还是春，胡蝶乱飞，蜜蜂都唱起春词来了。她于是一笑，虽然颜色冻得红惨惨地，仍然瑟缩着。

　　枣树，他们简直落尽了叶子。先前，还有一两个孩子来打他们别人打剩的枣子，现在是一个也不剩了，连叶子也落尽了。他知道小粉红花的梦，秋后要有春；他也知道落叶的梦，春后还是秋。他简直落尽叶子，单剩干子，然而脱了当初满树是果实和叶子时候的弧形，欠伸得很舒服。但是，有几枝还低亚着，护定他从打枣的竿梢所得的皮伤，而最直最长的几枝，却已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使天空闪闪地鬼 眼；直刺着天空中圆满的月亮，使月亮窘得发白。

　　鬼 眼的天空越加非常之蓝，不安了，仿佛想离去人间，避开枣树，只将月亮剩下。然而月亮也暗暗地躲到东边去了。而一无所有的干子，却仍然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一意要制他的死命，不管他各式各样地 着许多蛊惑的眼睛。

　　哇的一声，夜游的恶鸟飞过了。

　　我忽而听到夜半的笑声，吃吃地，似乎不愿意惊动睡着的人，然而四围的空气都应和着笑。夜半，没有别的人，我即刻听出这声音就在我嘴里，我也即刻被这笑声所驱逐，回进自己的房。灯火的带子也即刻被我旋高了。

　　后窗的玻璃上丁丁地响，还有许多小飞虫乱撞。不多久，几个进来了，许是从窗纸的破孔进来的。他们一进来，又在玻璃的灯罩上撞得丁丁地响。一个从上面撞进去了，他于是遇到火，而且我以为这火是真的。两三个却休息在灯的纸罩上喘气。那罩是昨晚新换的罩，雪白的纸，折出波浪纹的叠痕，一角还画出一枝猩红色的栀子。

　　猩红的栀子开花时，枣树又要做小粉红花的梦，青葱地弯成弧形了……我又听到夜半的笑声；我赶紧砍断我的心绪，看那老在白纸罩上的小青虫，头大尾小，向日葵子似的，只有半粒小麦那么大，遍身的颜色苍翠得可爱，可怜。

　　我打一个呵欠，点起一支纸烟，喷出烟来，对着灯默默地敬奠这些苍翠精致的英雄们。

　　一九二四年九月十五日 美冠纯美阅读书系·中国卷（共18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