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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龙不置可否,只觉痛心疾首,更不知如何开口。
泰格沉吟片刻,缓缓又说:“自古以来,都是‘母以子贵’。香悦顽皮也好,香悦奇葩也好,香悦卑微也好,香悦尊贵也好,都难以逃脱这些陋习陈规。西蜀虽是民风粗犷,更是人言可畏,我和嫦雯一直为香悦忧心不已。不知她每天要遭遇多少刀枪箭雨,每日要遭受多少口诛笔伐?如今,阿龙又带两娃归蜀,他们身世、来历、称谓、安置带来的一系列问题,定要周全考虑,万万不要让香悦成为众矢之的。”
阿龙念及往昔,身心剧痛:“上天眷顾我,赐我好泰弟。只是,据我所知,我与香悦的头娃,尚未出生便已胎死腹中。”
泰格闻言大惊:“怎么?”
阿龙欲言又止,半晌复又开言,却是满面羞惭:“九年前,因青荷背刺苍狼白鹿,我只当她是北鞑奸细。为寻‘凤焰’下落,便强娶她为妾。不料,她虽懵懂无知,不解风情,我却控制不住自己,鬼使神差爱上她,甚至不能自拔。命运总是弄人,飞龙有意,落荷无情。我们的爱,从不对等。她虽不爱我,却糊里糊涂怀上我的骨肉。我追悔莫及,更担心她恃宠而骄,便骗她喝下堕胎药。其实,我一直都在自欺欺人。我们的头生子,早在九年前就夭折了。我当年把她留给你,只因我一向知道,无论从前,无论现在,无论将来,你待她都会比我好。她不能再怀子,皆因我而起。当年之事,我痛心疾首,又怕伤她心,我一直瞒着,不知瞒到何年何月、何时何地,更不知如何结束一生炼狱。”
四周一片寂静,泰格半晌都是无声。
黑暗之中,他的神情,阿龙看不清,只觉两旁阴暗的树影,生出翅膀,学会飞翔;只见天上阴沉的云彩,遮挡月光,剥夺明亮;只听空中凛冽的寒风,任性荒唐,呼呼作响。
忽听一个声音,似来自地狱,似发自虚拟:“香悦曾被一箭穿心,至今胸口仍有箭痕,是不是你……”
泰格言未毕,阿龙已分寸大乱,颤抖着打断他:“泰弟,你如何知晓?”方才他只是试探,如今只觉挚爱泰格的荷心从未改变,这个想法更令阿龙毛骨悚然。
泰格的声音,陡然提高八度:“你可以龌龊!我可以龌龊!不要把香悦想成你我!我只是她名义夫君,当然未曾亲眼见过!不是因为你,不是因为我,只是因为她那份执着!亏我信赖你,你却蒙骗我!直到现在我才大悟,便是我的嫦雯,都要赛你十倍真心!这些我先不和你计较,我只问你,博赢所言是否不虚?那一箭是否为你所射?”
良久,才听到一个魔鬼之声:“是。”阿龙几近崩溃,简直不敢相信那传自他的口舌。
出语的瞬间,风声大作,泰格猛地一拽缰绳,那匹奔驰如飞的战马,前蹄翻空,后蹄踏地,陡然直立,暴叫数声,戛然而止。
月亮从阴影中露出一角,照在泰格的脸上。他面色如雪,嘴角不住抽动,痛楚与悲愤再也遮掩不住:“香悦本能过得很好,起码不会这么糟!当年,倘若我知你真心!当年,倘若我知你兽性!当年,倘若我知你实情!当年,倘若我相信君上,一切本该是另外一番模样!”
言毕,泰格再不理会惊在当地的阿龙,拨转马头,奔向挚爱。
月光中,青荷正与两子言笑旦旦,陡见泰格怒目横眉,目眦尽裂,飞马而来。
青荷颇为惊诧,抬眼近观,泰格分明在极力掩饰,极力克制,极力挣扎。这样的泰格,她从未见过,不由大吃惊吓:“泰哥哥!”
有那么一刻,青荷几乎疑心他将瞬间出手,将她劫持而去。不仅青荷如此疑心,便是泰格自己,都已坚信不疑。
便在泰格出手的瞬间,突然看见嫦雯微笑的脸,臻首娥眉,星眸闪闪,岁月静好,魅惑无边。那已经是他生命中的一部分,再也无法割舍,值得一生呵护眷恋。
泰格终于恢复了理智,平息了怒气,平定了脸色,平和了声音,轻轻说道:“香悦,多多保重,后会有期。”
青荷不知何意,又万分不舍,不由心中大急:“泰哥哥,这便走么!”话未毕,泰格已拨转马头,纵马绝尘而去。
凌傲勒住战马,只能冷眼旁观,只能默默无言。好似从未听过凌渺怒骂,从未听过明月的衔恨,从未听过泰格的愤怨。他客客气气,与阿龙作别,看不出一丝无礼,骨子里却冷漠至极。
眼看凌傲追奔泰格,眼见两匹飞马,一前一后,风驰电掣而去,想到不知何年何月相聚,不知能否称兄道弟,阿龙只觉怅然若失,更是哽咽难语。
青荷大惑不解,不堪别离,泣涕如雨。
夫妻不眠不休,马不停蹄,疾驰四日四夜,终于来到蜀陵山下。
青荷苦不堪言。向来,她的喜好都是“梦如东海长流水,眠比南山不老松”。偏偏一路之上,她无法安眠。这还不说,阿龙更是铁青着脸,不发一言。
她又是愤恨,又是幽怨,又是疲惫,又是困倦。百思不得其解,差点变成马背幽魂。
青荷一边马背做梦,一边时刻自省:“怀中龙鱼睡去,犹可说也;我若睡去,不可说也。倘若我一跤跌下去,必成千古恨,岂不是母子三人,共翻筋斗云,同赴阎罗殿?”
好在龙鱼哥俩相见恨晚,惺惺相惜,一路畅所欲言,这给单调的旅途,带来无限乐趣。
小哥两越说起劲,话题便转向各自的外公。这般一来,一个悲伤难以自已,一个欢快至极,自是形成鲜明对比。
青荷心底暗道:“笛龙外公伯艺,本是奇人异士,创造发明无数,堪称天下第一。”念及于此,更是浮想联翩:“倘若他还活着该多好,我便可以领着孩子们坐上他的热气球,腾云驾雾,快如疾风,何须马背上煎熬?”
及至蜀陵山腰,骑马再也难行,阿龙怀抱绿芙和笛龙,青荷背负小鱼儿,夫妻俩攀绝壁、跨险滩、踏铁索、跳山涧,跃过无数天险,飞步向前。
小鱼儿一路细数,口中絮絮不止:“蜀陵山共设五处天险锁链,只为沟通两岸巉岩。幸而咱有龙爸荷妈,倘若换作常人,如此天险,自是望尘莫及。”
行至近前,却是宫门紧闭。侧耳倾听,万籁寂静。龙荷唯恐意外横生,不禁忧心不已。直到第三次重扣山门,才听到脚步匆匆。伴随“吱呀”作响,宫门应声而开。
阿龙看向来人,一脸谦和,一派长者之风:“龙帆冒昧造访,不知两位师伯可在宫中?”
来人却是“剑仙”的徒孙——“蜀陵九山”中的西峦,见是阿龙,急忙恭恭敬敬笑脸相迎:“龙师叔来得正好,两位师祖恰好都在宫中。”
阿龙抱着绿芙,跟着西峦奔向仙宫深处:“那真是再好不过。”
西峦一边头前引路,一边悉心介绍:“龙师叔有所不知,这两日我蜀陵正与“当穹六圣”一争高下。如今齐聚“蜀缘楼”,正比到精彩之处。”
多少年来,“蜀陵剑派”之所以长盛不衰,主要原因便是广交天下豪杰,取长补短日臻完善。比武论剑,更是家常便饭。只是今日论剑论到世界屋脊的北藏,实属罕见。
北藏之“当穹错”,阿龙不仅知晓,而且去过,那一湖之水,宛如一块来自天际的翡翠遗落人间,静静镶嵌于冰山之中。四下展望,碧草离离成茵,百花落英落落缤纷,水鸟结队成群,牛羊美如流云。无限风光,赛过仙境。
青荷心下暗忖:“数年前江湖上便开始传言‘当穹六圣’,号称‘琴、棋、画’天下无敌,‘书、笔、剑’世间第一。只是,‘六圣’虽名扬天下,却从不露真颜示人。”
于是,三大抱着三小,越过数重楼宇,来到“蜀缘楼”近前。
青荷放眼观望,赛场便设在楼前,蜀陵、当穹分列两厢,傲气弘扬,剑拔弩张。
蜀陵一方,“二仙”坐于案前正中,“六剑”分立其侧:“九山”侍立其后。
“当穹六圣”,却是四女二男,老、中、青祖孙三代。女子清一色白衣白裙,白纱蒙脸,婀娜尽显。轻纱背后,印堂饱满,眉清目秀,令人暗暗称奇。
阿龙夫妻眼见比到最要紧的关头,自然不敢上前打扰,只是悄悄立于阶下观瞧。
青荷看着看着,忽觉一道目光,温情似水,暖如旭日,射向阿龙。怎么,这目光如此熟悉?怎么像极了昔日情敌?
她抛开雪舞,又向对面赛场望去,但见“蜀陵六剑”中的老三莫思,正在奋笔疾书。再看莫思的对手,不由大大吃了一记惊吓。
一独臂中年男子,虽是上了年纪,更显仪表不俗,手持巨笔,正在案头宣纸之上,笔走龙蛇,奔毫泼墨,忘情狂书。他虽轻纱遮面,青荷却是何等眼力?早已经认出,此人分明便是岳箫舅父。
青荷念及母亲,在不隐忍,正欲上前问候,但见他全神贯注,沉浸其中。
他身旁侍立着一位青年男子,剑眉英挺,双目炯炯,越看越像凌飘。
青荷心中暗道:“凌飘怎会和舅父成了忘年交?”转念一想,不由心下窃喜:“我这位表姐雪歌,当真是手段了得,凌飘何等冷面无情?如今也被她彻底俘获。”
再看岳箫那笔势,仿佛孕育着天地乾坤的灵气,笔酣墨饱,酣畅浑厚,雄健洒脱。那字形,或正或倚,大开大合,粗细错落,跌宕有致。那字迹,群鸿戏海,鹤舞飞天,行云流水。忽而飘若浮云,矫若游龙;忽而任情恣性,遒劲雄奇;忽而铁书银钩,剑拔弩张;忽而龙蛇飞跃、鸾飘凤泊。观之若脱缰骏马,望之如蛟龙出海。
青荷顾自惊叹中,“剑仙”已站起身形,微微颔首:“箫侄书法,天下一绝,流芳百世,冠绝古今。这一局,自是当穹赢了。”
一旁的“花仙”面露忧急之色:“现下剑、棋、画、书比试完毕,我蜀山剑法、棋局得胜,泼墨、书法却输了两局。”
“当穹六圣”为首的是一位年长蒙纱女子,虽然上了年纪,额角皱纹凸显,却姿容秀美,气度非凡。她却故意操着北藏口音,款款而言:“多谢‘二仙’承让,蜀陵剑派,剑术棋艺,更是名不虚传。如今双方各胜两场。最后一场压轴戏——便是琴技,更要一局定乾坤。”她说的虽是北藏口音,听着却是异常熟悉。
青荷再也无须怀疑:“不错,她就是碧雪,这把年纪,她还喜欢故弄玄虚。”
碧雪虽是欢颜笑语,“花仙”却听得一脸凄迷,正在万分忧虑,猛一回头一眼望见阿龙,禁不住眉开眼笑,连连招手。
阿龙奔上前来,叩见“二仙”。哪料到,还未及下拜,就被“花仙”一把扯住,拽到身前来。
“花仙”沉声问道:“阿龙,二师伯平日待你如何?”
阿龙怀抱绿芙,一脸诚挚,满腹狐疑:“自然极好,犹如生身之父。”
“花仙”连连点头:“挺好,算你有良心。俗话说得好‘吃水不忘挖井人’,阿龙,你今日可要好生报师恩。”
眼见“花仙”演绎追债老祖,阿龙变身欠债大户,青荷忍俊不禁,连小脑壳里的瞌睡虫,都被赶得无影无踪。
“花仙”狠瞪青荷一眼,转头又对阿龙说道:“你小时候,二师伯我没少教你武功心法,要说你是我蜀陵弟子,可曾冤枉了你?”
阿龙微微一笑:“我师尊便是咱们蜀陵门人,阿龙又身受蜀陵多年隆恩,更得二位师伯无数教诲,此乃千年修来的福分,怎会觉得冤枉?”
“花仙”闻言目露凶光:“既然如此,你就是我徒弟,必须听我号令。”
阿龙深以为是:“但凭两位师伯吩咐,阿龙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花仙”原形毕露:“即刻,我蜀陵剑派三代弟子,要与当穹剑派比试最后一局——琴技。蜀山剑法、棋艺虽是天下一绝,琴技却不尽人意。可事到如今,胜负成败在此一举,我放眼门下子弟,只有你最成器,不如由你一锤定音。”
阿龙闻听,一脸错愕。心念绿芙,不由自主向怀中看去。
“花仙”一看识破天机,将绿芙劈手抢过。
阿龙陡然失了绿芙,更是瞠目结舌。
“花仙”眼见绿芙昏迷不醒,小脸惨白如雪,呼吸微弱,也是怠慢不得,急忙伸手探视。不探则已,探过之后,不禁连连摇头。
青荷诚惶诚恐:“老人家,绿芙可有救……?”
“花仙”眼睛一瞪,一口打断了她:“大人交谈,哪容你个小娃插话?说来说去都是你不对,生娃不养娃,才把小娃害得人不人鬼不鬼。小妾做不好,我不和你计较。亲娘做不好,你还敢乐逍遥?”
青荷被骂个狗血喷头,因心念绿芙,再是郁闷,只能忍气吞声。
“花仙”一边仔细探查绿芙,一边连连摇头:“可怜她小小年纪,便身中金塞寒毒,自然是万劫不复。”
青荷闻言,吓得一张脸登时雪白。
更听噗通一声,一个小小的身影倒身便拜,满面含泪,向上叩首:“花仙爷爷,求您救救救我妹。”
“花仙”闻言一惊,仔细看向笛龙,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遍,这才笑看阿龙:“这个小黑炭,恰似你当年。得子如此,人生无憾。”
笛龙眼中含泪毕恭毕敬对着“花仙”拜了三拜,再一次纠正:“花仙爷爷,龙大侠不是我爹爹。”
“花仙”不以为然,咧嘴一笑:“你这小娃,竟说傻话。”言毕便指着青荷说道:“你难道不知?当年就是你救了你娘性命。”
笛龙心下更觉委屈:“花仙,龙娘娘是小鱼儿的娘,不是我的娘。”
小鱼儿闻言蹦跳这跑过来:“龙哥,咱们是兄弟,我的娘、你的娘,不用分这么清晰。”
青荷闻言,只觉头大:“这小哥俩,怎么这么快就实现共产主义?”
小老头却看向青荷:“小鬼头,我预言可曾有误?当初我可亲口说过,只要你给大龙怀上小龙,寒毒自然减负。”
青荷对小老头之言,十分不以为然,却对他医术钦佩有加,对他就像拜见活菩萨:“爷爷,大恩不言谢。当年爷爷曾为我与阿龙疗伤驱毒,如今又要叨扰您老人家救治绿芙。”
“花仙”一脸凝重:“你放心,救娃我当然不让。”
眼见“花仙”一门心思关注绿芙,阿龙终于放下一颗心。再望场上,形势益见紧迫,急看“剑仙”,讨他示下。
“剑仙”手捻长髯,对碧雪微微一笑:“师妹,阿龙是我师侄,更得我蜀陵真传,便如门下弟子一般。可否让他一领贵派绝技?” 龙悦荷香